第6章 观念生理学
你能想到没有颜色的苹果吗?
幻觉是创造全新强大感知的一个重要工具,因为它允许我们从内部改变我们的大脑,从而改变未来的感知。不过,如果人类的大脑是从进化到学习的试错历史的物理表现,而且所有感知都是反射性响应,那么怎么会有人改变自己的感知呢(即使这些人拥有最强烈的幻觉)?毕竟,我们都很清楚,过去是完全无法改变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消失。不过,在大脑运转方面,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我们也知道,我们永远不会记录现实,更不要说时间本身的现实了。
实际上,当我们进入未来时,我们的大脑携带的并不是过去……至少不是客观的过去。你的现实感知历史向你的大脑提供的是体现在大脑功能构架中的反射性观念,你通过这种观念来感知当下。这些观念决定了我们会想什么和做什么,并且帮助我们预测下一步行动。这件事的反面同样值得注意:这些观念还决定了我们不会想什么和做什么。如果不考虑背景,我们的观念是谈不上好坏的。它们从集体和个体层面上定义了我们。
我们的大脑进化出了观念,这是非常幸运的。不过,许多观念似乎常常是无形的。就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当你坐下时,你认为椅子(通常)不会被压垮。每次迈步时,你认为地面不会崩塌,你的腿不会失去控制,你的腿在你面前迈得足够远,你对体重分布的改变足以推动自己前进(毕竟,走路实际上是不断摔倒的过程),这都是基本的观念。
想象你必须对于走路、呼吸或者其他所有非常有用但却可以通过大脑轻松完成的无须思考的行为进行思考。你可能永远无法移动。这一方面是因为你的注意力只能放在一项任务上(我们在感知神经科学中称之为“本地”信息),另一方面是因为优先顺序问题:如果你需要思考支撑你存在的每一项工作,那么你可能需要将大部分时间用于思考如何维持心跳和呼吸,从而无法入睡。你不需要有意识地维持心跳,因为你的大脑充当着指挥中心,管理着你的身体固有的生理观念。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上,将重要的思考能量花在这样的任务上对于生存是不利的。因此,我们没有进化出这种感知方式。
那么,是什么指导着我们的感知……我们从过去之中提取出了什么?一个答案是:我们的物种在迄今为止的千万年时间里发展出的一组基本的机械观念。这不仅适用于呼吸,也适用于视力。和其他动物一样,我们生来具有许多观念,比如物理定律,它们已经植入到了我们的身体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眼睛不能一下子调整出虾蛄的视力;我们仅仅发展出了对于我们这个物种最有利的光线处理方式。不过,不是所有的大脑预置观念都是基本观念(这里的基本指的是基本功能,它们显然非常复杂)。这是因为,我们不仅与青蛙相似,我们还很像火鸡。
火鸡生来具有一种反射本能。当它们的视网膜接收到与猛禽相同的图像时,它们就会保护自己,即使它们之前没有这种视觉经历。在20世纪50年代一项测量幼火鸡恐惧反应的有趣实验中,一只猛禽的剪影会使它们害怕,一只鸭子的剪影则不会。它们认识猛禽。[50] 类似地,最近的研究表明,人类天生具有对蛇的恐惧,这是来自过去、帮助我们在过去和现在生存的一个适应性观念。我们从我们从未见过的祖先那里继承了这个观念。类似地,在弗吉尼亚大学的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测试了学前儿童和成人对于不同视觉刺激的反应速度。儿童和成人都表现出了偏向于蛇类的“注意力偏差”,他们发现蛇的速度快于青蛙、花朵和毛毛虫等没有威胁的刺激。[51] 因此,人类显然不是一张白纸。
“白纸”的概念是一场关于“人类如何成为自己并最终过上自己的生活”的古老辩论的一部分。从哲学家到科学家和政客,每个人都在对这个话题进行辩论,因为它对于如何以最佳途径创造社会平等的基本伦理问题具有重要影响。我们是教养的产物,还是自然的产物?我们是否生来具有自己的性格和身体素质?或者,我们是由我们的经历和环境塑造的吗?人们认为,如果我们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就可以更好地解决社会疾病。不过,神经发展领域尤其是表观遗传学表明,这是一个错误的问题:二者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我们也不是教养和自然的共同产物。相反,我们是二者不断相互作用的产物。基因不会决定具体的性格;相反,它们决定了细胞与其细胞和非细胞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机制、过程和元素。遗传和发展本质上是生态过程。
当你研究大脑内部的发育时,你会清晰认识到这个已经被神经遗传学领域广为接受的观点。生长方式和生长目标的粗略蓝图是大脑中固有的。不过,具体的生长类型具有惊人的可塑性。如果你将一块视觉皮层移植到听觉皮层之中,被移植的细胞就会表现得像听觉皮层细胞一样,包括与其他听觉区域建立联系。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视觉皮层。例如,同留在(主)视觉皮层的情况相比,被移植的视觉皮层将与丘脑中的不同中心建立联系,并与不同的皮层区建立联系。就连它的内部处理结构也会发生变化。例如,视觉皮层中层细胞会被来自右眼或左眼的连接(叫作眼优势小柱)所主导,但是如果一块原始视觉皮层被移植到听觉皮层,这种连接模式就不会出现。细胞性质、细胞的总体及其连接的组合决定了具体细胞的功能及其在细胞“社区”(与社交网络非常类似)中的总体职责。这个生理学现实也是一个生物学原则:系统是由它们的内在性质与它们在空间和时间上的外部关系之间的相互作用定义的……包括皮层中的细胞以及整个社会或组织中的个人。这意味着我们每个人的“意义”必然是由我们内部和外部的相互作用定义的。因此,和我们一样,在某个细胞时间范围内,发展中的视神经元在很大程度上是多能的(即能够适用于不同用途),这很像人的性格。和我们一样,神经元是由其生态系统定义的。不过,这种背景弹性并不意味着我们是白纸一张。我们每个人的纸上都写着同一个基本观念:为了感知和生存,我们必须拥有假设观念。
此外,我们身体里还刻印着这样一个观念:我们将寻找越来越多的假设观念。
你的大脑利用经验获得尽可能多的观念,以便找到适用于各种背景的原则(这很像物理学中的定理)。以高度为例:我们在出生时似乎没有对于高度的恐惧以及对于高度危险性的认识,这很奇怪。最近的研究使用了“篮中小猫”实验中的那种“视觉悬崖”,发现虽然婴儿会回避高度,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自主的恐惧反应。[52]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在发展过程中学会了敬畏高度,因为我们从生活经历中获得了新增的内置观念层次。例如,当我们靠近悬崖时,我们的父母会对我们大喊大叫。当我们从上铺摔下来时,我们会受伤。不管谨慎的来源是什么,我们都获得了一种非常有用的观念,它可以让我们更加安全。我们觉得这是一种常识,因为它的确是常识,但它并非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们的大脑之中。其他影响我们行为的低层次假设(它们实际上有几千个)与社会生存而非物理生存有关,但它们也具有很强的物理性。
你的眼球运动机制应当与这个星球上的其他每个人相同,不是吗?
