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黑天鹅,白天鹅会先杀了你
你把钱借给别人,他不仅不给你付钱,反而你要付钱给他。
还有天理吗?
但是,现在,负利率已经在世界经济的很大一部分中成为事实。
在欧元区和日本相继实行负利率之后,占全球GDP总量三分之一的经济体采用负利率,收益率为负的国债总额已达10万亿美元。除美国之外,其他主要经济体的方向是朝着负利率前进,就连美国加息也是很谨慎了,人们从讨论美联储会加几次息转向讨论减息的概率是多少。
理论上,这不应该发生。
在名著《大学经济学》(University Economics)里,艾智仁(Armen Alchian)说:“任何社会,不管是资本主义还是共产主义,原始社会还是工业社会,民主社会还是极权社会,只要有这三点,利率就不可能是零。”
第一,相同数量的话,今天就消费比明天才消费要好。如果口渴,请问是现在的一杯冰茶还是明天的一杯冰茶对你更有价值?
第二,相同数量的话,确定能获得比不确定要好。就算认为明天的冰茶跟今天有同样价值,但是到明天之前,很多事情可能发生:你可能会把钱丢了,你喜欢的那家冷饮店可能关门。谚言说一鸟在手胜过双鸟在林,就是这个意思。
第三,资金能用来增加产出。产出需要人力、资源、资金。资金的本质就是以前积累下来的产出,任何社会中的产出都不可能缺少资金投入,当今社会更难以设想。
艾智仁在这里说的还是零利率,至于负利率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有这可能。
世界得变成什么样,上面这三条才会不再成立?
三条中,前两条是人性也是公理:其他条件不变,则即期消费比远期消费更有价值,确定比不确定更有价值。只有第三条在极端情形下可能会短暂失灵。人们对未来预期极为悲观,于是减少生产,从而减少对于资金的需求,强烈到对冲掉前两条还有余。
想想就觉得可怕。这个世界一定是哪里错了。
在多年量化宽松无效之后,日本断然进入了负利率时代。日本央行行长黑田东彦2016年3月间说,但凡需要,即只要将通货膨胀推到2%的目标还未实现,就会继续负利率;如有必要,还可能进一步“减息”——之所以打上引号,是因为负利率下的减息已经不具有正常意义,它就是把对持币者的恫吓进一步加码:你要是再把钱存起来不花,我就要拿走更多。
那么,钱你是花还是不花?
负利率实施之前,量化宽松已搞了很久。从20多年前泡沫破裂以后日本经济就一直在量宽当中。如果说量宽是把更多的钱堆到人们手上,负利率就是逼迫人们把这些钱花掉。自有中央银行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急着把通胀给推起来的。
但是,正如美联储理事、圣路易斯联储主席步乐德(James Bullard)对我所说的那样,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的全球央行政策,在促进资产通胀上卓有成效,在激活通胀上乏善可陈。通俗地说,就是股市和房市还可以,经济不行。
人们对经济的未来感到悲观,所以不愿投资也不愿消费,信贷需求减少。这一悲观投射到央行,央行必须用量宽释放出更多的资金,好比把胡萝卜挂在驴子脑袋前面,引诱它往前走。如果驴子还是不为所动,那么下一手就是大棒,负利率。不听我的,那就连你手上的也要拿走。
只是,不管黑田怎么嘴硬,负利率这件事总是难以持久的。强扭驴头的手段只能用于一时,好比心脏停止跳动用电击重启,如果必须做,那就去做,但做几次无效的话,不可能老是做下去。那把人当成什么了,那把经济当成什么了?
更何况,负利率这剂猛药对金融体系和社会保障网都有极大的负面冲击。金融体系的所有产品设计都以正利率为前提,现在要重新洗牌。此外,银行资产端利率负化,并不能简单传导到负债端,也就是说,银行的央行存款现在利息为负,但银行真能向普通储户的存款收费而不是给利息吗?难道就不担心挤提?又此外,大多数国家的社保是现收现支,也就是工作者交社保费用,用于退休者的养老支出。经济不振加负利率,使得社保体系在社保交费收入和社保投资收益双重承压,而支出是刚性的、持续增加的。更不用说,在负利率之前,大多数经济体的社保体系就早已进入困难模式。
日本现在更是有苦说不出,量宽、负利率重招频出,但一没有把国内的通胀推起来,二没有把日元的汇率压下去。在英国脱欧引发的全球金融动荡中,日元竟然再次耀眼地成为避险货币,在所有货币中表现最为坚挺。美元对其他币种升值,日元对美元升值。如果说日本经济现在最接受不了什么的话,日元升值排在前两名——金融世界与现实经济脱钩到已有荒诞色彩。
下一步怎么办?
没有则罢,如果有下一步,恐怕是直升机撒钱(helicopter money)。
“直升机撒钱”这个词出自美联储前任主席本·伯南克(Ben Bernanke),是他多年以前对日本的建言。直升机撒钱并不是说政府用直升机把钱撒给人民这么直观。如果政府有财政盈余,好比公司有利润分配给股东一样,那么将盈余分给民众这种事近来已发生过数次,如港澳居民收到政府派发的现金红包。但这不是直升机撒钱。在标准版的直升机撒钱中,政府通过减税把钱还给纳税人,企盼以此刺激经济,但这么做时并没有财政盈余,往往是有严重赤字。之所以赤字严重还散钱,原因很简单,政府财赤本身必须得一笔勾销。具体用什么方法,发明哪些英文缩写的名目,并不重要,因为实质就是政府重新做账,注销政府债务,由央行买单。
这是什么意思呢?
经济还是那个经济,财政收支还是那个财政收支,只是政府大账重新做过:获得一个干净的资产负债表,从而获得重新搞赤字财政的能力。一切重来,只需要得到央行的全力支持。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主要经济体采用这个大招。黑田甚至表示过“永远不会采用”。只是,与财经高官的表态相比,市场更相信的是逻辑,所以很现实地评估日本搞直升机撒钱的前景。确实,量化宽松无效,负利率无效,直升机撒钱还能有多远呢?
财政货币化,货币财政化,把这些大词看透了就知道:第一,平时是两回事,逼急了就可以是一回事,因为最终的依托都是政府信用;第二,正因如此,即使去掉央行独立的遮羞布,你也没法从魔术师的帽子里变出兔子来,首先,你得真有兔子;第三,如果这些遮羞布都扯掉了,会发生什么?
难怪伯南克的新书叫作《行动的勇气》(The Courage to Act:A Memoir of a Crisis and its Aftermath),做这些确实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塔勒布(Nassim Nicholas Taleb)写《黑天鹅》(Black Swan:The Impact of the Highly Improbable)时说,黑天鹅是那些无法预期但会干掉你的风险。金融市场上也有个常识:能预期到的风险不会带来很大冲击,甚至有可能就不会发生,因为市场提前消化了。现在看,相反的情形越来越多发生:人们已经预期到火车会出轨,然后像看慢动作镜头一样,眼睁睁看着火车出轨。不用等那些无法预期的事情,已经预期到的一样把你干掉。这种白天鹅带来的无力感更可怕。
金融世界已经扭曲成这样,但它不是源头只是表象,折射了经济的惨淡现实,如果你还没有发现的话。它向我们每个人都提出问题:在这个表面上勉力保持平静而底层板块已全然错位的新常态里,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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