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的决定性问题最初是宗教问题,我的著作比宗教史研究更接近“神学”
我要强调:哪怕有时我会用科学家的语言来表述,那也是一种假象。学者讨论的是外部,就像解剖学家谈大脑。(这话真假参半:宗教史学家无法去除自身现在或过去所拥有的与宗教相关的内在体验 ……不过宗教史学家能否最大限度地忘却内在体验并不重要。)我讨论宗教是从内部进行的,就像神学家讨论神学。
诚然,神学家讨论基督教 神学。而我讨论的宗教 却不同于基督教,不是单独一门 宗教。我讨论的或许是宗教本身,就像开头定义的一样,而不是某一特殊宗教。我不谈宗教仪式,不谈宗教教义,也不谈某一特定宗教群体,而只讨论一切宗教所提出的问题:我像神学家思考神学一样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包括基督教。基督教好歹算是一门宗教,否则我觉得自己会对基督教避之不及。的确,我脑中所设想的这本书是以色情 为对象的。很自然,色情的发展绝非 在宗教 领域之外,而反对色情的基督教恰恰反对其他大多数宗教。从某种意义上看,基督教或许是最不具宗教性的。
我希望我的态度能得到正确的理解。
首先,我希望去除先入为主的观念,没有哪个预设在我看来是完善的。我自身并不与任何特殊传统相关。这样,我就能完整地看出神秘主义或秘教中让我感兴趣的、与古代宗教呼应的一个预设,不过我会尽量避开古代宗教,因为其中暗含着一种既定的 信仰。我要补充一下,除了基督教预设,神秘主义的各种预设在我看来是最难对付的,因为神秘主义预设要在科学盛行的世界得到公认,于是故意与科学背道而驰。如此,这些预设将接受神秘主义预设的人变成一个在其他人之中明知有算数存在却拒绝修正自己的加法错误的人。科学不会令我盲目(冲昏头脑,我不太能满足科学要求),而且算数并不会让我头昏脑涨。我很希望有人对我说“二加二等于五”,但如果有人为了明确的目的同我一起计算,我便会忘记刚才断言的二加二是等于五的。我认为,没人会以当下的严谨精神 所摒弃的毫无根据的解答来提出宗教 问题。我不是搞科学的人,因此我谈内在体验,而不谈事物,但是我谈事物的时候,会与科学家一样本着必然的严谨精神去谈。
我甚至要说,通常在宗教态度中,有一种极度渴望匆忙获得答案的态度,因此宗教 具有了思维简单的意味。完全不知情的读者看到我的著作的开头会误以为此著作是智慧的冒险,其实我的意图是进行不断的尝试,让精神超越哲学和科学,或者必要的话要通过 哲学和科学的道路 ,去探索一切能够开放的可能性。
每个人,无论是谁,都会承认哲学和科学均无法用来考察宗教追求所提出的问题。但是每个人也会承认,在遇到的各种状况下,宗教追求至今也只能以各种变形的形式得以表达。人类从来无法追求宗教 一直追寻的东西,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决定人之追求的动机是不可靠的,因为这些动机臣服于物质欲望冲动,顺从于各种境遇下的激情:人类可以与这些欲望和激情做斗争,也可以为其服务,人类不可能对欲望和激情无动于衷。宗教所展开的——并持续下去的——追求与科学追求一样需要从历史变迁中解放出来。“人是完全由历史兴衰变迁所决定的”并没有说错,过去的确如此。但是时机到来,有好运相助,哪怕并不可靠,我们无须再期待他人(以教义的形式)的抉择,便可拥有自己所欲求的体验。时至今日,我们能够自由地交流这一体验的成果。
在这层含义上,我得以关注宗教 ,不以大教授做宗教史的方式,特别是讲梵 的方式,而是像梵本身那样。但我不是梵,我什么也不是,我必须追寻孤独的体验,没有传统,没有仪式,没有任何引导我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妨碍。我在书中表述的体验,并不求助于什么特殊的东西,从根本上考量与现有诸宗教无关的内在体验 ——在我看来也就是宗教体验——的传达。
因此,我的研究以内在体验为基础,与宗教历史学家、人种志学者或是社会学家的工作有着根本区别。或许在此必须要问,这些学者若尽量撇开内在体验 ,是否还能研究他们所构想的论据,这里所说的内在体验,一方面是他们与同代人相同的内在体验,另一方面又在某种程度上有他们的个人体验,且与他们所研究的对象的世界接触时,个人体验会发生改变。但是,在这些学者的例子中,原则上我们几乎可以断言:他们自身的体验起到的作用越小 (越不表现出来),研究的真实性越高。我不会说:他们的体验越少,而是说起到的作用越小 。其实我确信,对于历史学家来说,丰富的体验是多多益善的,但是哪怕他有体验,正因为他有体验,所以最好是能努力忘记体验,考虑外部事实。他无法将体验完全遗忘,无法将对事物的认识完全简化为外部既定事实——后者更好,但是理想状态是尽管他想遗忘 ,这种体验依旧起作用,不过只要这一认识的来源不可简化,且不参照我们内心有关宗教的体验而去谈宗教,就可能会导致研究了无生趣,单纯将无能动性的资料、将陷入难以理解的无序中的资料堆砌起来。
相对的,如果我个人以我所拥有的体验对事实进行思考,我就能知道我在抛开科学的客观性的同时放弃了什么。首先我已经说过,我无法随心所欲地避免客观方法给我带来的认识:我的体验总会将对一些重要事物的认识作为前提(在色情中,至少有肉体,在宗教上,有稳定的形式,没有这些稳定的形式就没有普遍 宗教实践)。从历史角度看认为肉体具有意义(色情价值),只有在这样的视野下,我们才能研究肉体。我们不能将肉体体验与肉体的外部形态,以及与历史中肉体的出现割裂开来。在色情层面上,肉体本身的改变,与令我们心潮澎湃的强烈冲动呼应,这些改变本身也与有性别的肉体的魅力和惊人的外观相关。
这些来自方方面面的确切资料不仅无法反驳与之照应的内在体验 ,而且还帮助内在体验从作为个体属性的偶然性中脱离出来。即使内在体验与现实世界的客观性相连,体验也必然会引入任意性,而且,尽管内在体验与其再次体验的事物相关,但如果内在体验不具有这一事物的普遍特征,我们就无法谈论内在体验。同样,没有体验,我们就无法谈论色情、谈论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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