毕竟,每个人的大脑中都有相同的视觉处理硬件,因此所有人都应当使用相同的软件。这是一个直观的结论,但它是错误的。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所以我们使用不同的“程序”实现我们的视觉。在2010年一个令人可喜的、具有启示性的实验中,戴维·J.凯利(David J.Kelly)和罗伯托·卡尔达拉(Roberto Caldara)发现,来自西方社会的人和来自东方社会的人表现出了不同的眼球运动。根据他们的说法,“文化影响着人们通过移动眼球从视觉世界中提取信息的方式”。亚洲人以更加“整体”的方式提取视觉信息,西方人的做法则更具“分析性”(他们识别人脸的能力没有区别)。西方文化关注离散元素或“显着目标”,他们可以自信地通过这种方式处理信息,这与具有鲜明个人主义特点的文化相匹配。另一方面,东方文化更加重视群体和集体目标,因此他们会被一张脸的整个“区域”而不是某个具体特征吸引。在实践中,这意味着亚洲人整体上更加关注鼻子区域,而西方人则被眼睛和嘴吸引。不同的眼球运动对感知具有极大的影响,因为我们“观看”的东西限制了大脑所理解的信息的性质。以不同方式改变输入的性质会限制它的潜在意义。像这种从社会中习得的观念和偏见会影响我们的灰质,从而影响我们的感知和行为,但它们是我们在无意识中通过整体文化观念形成的,因此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存在于我们的大脑之中。
其他塑造我们的感知甚至人生轨迹的重要观念也是通过社会习得的,但是同微妙的眼球运动相比,我们更容易从我们的行为中发现它们。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每个人产生的背景,我们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存在于这个背景之中。这就是家庭。
以查尔斯为例。1809年,他出生在英格兰什罗普郡。他家有六个孩子,他排行第五。他是一个可爱的英国小伙子,来自一个富裕家庭,两颊红润,一头棕色的直发。他喜欢在野外与树木和大自然为伴。他收集甲虫,而且很早就熟悉了自然史。同他的一些哥哥姐姐不同,他喜欢质疑传统观点,比如他在学校好好学习是否真的很重要,这使他的父亲很恼怒。查尔斯喜欢为了提出问题而提出问题,尽管这些问题听上去很疯狂或者的确很疯狂。1831年,他乘坐“贝格尔号”轮船前往南美,走上了一条令他的父亲感到不安的非常规道路。他希望对地质学、昆虫、海洋生物和其他动物进行有价值的观察。他的观察的确很有价值。他研究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的12种雀鸟,置疑了他所持有的我们这个物种所谓的神圣设计和起源,从而永远地改变了科学。这个查尔斯当然就是给我们带来进化论的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
达尔文的聪颖(和疯狂的好奇心)是无可争辩的。不过,如果不是家庭幼子或“后生”的身份赋予他的观念,他也许不会发现进化过程。这是进化心理学家麦克阿瑟天才奖得主弗兰克·萨洛韦(Frank Sulloway)
的观点之一。他目前仍然在进行很有影响力的新研究。他的研究表明,你在家中的出生次序对你的性格、行为和感知具有强烈影响。这是因为,我们都在通过竞争赢得父母的时间和关注。根据你在兄弟姐妹中的位置,你会形成不同的取胜策略和倾向。萨洛韦做过令人难忘的描述:“其结果就是在家庭内部展开的进化军备竞赛。”[53] 这并不意味着兄弟姐妹在争夺父母之爱的达尔文式残酷斗争中有意识地相互战斗;相反,家庭结构会不可避免地影响我们的走向,因为我们会更加擅长那些更符合我们出生次序的行为。例如,老大倾向于通过在一定程度上照顾弟弟妹妹赢得父母的支持,因此他们通常会形成高度的责任感和对权威的尊重。相比之下,后出生的孩子会强化“潜在天赋”,以便获得父母的关注。因此,他们更加开放和大胆,不太尊重权威。每个孩子为了在家庭生态系统内部“取胜”而必须做出的表现会成为一种感知观念,通过拥有峰态统计权重的试错历史刻印在大脑中。
那么,查尔斯·达尔文之所以看到不同,仅仅是因为他是达尔文家的第五个孩子吗?(有趣的是,在大约同一时间形成类似进化思想但发表成果少于达尔文的科学家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也是幼子。)或者,如果你是幼子或独子,你应该停止努力,忘掉创新这件事吗?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关键是,你的大脑在不同的时间线上通过多种经历来源形成的观念不仅塑造了你的感知……它们还定义了你。它们是被你归为刺激的多层“经验意义”,定义了你所感知的现实……定义了你是如何感知自己和他人的,从而定义了你是如何度过人生的。不过,从物理上说,大脑中的观念是什么呢?
我们现在知道,一切感知最终归结为决定是否靠近或远离某事,这甚至适用于不同物种。这种“靠近或远离”是我们能够感知自身行为的一个重要原因,而观念不可避免地影响着我们所选择的方向。那么,这个过程是如何创造出观念的呢?
