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她们的秘密
肯尼斯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
他的脸色比我预想得要好,以往,每次他从乔治娅的病房出来时,都是一脸怒色。
“文森特医生,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洗耳恭听。”
“上一次你和那位警探去找我,他问了我个问题,为什么我母亲偏偏认定自己是37岁。我回去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答案。”
我压抑住自己的兴奋,问他答案到底是什么。
算起来,在乔治娅37岁的时候,肯尼斯应该正好是10岁。对于那一年,肯尼斯最深的记忆就是,自己害怕地躺在床上,听着父母争吵,听他们冲彼此大喊大叫,他则吓得浑身发抖。他甚至还记得有一天晚上,母亲一直喊着要离婚,声音里满是愤怒和绝望。
但后来,渐渐地,父母就不再争吵了,这变化同样发生在这一年中。他一度高兴地以为,是父母和好了,他们重新发现了对彼此和家庭的爱。然而,他慢慢发现了母亲的不对劲。虽然,母亲把孩子们照顾得很好,但肯尼斯却总是能隐约感到她的敷衍——她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责任,做自己该做的事,但心却不在那里。在母亲身上,某些东西似乎已经死了。
而今,已经长大成人的肯尼斯,终于可以明白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嫁给了一位独裁的成功人士,然后生了三个孩子,她的丈夫是个控制狂,从不懂得妥协,也从不改变自己行事的作风,甚至因此影响了孩子们也在所不惜。母亲抗争过,甚至激烈到想要从家中逃离,但是最终在父亲最为专横的时候,她选择了屈服。
她投降了。在剩下的日子里,她甘愿生活在父亲的指挥之下。从那时起,生活就不再属于她。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她现在才会认为自己只有37岁。因为在她37岁起,她的人生就已经戛然而止。
“我想,他们后来一起生活的那十几年,我母亲应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或许,她的性格都是因为这个才变得那么怪异,她的衰退症,不知道是否也和这个有关系。”肯尼斯感叹道。
“所以,你今天来这里,不仅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全,也是因为想起了这段往事,为她难过吧?”我问肯尼斯。
他点点头:“是的,尽管她对我和马琳的态度还是那样,我却没有以往那么生气了。我甚至有些愧疚,自己怎么没早想起这些,我猜这么多年,她活得一定很孤独。”
“你能这么想,我真的感到高兴。”我的高兴并不只是客套,因为我知道,当针锋相对的双方中有一方决定不再对抗时,那么距离他们摒弃前嫌,也就不再遥远了。不过,问题的关键还在于乔治娅,只有她摆脱了这段婚姻带来的阴影,消散了心中积郁多年的不满与失落,她的人生才可以从37岁真正继续下去。
肯尼斯走后,我拿出笔记本,将这次谈话记录了下来:
肯尼斯说,乔治娅在37岁时,屈从于控制欲极强的丈夫。
和肯尼斯的这次谈话,让乔治娅身上的很多现象都得到了解释。她的坏脾气,很可能来源于多年的压抑,她对待别人时惯用的奚落和冷漠,或许就是她丈夫当年对待她的方式。人们总是这样,从心里逃避过去的遭遇,却在未来亲自重复着类似的错误。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佩吉走了进来。
“能和你聊聊吗?”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我对面,神情带着些忐忑和不安。
史蒂芬被害那天,我曾经跟她说过,随时可以来找我倾诉。看来,现在就是她想倾诉的时候了。我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并且让她坐下。
“我这些天,想了很多,发现了很多之前没发现的事情。”她语气郑重地告诉我。
“比如哪些呢?”
“比如我看到了善良,就像史蒂芬,他就很善良;还看到了丑恶,就像杀死他的那个人,还有汉克,他们都很丑恶。而且,我还明白了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看来,上次在娱乐室佩吉与汉克的那场争吵,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她能因此想到这些,却绝对是一种可喜的进步。以往她总是木然地面对着一切,表露出的情绪也都是负面的,而今,思考让她具有了积极的生命力,也让她对事物有了自己的态度。
佩吉接着说道:“而且,我发现人是可以选择的,就像选择善或恶一样,或许,”说道这里,她停了下来,然后继续说道,“或许,我也可以选择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你当然可以选择,你能想到这些,这是个好兆头。”
“是吗?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错。以前每次在家休假,我都觉得很无聊,我和家里人关系一直不好,父母更喜欢我的弟弟,每次在家,我就只是不停地做家务,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可是现在,思考这些问题让我感到了快乐。”
“佩吉,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看到佩吉的变化,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她羞涩地笑了,笑容却很灿烂:“格瑞丝夫人刚刚也是这么说的,她说我学会关心人了,因为我刚刚去给她洗澡,问了她最近感觉怎么样。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总觉得做要比不做好。就像史蒂芬那样,他动不了,可是他做了很多,不是吗?”
“你说的很对。”
“我好像说的有点太多了,”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希望没有打搅到你,但是能找人说说心里话,我才会感到轻松。”
“你不会打搅我,这本身就是我待在这里的意义,不是吗?”我笑着让她安心。
佩吉起身和我告辞,说她还要去给蕾切尔送饭,因为蕾切尔有乱扔餐具的习惯,所以从来不被允许在病人们的餐厅用餐。“我差点忘了。”佩吉开门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格瑞丝夫人让我告诉你,有时间的话去她那里一趟,她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笑笑:“谢谢你。我会记得这件事的。”
佩吉放心地点了下头,然后爽快地跟我道别,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那是作为一个生命,所该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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