观念具有深刻的生理性……实际上,它具有深刻的电学性。它们不只是抽象的思想或概念。它们是大脑中的物理实体,拥有自己的物理“定律”。你可以将其称为“偏差神经科学”。我们看到的投射到感知“屏幕”上的现实始于我们五种感官摄取的信息流。这个刺激(或者这些刺激)在你的感受器上形成一系列神经冲动,进入你的大脑(输入),分布在皮层的不同部位以及大脑的其他区域,直到最终成功激活某种响应(运动和/或感知响应……尽管运动和感知响应之间的区别不像我们曾经认为的那么明显)。这句话基本上概括了整个神经科学。请注意这里的“基本”一词。感知无非是一种复杂的反射弧而已,它和医生通过击打膝盖下面的膑腱时使你的腿踢起来的反射弧没有什么不同。实际上,我们的生命无非就是无数个下意识的反射性反应而已。
你在任何时刻体验到的只是分布在大脑中的稳定的电活动模式,这是缺乏浪漫色彩的感知视角,但它大体上是准确的。在你的人生中,你的大脑在响应刺激时生成的电模式变得越来越“稳定”,这在物理学上叫作“吸引子状态” 。[54] 沙漠中的沙丘是吸引子状态的一个例子,河流中的漩涡是另一个例子。就连我们的银河系也处于吸引子状态。它们都代表了许多个体元素在一段时间里相互作用形成的稳定模式。从这种意义上说,它们拥有自己的稳定能量状态或“动量”(因为它们很难改变),这种状态的持续是最为自然的(尽管儿童的大脑状态不像成人那样稳定)。进化所做的就是选择一些更加有用的吸引子状态。准确地说,是选择一系列吸引子状态。
创造这些电模式的是连接大脑不同部位的神经通道……一个极其复杂、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它是大脑的基础架构。这些模式会提高一些行为和思想的可能性,降低另一些行为和思想的可能性。研究表明,你在这个高速公路上拥有的连接数越多,你就越有可能拥有多样而复杂的观念(比如更大的词汇量和记忆能力)。[55] 不过,虽然大脑内部拥有大量连接,虽然你的这些感知连接非常重要,但你的感知在其生命期中实际拥有和使用的神经电冲动的数量却很少。这里的少是相对而言的,因为它们拥有近乎无穷的潜力。
你的大脑细胞构成了笛卡儿哲学意义上的你。这里的“笛卡儿”指的是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儿(RenéDescartes),他提出了关于人类意识的机械观点,这种观点引出了他的名言“我思故我在”。你的思想乃至你的存在取决于组成大脑铁路系统的细胞。在这些细胞的支持下,电模式(像火车一样)遵循着它们的反射弧前进。这些细胞的计数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多年来,神经科学家反复引述他人的说法,称大脑中有1000亿个神经元。(神经元是神经系统中通过突触接收和发送信号的神经细胞。)这是一个美好、整齐、庞大的数字。不幸的是,这个数字是错误的。
似乎没有人知道1000亿这个数字最初是如何出现的。每个引用它的科学家似乎都认为它是正确的,原因很可怕,但也比较容易理解:因为他们从他人那里听到了这个数字。极具讽刺意义的是,它很可能反映了我们对于完整性的内在偏向。所以,在这里我们选择了整数1000亿。这一情况在2009年得到了改变,当时巴西研究员苏珊娜·埃尔库拉诺–乌泽尔博士(Dr.Suzana Herculano-Houzel)实施了一项极为巧妙的创新,证明了这个数字是一个错误假设……是一个无意中将自己伪装成事实和科学文化基因的公认的思想。[56] (我们很快就会谈到文化基因。)埃尔库拉诺–乌泽尔博士使用了一种巧妙的研究方法,溶解了四个捐赠给科学事业的大脑,发现我们每个人平均拥有的大脑细胞数量比之前认为的少140亿个,而140亿正好是一只狒狒的大脑细胞数量。虽然这是一种大幅缩减,但860亿仍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所以,“思考乃至存在层面上的你”指的就是所有这些神经元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交流(当然,还有它们与你的其他身体部位和环境之间的交流,除非你认为你仅仅是由你的大脑组成的)。
现在,让我们回到你在感知时你的大脑参与的相对较小的电化学模式数量上来。组成大脑的细胞形成了100万亿个连接。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但它究竟意味着什么?由于潜在连接构成了塑造行为的可能的反射弧,因此关键问题是你如何做出反应……你感受到了什么,你所生成的感知是好是坏,是创新还是自满,是冒险还是保守。所以,我们谈论的是可能的反应与实际反应的对比,而可能的反应几乎是无穷无尽的。
例如,假设人类的脑细胞不是860亿个,而是50个。(蚂蚁拥有大约25万个脑细胞,因此拥有50个脑细胞会使你成为一个极为低级的生物。)
每个脑细胞拥有50个连接。如果你计算这50个脑细胞可能具有的所有的相互连接方式,你所得到的不同连接组(一组连接)的数量将会超过人类已知宇宙中原子的数量。这只是50个神经元!现在,考虑860亿个脑细胞组成100万亿种不同连接时可能形成的所有模式。这个数字几乎是无穷的。不过,我们的实际感知并不是无穷的,实际上,我们的感知远远没有达到无穷。它们只是客观可能性的一个极小的子集。为什么?原因在于我们从经验中获得的观念。
这些由经验驱动的倾向定义并限制了我们形成思想和行为的突触通道。因此,刺激(输入)及其导致的神经模式(输出)即感知之间的关系受到了大脑网络架构的限制。这些电化学结构直接体现了通过试错塑造大脑的经验过程。它是从几秒之前到几千年之前、从丰富环境到贫瘠环境的无数经历塑造的反应可能性的网格。因此,我们的反射弧不仅受到了我们身体本身的限制,而且受到了我们生态系统的限制。具有无数层次的历史传到了你身上,这意味着塑造你那“青蛙”大脑(以及火鸡大脑)的大多数经历是在你出现之前发生的。不过,这种进化历史决定了你的许多感知和行为的“现实”。将这种种族层面的经历与你自己的实践经验历史结合在一起,你就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观念织锦(更准确地说,是嵌入式层次结构),它们不仅可以帮助你生存,也可以限制你用于产生反应的电流,即思想 。
简而言之,你的观念使你成为你 。这意味着如果你的观念受到怀疑,那么你所感受到的几乎一切有意识的个人身份都会受到威胁。不过,创造这些基于大脑的倾向、使你成为你自己的这种过程也为我们带来了这个世界非常需要的独特之人(我会将他们称为“偏离常规者”)。
2013年年底,一个几内亚男婴感染了埃博拉病毒。这种病毒会引发极其痛苦的传染性出血热,其死亡率约为50%。在这个“指示病例”(首个感染者)出现以后,埃博拉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西非。到了2014年年初,它已经达到了流行病的比例,这是20世纪70年代该病毒被发现以来的第一次。它传播到了9个国家,其中最严重的是利比里亚,那里有近5000人死亡。2014年夏天,在利比里亚,40岁的利比里亚裔美国公民帕特里克·索耶(Patrick Sawyer)看望了他的姐妹,后者感染了埃博拉病毒,并在帕特里克照看期间死亡。在参加完她的葬礼后,索耶在7月20日飞到了尼日利亚。当时,埃博拉还没有从尼日利亚的邻国传播进来。
当索耶抵达尼日利亚人口最多的拉各斯市时,他在机场病倒了,出现了呕吐和腹泻症状。当时,公共卫生系统的医生刚好正在罢工,因此他进入了尼日利亚医生阿梅约·阿达德沃(Ameyo Adadevoh)所在的私立医院。
女医生阿达德沃的体内似乎流淌着医学的血液。她的父亲是备受尊重的病理学家和大学官员。在职业方面,她继承了父亲的严格。她有着一头黑色的卷发和两只大大的黑眼睛,这双眼睛将严肃的目光投向了拉各斯第一顾问医院的大厅。阿达德沃医生是这所医院的高级内分泌学家。当索耶来到她的医院时,她成了索耶的主治医生。索耶声称自己只是得了疟疾,但阿达德沃并不相信。他试图离开医院,但阿达德沃拒绝了索耶的请求,因为她觉得索耶应当接受埃博拉检查,尽管她之前从未处理过感染埃博拉的患者。索耶变得非常沮丧。最终,阿达德沃及其同事不得不对他进行人身控制。在这种争执导致的混乱中,索耶的静脉点滴从手臂上掉了下来,将血液洒在了阿达德沃身上。他们最终制服了他,但他们的斗争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阿达德沃及其医生同事等待索耶的检查结果时,利比里亚政府对尼日利亚施加了外交压力,要求将索耶送回国内。阿达德沃医生再次拒绝了。由于尼日利亚没有安全的运输方法,无法保证索耶不会将病毒传染给其他人,因此阿达德沃及其同事为维持他的隔离进行了斗争,并且取得了胜利。在消除“零号患者”的传播能力以后,他们开始集中精力动员尼日利亚人限制索耶的影响。索耶在尼日利亚将病毒传给了20个人。
2014年10月20日,在索耶抵达尼日利亚并成为阿达德沃收治患者的三个月以后,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宣布尼日利亚摆脱了埃博拉的影响。在这个备受埃博拉困扰的地区,这是一个鼓舞人心的伟大功绩。《每日电讯报》首席驻外记者当时写道:“考虑到西非其他地区的死亡人数还在迅速增长,这似乎不是一个重要新闻。不过,考虑到情况可能变得多么糟糕,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如果情况稍有变化,我现在完全有可能写下这样的文字:埃博拉在尼日利亚夺走了1万条生命,预计还将夺走数十万人的生命。”[57] 正像全球媒体迅速报道的那样,这场胜利在很大程度上要感谢阿达德沃医生。遗憾的是,她没能看到自己所做工作的影响。索耶和他所传染的7个人死于埃博拉,其中包括阿达德沃本人,她死于2014年8月19日。在她死后,她被奉为英雄,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和她的同事保护了尼日利亚。如果索耶没有维持隔离状态,尼日利亚一定会出现极为致命的疫情。他们在面对其他人的观念时做出了勇敢的反应,成了世界其他国家的榜样,也成了正确观念发挥作用的一个例证。阿达德沃的故事生动地说明了观念是如何生成有用的思想和行动的,也说明了这些观念是怎样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形成其他人无法看到的思想的。
让我们考虑阿达德沃博士的观念是如何塑造她的思想和感知的(将她产生观念的过程暂且放在一边),以便更好地理解你的神经模式是如何塑造你的思想和感知的。为此,我现在要介绍一个重要的新概念,它是你从大脑的860亿个带电细胞中获得更多、更好思想的核心。
你的可能性空间
可能性空间是根据你的网络结构(或连接)可能存在的神经活动模式。整体而言,你的神经网络决定了你的头脑中可能存在的所有不同模式。换句话说,它包含了你能够拥有的“感知/思想/行为”矩阵。这意味着它的容量很大(还是那句话,它的潜力远非无穷)。这些感知/思想/行为囊括了全部范围,既有最具启发性、最能震撼世界的元素,也有最平凡普通的元素……其中大多数元素是你永远不会实际经历的,但它们在面对某种刺激序列(网络连接)时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此外,这片空间之外是不会也不能在你的大脑中出现、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感知和思想,至少当下如此——它们比可能出现的感知和思想多得多。你的观念(即大脑细胞之间的过往连接)决定了可能性空间的边界和落入边界内部的一切,从而决定了可能性空间的结构和维度。另外,这些模式中的每一种模式与其他模式存在关联,其中一些模式相互之间更为相似,其他一些模式的差异较大。
虽然无数神经模式存在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不是所有模式都是有用的。让我们在可能性空间的框架下考虑阿达德沃的行动。她和尼日利亚政府官员拥有一种共同的观念:埃博拉的传播需要尽快、尽量彻底地得到控制。她与其他人的区别在于如何实现这一点,这引出了她的第二个观念:索耶需要被隔离在拉各斯医院。这与官员的观念相反,后者认为最好的反应是让索耶尽快离开这个国家,回到利比里亚。由于阿达德沃拥有不同的观念,因此她拥有不同的可能性空间,这意味着她拥有不同的潜在大脑激活状态……其表现包括思想、想法、信念、行动等。这些刻印在阿达德沃大脑生理结构中的不同观念代表了属于她自己的独特历史,使她的神经元能够生成没有这种结构(观念)的人无法生成的“下一个可能的”观念(吸引子状态)。还是那句话,我们在这里关注的不是这个历史是什么,而是一个简单的事实:由于这一点,她能够获得的感知是其他人感受不到的。对她来说,她并没有做出“巨大的跳跃”。她所做出的“巨大的跳跃”来自他人的视角,因为他们拥有不同的可能性空间,无法看到她所看到的事物。首先,阿达德沃是一个有经验的专业人员,知道并遵循医学最佳实践,包括存在冲突和危险的时刻。所以,她拥有良好的信念。更重要的是,她拥有追求信念的勇气。面对政府的压力,她不顾个人职业生涯可能受到的影响,将国人的集体利益放在了第一位。因此,为了人民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价值观是指导她感知和行动的一个重要观念。这一观念和她接受的医学技术培训共同塑造了她的可能性空间。换句话说,她拥有来之不易的知识以及勇敢的意图。
对于本章来说,这里的重点不是阿达德沃为什么拥有这些使她领导尼日利亚摆脱危机的观念,而是她拥有与其他人不同的观念。你和我也是这样,我们最平凡和最英勇的行动都来自自己的观念;它们平等地包含在我们自己的神经可能性空间之中。阿达德沃的故事说明了行为是如何在由过往经历设置了红绿灯的突触通道上产生的。不过,我们从事后视角看到的杰出反应并没有使她感到“杰出”或“创造性”。这一点很重要:这是她的观念为她创造的可能性空间之中最自然的想法(实际上,这可能是对她来说最理性的想法)。人物X(阿达德沃,图中左边的人物)的可能性空间包含了解决方案,而人物Y(尼日利亚政府,图中右边的人物)的可能性空间不包含解决方案。因此,人物Y实际上看不到解决方案。这解释了一个人、公司、组织或国家无法“感受到”(字面和/或比喻意义)另一个人、公司、组织或国家的行动时出现的大量冲突。
这里的问题并不是分歧,而是一种更为普遍的病态失明,它所影响的人比遭受眼病折磨的人多得多。
考虑到尼日利亚对于埃博拉传播风险的“失明”,我们显然可以发现,观念还有“另一面”,即负面可能性。观念对于大脑运转非常重要,但是并非所有观念都是有利的(至少整体上是这样,因为一切事物必然与背景有关)……它们所产生的思想也是如此。它们使我们做出无用甚至具有破坏性的行为,比如使官员差一点将极具传染性的索耶解除隔离……或者将一些思想推广到没有用的背景中。所以,观念不仅会导致有用的感知,也会从本质上限制感知……这种限制有时是有利的(你通常不会拥有糟糕的想法),有时是有害的(你通常不会拥有优秀的想法)。我们是幸运的,因为人类大脑神经结构之中拥有生成这些结构的内在过程。发展永远不会真正停止,因为我们的大脑进化出了进化能力……我们适应了适应过程,适应了不断“重新定义常态”,根据持续试错过程用新观念转变自己的可能性空间。
现在,为了更好地理解观念是如何限制感知的,让我们考虑大脑潜在想法的理论地图(见147页图示),创造出行为的数学“上帝模型”,因为它采用了上帝视角。我们可以看到一切,包括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可能发生或之前可能发生的一切。因此,我们可以表示每一种可能感受的行为/生存价值。我们可以将可能性空间转变成由山峰和山谷组成的“地貌”。山峰表示“最好”的感知,山谷表示最差的感知。我们将当前吸引子状态的神经空间转变成了“适应度地形”,这些吸引子状态来自我们在科学上所说的复杂系统的相互作用。“适应度地形”的思想来自数学、进化以及物理学等领域的研究,它用图表的形式表示某个特性(更一般的说法是“解决方案”)的“适应”程度如何,这个特性可以位于山谷、伪峰或真峰上。位于山谷里的特性会降低生存的可能性,使相关动物/物种消失。同较低的“山峰”相比,位于同一概念地形上的真峰会使动物/物种更好地生存。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对于我们的有用程度具有类似的“适应性”。在下图中,山谷是最小的点,伪峰是中等面积的点,真峰是最大的点。注意,它们都是由相同的观念生成的。
了解生命的超适应地形意味着了解这种地形是如何随时间和背景变化的……从而意味着了解上帝的思想。这是声称自己知道真理的任何宗教文本(或者任何文本)的主题。科学文本对此具有尝试严格性(比如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以及斯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其他文本则不是这样(比如《圣经》《古兰经》和科幻作品)。当然,我们没有一个人是上帝……感谢上帝!……尽管一些人常常声称自己是上帝。更糟糕的是,他们甚至声称知道他/她/它的“想法”……简单地说,他们可以有效地和上帝“沟通”。问题是,在没有全知者的现实生活世界里,我们事先不知道哪种感知更好。这句话里的“事先”非常重要!这是因为,这显然是试错或经验的全部意义,因为经验无非是探索可能性空间的“搜寻策略”。和阿达德沃医生一样,我们只知道我们的观念使我们产生的想法。虽然我们常常对于自己将会造成的结果抱有信心(在阿达德沃的例子中是挽救生命),但是我们事先不知道未来将会出现什么结果……尽管当前的观念是根据过去的成功和失败预测而成的,这很有讽刺意义。为了搜索你的可能性空间,找到这些最优感知,就像阿达德沃那样,你必须利用为你提供观念的感知经历的历史记录。真实或想象的试错过程无非是对这个地形的探索,其目的是发现最高峰,回避山谷。
不过,如果你的可能性空间中既有优秀的思想,又有糟糕的思想,找到优秀思想的过程是怎样的呢?
为回答这个问题,我用可能性空间中间的小人来表示你。这是你当前的感知状态。问题是,在思想或行为上,你下一步会去哪儿呢?对于一朵花的发育,埃琳娜·阿尔瓦雷斯–比拉(Elena Alvarez-Buylla)(通过与我的实验室合作)指出,花朵的不同发育阶段(从心皮到花萼到花瓣)遵循一定的顺序。这意味着进化过程不仅选择了状态本身,也选择了它们的实际顺序。大脑也不例外,它也具有神经模式不断变化的吸引子状态,根据某种空间和时间生态背景下刺激输入的性质,每个反射性反应会接在另一个反应的后面。
所以,在上页图中,不同可能性是由靠近你的黑点表示的,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样。黑点越近,它就越有可能是接下来的感知(这里的“感知”还包括想法、决定和行动)。白色区域(比喻意义上的“近场”)是最有可能的“下一步”感知……即你获得当前观念集合的过去最有用的结果。
和进化本身类似,大脑只会对于我根据过去的经历认定的最有可能是正确感受的下一步为未来迈出很小的步伐。所以,和非常激动人心的观念“一切皆有可能”不同的是,“一切”并非在任何时候“皆有可能”。相反,它是微小的步伐随时间积累的结果。
现在,请注意这幅圆点图像上方看不见的黑色区域里的小X。它也许是原则上 的最佳思想或决定,但它位于搜索空间的外层边缘,因此它是可能性很小的感知(这使它几乎无法被人看到)。为什么?因为你的大脑不会做出巨大的跳跃。
我们甚至可以说,相关的人/文化/物种甚至看不到遥远的X。正像前面说过的那样,这显然适用于尼日利亚官员,他们起初不同意阿达德沃提出的隔离彼得·索耶的建议;他们自己的头脑中不太可能或不可能产生她的优秀想法。他们的经验历史(写入他们集体大脑中的过去的感知)将其放在了很远的地方。因此,虽然你在理论上可以想到无数事情,但你过去的思想和行为……你的观念或倾向 ……很可能会使你接近某些观念,远离另一些观念。
所以,我希望你通过阅读本书写入大脑的第一个观念是:承认你每时每刻在所有行动和感知中拥有假设观念(或倾向)。在任何时刻,我们都在根据我们关于内在不确定信息的观念做出反应,这是我们唯一的行动。你无法在当下控制这一点。在多数甚至大多数时候,这是一个好消息。不过,不知道或不愿意承认拥有观念的人对于自己的大脑乃至自身是无知的。他们盲目地生活……他们无法看到山谷。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一座又一座山峰,直到灾难或失败来临。此时,面对环境,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丢掉古老而糟糕的观念,采纳新观念……有时,他们会被群体淘汰,获得臭名昭着的达尔文式结局。不过,在一些情形中,当灾难袭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体群体时,个人和组织都会受到影响。
2008年9月15日,雷曼兄弟金融服务公司在发布数十亿美元无法挽回的亏损后申请破产,其中大部分亏损来自次级抵押贷款。这些抵押贷款属于房贷,被发放给了不太可能拥有还款能力的群体。这种房贷拥有随时间增长的分级利率,因此贷款人更加无力偿还。数小时内,全球股市出现了暴跌。不久,全球领导人开始与银行家开会,讨论遏制危机进一步扩大的措施。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雷曼兄弟的炸弹甚至改变了当时担任参议员的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和约翰·麦凯恩(John McCain)在总统竞选活动中的关注点。金融部门出现了大规模裁员,随之而来的是其他几乎所有经济部门的裁员。人们对于“应该责怪谁”的问题进行了辩论。全球金融危机开始了。
对于此事最简单的解释是,华尔街押错了赌注。被贷款人用次级贷款掠夺的群体成了他们的赌博目标,而这不是一步好棋。与此同时,以保护经济体为目标的政府机构几乎没有阻止这种鲁莽的打赌。随后发生的事情和人类制造的大多数乱局一样,是不良观念的生动体现。掌权者认为这样的灾难不会发生。银行家也是如此,他们认为自己“极为庞大,因此不会倒下”。这种观念简单得可怕。他们错了,但每个人都在不断做出反应,让他们的环境适应大脑希望证实的偏见。接着,我们的经济体被其自身的观念束缚住了,其结果是进行有用感知的巨大失败。
我们知道,经济危机对全球数百万人的生活产生了灾难性影响。如果政策制定者拥有不同的观念坐标……也就是不同的可能性空间,拥有不同的山谷和山峰……那么他们也许可以减轻危机的严重程度及其带来的影响:失去的住房、残破的人生、凄凉的贫困。不过,他们没有这样做,这在某种程度上源自人类大脑进化的另一个方面。
作为一个物种,人类是在合作的环境中进化的。在这个环境里,生存取决于我们能否良好相处,能否与他人良好合作。我们都知道,与他人相处往往比反对他人更加容易。所以,我们的大脑发展出了服从的倾向,这种我们每个人天生具有的“非白纸”特点(观念)会影响感知。例如,大脑扣带区喙部会释放促进社会从众性(你也可以将其看作集体峰态)的化学物质。[58] 这意味着其他人的可能性空间会影响我们自己的可能性空间,通常会限制我们自然产生的感知。这引出了文化基因的概念。
文化基因最初是由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1976年提出的。在这里,我们可以将这个概念推广为一个文化或社会具有的包含和决定其集体可能性空间的观念(当然,互联网上说的文化基因是我们每天在网上看到的短期热门事物,通常会得到疯传)。例如,美国南部宗教区对某个“刺激”的社会反应与信奉另一种“宗教”的纽约、旧金山或日本对于同一刺激的社会反应是不同的。对日本人来说,每天吃饭时将筷子插在米饭里是一种禁忌,因为它象征着死亡。在荷兰,同样的做法没有任何含义。这种看似不重要的观念影响着我们拥有和没有的想法,因为它们组成了我们可能性空间的观念坐标。我们很容易想象与性别、种族或性取向有关的文化/社会观念对于某些群体不得不反抗的偏见具有多么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因为他们在对抗他们所归属的集体大脑。因此,不同文化基因会产生不同的投票模式、幽默感、价值观……以及种族主义。这些文化基因具有稳定性,因为它们在物理上表现为大脑中的吸引子状态,因此很难改变。
想一下特雷沃恩·马丁(Trayvon Martin)的死。2012年,身穿连帽运动衫的17岁非裔美国人马丁在夜间被一个佛罗里达市民开枪射杀,后者错误地认为这个男生具有危险性,从而酿成了悲剧。或者,想一下对于无辜黑人的所有“合法”谋杀。在西方,许多地区对年轻的非裔美国人和英国黑人具有感知偏见,尤其是当他们穿着某些服装时。在文化层面,许多人通过观察其他人的恐惧反应学会了惧怕黑人……这种现象甚至存在于黑人社区之中。喜剧演员伊恩·爱德华兹(Ian Edwards)在一个段子里讽刺了这一点。他描述了同一条街道上两个“身穿连帽衫的黑人”,两个人都在害怕对方。“嘿,老兄!我不想找麻烦。”一个人说。
对方回答道:“我也不想,老兄……奶奶,是你吗?”“惧怕他人”是远离一件事物和接近另一件事物……通常是更熟悉的事物……的强烈倾向。
当我们实践这种倾向时(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做,但我们不愿承认这一点),我们所依据的通常不仅包括我们自己的感知,还包括我们所继承的错误感知。
在谈论偏见、观念及其主观来源时,有一点很重要:我们谈论的不是后现代相对主义。后现代相对主义仅仅因为一切事物存在于一个破碎的世界之中而为它们赋予相同的有效性。你的大脑生成的感知(包括社会历史塑造的感知)并非全都具有相同的益处。一些观念优于其他观念。否则,进化本身就不会出现,“相对适应性”这样的概念也不会存在,因为改变正是由适应的相对性导致的。例如,妇女石刑和生殖器切割具有基本而客观的负面性质,不管你如何创造性地证明这些行为的合理性。你可以令人信服地指出这些行为是“有用的”,因为实施这些行为的人可以更好地融入某些文化,但它们在客观上仍然是不好的。你应该做的是理解它们的来源,因为这样才会带来改变的可能。
为了更加普遍地理解当你面临创造性任务或问题时文化基因和观念如何限制你的可能性空间,让我们进行另一项“阅读”练习。观察下面由15个字符组成的序列,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字母排列成5个单词,每个单词由3个字母组成。不要进行过多的思考。各就各位,预备,开始。
写下由三个字母组成的单词:
1.
2.
3.
4.
5.
现在,对于下面的字母序列,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同样的任务。
再次列出单词:
1.
2.
3.
4.
5.
这一次,你也许写下了一组不同的单词,对吗?这里的关键是,人们利用第一个字母序列和第二个字母序列生成的单词通常区别很大。在大多数情况下,两组单词之中没有一个单词是相同的。不过,请注意,两个字母序列实际上是由相同的字母组成的,只是顺序不同而已。你的观念决定了你的思想所采用的不同脑电通道。
那么,你为什么会写下不同的单词呢?进一步说,你为什么会写下你所知道的单词呢?我并没有要求你这样做。答案是,你的大脑认为相邻的字母更有可能属于同一个单词。这是一种自然倾向,它来自大脑在学习阅读时形成的观念。而且,许多人的大脑学会了从右到左进行搜索。此外,我想你拥有关于什么是“单词”的观念。你是在从英语中选择单词吗?你完全可以从另一种语言中选择单词,甚至为一种没有意义的语言编造单词(我们从未说过这里的“单词”是哪一种单词)。不过,你可能会走上阻力最小的路径,这里的“路径”包括字面意义和比喻意义。
从一开始,你就将无数感知排除在了你的可能性空间之外。那么,大脑中发生的哪些事情导致了这种做法呢?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这样做呢?
一个有用的比喻是将大脑想象成遍布英国或者任何国家的广阔而运营良好的铁路系统。火车站是你的大脑细胞,车站之间的铁轨是大脑细胞之间的连接,火车的运动是大脑中的活动流。虽然网络的连通是理想而必要的,但它在本质上存在限制,因为和铁路系统一样,大脑的维持很昂贵:你的大脑只占身体质量的2%,但它消耗的能量却占身体的20%。(国际象棋大师在比赛中的思考过程每天可以“消耗”6000~7000卡路里。[59] )你的观念是铁路系统的连接网络。你对于感知有用性的历史经验和过往经验构造了你的观念及其必然存在局限性的路线。毕竟,任何铁路架构都无法承受在国家所有地点所有可能的车站之间铺设铁轨、让乘客能够直接前往其他所有地点甚至其中一半地点的成本。
从传统意义上看,在字母序列练习中,你的神经列车事先安排的有计划的停车站会使你无法变得更有“创造性”。你的神经电冲动在受限的系统上运输你的感知,从而将一些思想从你的可能性空间中移除,使你无法获得这些思想。你的语言观念限制了你可以感知的事物。不过,当你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新的可能性突然出现在了你的大脑里。如果你拥有了这种可能性,请回头重做这个练习。你的感知会发生变化。
所以,你现在应该清楚,过往感知将你限制在了你在可能性点阵中的位置上。当然,在我让你做这项“测试”之前,你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被轻视几个小时后想出了完美的反击方式;在租下一套公寓以后意识到你应该选择另一套公寓;与错误的人建立关系/友谊/合作;在某种情况下完全没有任何好主意或解决方案。我们都听过“事后诸葛亮”的说法,或者至少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大萧条及其伴随的所有“马后炮”体现了这一点。2001年9月11日的悲剧也体现了这一点。《“9·11”委员会报告》(9/11 Commission Report)将恐怖分子驾驶两架飞机撞击世贸中心那天发生的事情归结为以保护美国公民为任务的政府“缺乏想象力”。不过,在“9·11”事件发生之前,我们大多数人看待世界上存在的可以想到的可能性的方式都很缺乏想象力。所有这些都是观念的神经生物学结果,这些观念延伸到了我们的身体里,我们的双手、耳朵和眼睛的形状,我们皮肤上触觉感受器的分布,运动本身的生物力学……甚至延伸到了我们创造的物体上。例如,蜘蛛网实际上是蜘蛛观念的产物,学术界称之为“延伸表现型”,即蜘蛛将自己延伸到了自己以外的世界上。还有羚羊,它具有响应其他个体视觉行为的共同大脑倾向:如果一只羚羊看到了狮子,这相当于所有羚羊都看到了狮子,仿佛它们是一个分布式感知系统。
不过,你的过去不是你的现在。大脑中的电模式(以及由相互交流的大脑共同形成的分布模式)也许“曾经”是最合适的反应,但它们不一定是目前的理想反应。的确如此……曾经有用的事物也许不再有用了。
自然世界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生命是有意义的相关噪声。如果你的世界是稳定的,那么保持不变也许是最佳策略。不过,世界并不稳定。
它通常是变化的(尽管这种变化并不总是有意义)。进化是这一事实的忠实体现,因为运动(进化)的物种会生存下来,运动意味着生命。运动包括相对运动,因此它也意味着在周围一切发生转变时保持静止(或不变),就像吉卜林(Kipling)的诗《如果》(If)描述的那样。记住,背景意味着一切。我们的性状必须保持有用性;否则,我们就会带着我们的基因……及其导致的大脑结构中的内在观念……一起消失。当然,这就是我们已经消失的进化近亲尼安德特人和其他原始人类的经历。这种现实的变化性在今天同样明显。旧的行业消逝,新的行业崛起,行业内的所有工作岗位也是如此。类似地,我们和朋友、家人、爱人之间的关系也在变化。变化是这些重要背景的内在特点,所以我们必须随着变化而动。我们必须要有适应性……最成功的系统具有适应性!
实际上,世界的“连通性”越强,世界上每件事情就越是“依赖于”在时间和空间上与之相邻的事情。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都知道“当我年轻时……”的说法。不过,现在的世界的确和过去不同了。过去,阿兹特克人在任意一天发生的事情对于世界其他地区同时存在的社会或文化几乎没有直接影响,不管这些事情多么具有建设性或破坏性。今天则不然。今天,在纽约股票交易所的交易员睁开眼睛迎接新的“熊市日”之前,东京股市的暴跌及其影响就已经被纽约感受到了。新出现的全球吸引子状态的可能性提高了(所以,全球金融危机是一个负面例证,尽管不是所有例子都是负面的:“我们可以随意表达思想”的观念、互联网以及世界杯就是一些正面例子)。和所有连通性很高的发展中的系统类似,我们每天面对的吸引子状态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就像气候变化导致天气难以预测一样。
简而言之……由于我们现在可以更加直接地感受到其他人的行动,因此世界生态系统(物理和社会生态系统,二者共同影响着个人生态系统)的不确定性正在提高。
作为对于这种现象的反抗,宗教性、对于“差异性”的恐惧以及更加普遍的、对于失去控制的恐惧正在增长(一个例子是英国(准确地说,是英格兰)的脱欧投票)。全球文化基因也是如此。这些反抗策略存在一个替代方案:我们必须随着改变而改变 (因为变化是我们这个生态系统的内在特点),而不是施加一种不合适的人造秩序。这个解决方案具有深刻的生物学原理。它是我们以及其他系统进化出的实践。这里再次明确重申之前的一个观点(因为你应该记住它):在大自然里,最成功的系统是最具适应性的系统。
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我们的大脑就会屈服于之前的惯性,我们就会仅仅坚持我们没有意识到的古老观念,提高个人和社会吸引子状态顽固的稳定性,而这仅仅是因为它们目前存在于我们的大脑之中。这样一来,我们就会进一步加强限制我们的吸引子状态。我们的观念使之成为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
果真如此吗?
这使我们来到了这本书中一个可能令人困惑的时刻(希望如此),同时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到了现在,你可能怀疑自己正在面对一个矛盾,它使我做出的“你可以看到不同”的整个承诺产生了动摇。我们之前说过,我们的大脑并没有进化出看到现实的能力,因为我们无法看到现实;因此,你的大脑在没有意义的信息中巧妙地“制造意义”。现在,我们对于我们只能获得某些感知(以及这些感知的数量很少)的原因 做出了基于大脑的生理学解释。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你所做的一切(包括你是谁)都是建立在你的观念之上,如果你的观念代表了你与外部和内部环境(即我所说的你的生态系统)相互作用的个人历史、发展历史、进化历史和文化历史,如果这些观念可以导致你当前几乎无法控制的反射性反应,那么你怎么能打破这种循环,看到不同呢?我们难道不是被永远困在“以固定顺序看到我们之前看到过的事物”的反射弧之中、变成每次医生(刺激)敲打同一部位都会自动弹起(感知)的双腿了吗?你的大脑难道不是无法去做其他事情,只能重复使用古老的神经电学“火车路线”吗?
到目前为止,本书使你了解了你的观察……使你成了自身观察的观察者、自身感受的感受者。我们已经知道,大脑的感知功能只是过往意义的物理表现。不过,我们还知道,创造感知的过程仅仅是大脑构造过程本身的内在程序。这件事蕴含了我们“真正的救赎”。构造感知的过程既是限制我们感知的途径,也是改变感知甚至对其进行扩展的途径。
你已经通过思考完成了偏离常规的第一步。你已经意识到,你通常是无意识的。
这意味着……这种意味有一些对抗性,我是说挑战性……由于你已经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不再拥有无知的借口了,而无知常常是改变的第一个障碍。如果我替换掉了你的大脑中“知道现实”的默认观念,那么我到目前为止的目标就实现了:你现在知道的比你过去知道的要少。通过减少知识,你(和我们)拥有了增加理解的机会。如果没有这个理解步骤,你在未来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将是基于历史的反应……这种反应可能有利,也可能有害。不管你的大脑对自己说什么,它都不会在这件事上拥有选择权。选择权存在于拥有选项的地方。对于“你为什么做出当前的行为”的理解提供了这个选项。它为你提供了选择的可能性,从而提供了意图的可能性。
(但这绝不是结束)。它始于知道过去帮助你维持生存的一些常常不可见的观念可能不再有用了。它始于知道这些观念实际上可能是(或者变成了)对你(以及其他人)有害的观念。如果不进行改变,它们可能会缩短你的生命。真正理解这一点意味着真正感受到身为人类意味着什么……甚至意味着身为任何有生命的感知系统意味着什么。
你已经意识到,你通常是无意识的。
那么,我们如何看到不同呢?
我们通过改变过去改变未来。
这听上去可能很奇怪,但它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实上,我们一直在这样做。所有的故事、书籍、陈述、阅读或表演都是在改变过去,改变过往经历的意义,更具体地说,是改变未来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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