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攻开始
幸运的是,与优哉游哉的皇帝截然不同,斯塔提乌斯· 普利斯克斯正在策马扬鞭,日夜兼程,从不列颠赶往卡帕多西亚。他先渡过了多佛尔海峡,横穿高卢,然后乘上巡⼷在多瑙河上的船只直达黑海,再经由赫勒斯滂海峡(Hellespont,今达达尼尔海峡)踏上小亚细亚,最后到达了卡帕多西亚。从罗马帝国的西端直到东端,真可谓一鼓作气。并且赶到之后,他仍旧马不停蹄,每天都努力鼓舞败军的士气。
而同一时期,远在罗马的马可也是日夜操劳,身心俱疲。不但帝国的西方需要他统领,而且在路奇乌斯已经前往的东方,当地官员也依旧把紧急信件送至罗马。马可写信给无话不谈的恩师弗龙托,说自己因繁忙与焦虑造成身体极度不适,可是就连在别墅疗养的四天里也同样不得休息。弗龙托给弟子回信,提醒他至少应该保证充足的睡眠。我推测,马可· 奥勒留或许在精神方面的承受力比较薄弱,当然,皇帝有一位那样的搭档,产生焦虑也不足为奇。
叙利亚的安条克和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同为东地中海的最大都市,然而每当战云覆盖帝国东方,这座城市总逃不掉前线参谋总部的命运。东方前线最高司令官路奇乌斯皇帝好不容易到达安条克,可是他主持的作战会议一开始就陷入了争执,令满怀期待的将军们大失所望。由于编年史和史书语焉不详,我们无法猜测其具体内容。可能是战略构想存在差异,也可能是单纯的个人恩怨。总之,激烈的争论并不是在路奇乌斯皇帝和将军们之间展开,而是发生在皇帝与先期到达的叙利亚新任总督里布之间。
路奇乌斯与里布二人,第一个共同点就是年龄虽然相差10岁,但属于同代人;第二个共同点是两人都属于罗马社会里的最高层,一个是皇帝,另一个则是皇帝马可的表兄;第三个共同点是两人虽然都担任过执政官,可至今没经历过边境的军旅生活,也不曾在其他行省担任过公职。据说,虽然同住在总督官邸,可是除了出席作战会议之外,这两个人互不理睬,形同陌路。
罗马帝国的东方
最后使事态得以平息的,是马可为路奇乌斯配备的“皇帝的随从”。然而说是平息,却并不意味着对帕提亚战争的最高司令官和副司令官之间关系的改善,而是众人在作战会议上干脆无视他们二人的存在。皇帝路奇乌斯很快就发现了心仪的女人,而总督里布则不适应东方的气候,身体健康受到损害,所以这两个人事实上都相当于脱离了战线。
不久以后,总督里布病死在安条克。这个消息对路奇乌斯是个打击,据说他开始后悔自己从前的言行。如此看来,路奇乌斯皇帝虽然缺乏责任感,但人还算不坏。
在对帕提亚展开正式反攻前夕,绝不能让叙利亚行省的总督职位出现空缺。虽然路奇乌斯也是皇帝,同样拥有人事权,可是选择继任者的工作还是只能由马可来完成。或许是已经领教过了上流社会名门子弟的把式,马可这一次任命的是老辣的尤里乌斯· 维鲁斯。这个人在公元151年做过执政官,所以年龄可能也就是50岁出头。他也来自行省的骑士阶级,在首都罗马担任过执政官以后又返回到行省任职,曾连续6年做日耳曼和不列颠的总督。在后来危急关头的叙利亚,这个人担任过4年叙利亚总督。他在公元179年离世,尽管一生几乎都在行省任职,但在当时看,70来岁的人生应该是很长寿的了。
我为撰写《罗马人的故事》这部系列图书而暂住在罗马,好处之一就是考察罗马帝国的任何防线,都可以乘飞机在两小时以内到达。
因为罗马处于古罗马帝国的中心位置,往来十分便捷。不过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深切地感受到,罗马帝国不但在各个种族、民族和文化上多姿多彩,而且在地理气候上也同样差异巨大。
维也纳和布达佩斯现在已经成为欧洲中部国家的首都,当年却是罗马人沿“北方前线”莱茵河和多瑙河设立的基地。在这里的古代遗迹中流连,还能发现房屋地面下的暖炉构造。当我冬季在多瑙河流域中部旅行,以为可以追寻马可· 奥勒留之死时,不禁想起在罗马久违的“严冬”一词。而在北非的突尼斯和利比亚,我也看到了当年人们为躲避酷暑,在地下修建的住宅遗迹。在灼热的沙漠里,罗马人甚至学会了制作类似水果冰激凌一样的食物。他们了解水分蒸发会带走周围热量的原理,故而在热带也生活得十分惬意。
我之所以关注罗马领导层的行省经历,是因为他们这样不仅可以增长见闻,还能使身体习惯于各种不同的气候。普通的士兵在20年时间里,都会在同一军团同一地点服役,退役后大多同当地女子结婚,然后住在基地附近。罗马军团士兵的这种“土著化”是罗马防卫战略的组成部分,因而逐渐得到接受和巩固。但是百人队队长以上的职位就不同了,尤其是大队长和军团长,任职地点变化频繁,这也同样是防卫战略的一环,他们不但强健了体魄,而且适应了各种各样的气候。
在那个时代,具备这些经历以后即位做皇帝的,是图拉真和哈德良。然而时间仅过去20年,像马可· 奥勒留和路奇乌斯· 维鲁斯这样的上层人物,在走向统领国家的过程中,都与这种生活体验无缘。而真正的问题还不在这里。因为安敦尼· 庇护的示范作用,人们都对行省经历的重要性缺乏认识,认为不出本国也同样可以统治整个帝国。这就好比一个跨国公司,如果在总公司里就能顺利经营的话,谁还会忍耐着时差的困扰,跑到分散于世界各地的分公司,⾟⾟苦苦地接触不同种族的客户呢?我认为安敦尼· 庇护这个皇帝至多是个擅长处理眼前问题的优秀官员,怎么也算不上是未雨绸缪的政治家。
可是,尽管经过了安敦尼· 庇护治下的23年,哈德良皇帝重建的帝国防卫体系却依然充分地发挥着功能。公元163年开始的帕提亚战争一直是总督和军团长们大显身手的舞台。路奇乌斯皇帝令人称道的地方在于,他不但对亲自带兵不感兴趣,而且也从未对带兵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将军们拟定的战略战术指手画脚,因而到了真正反击的时刻,罗马军队依然所向披靡。
因公元161年帕提亚国王进攻亚美尼亚引起的“帕提亚战争”历时5年,至公元166年结束。战线的移动大致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公元161年到163年,战场在亚美尼亚境内。
第二阶段从公元163年到165年,在这两年间,战场越过了幼发拉底河,进入了帕提亚境内。
第三阶段从公元165年到166年,这一年战火继续向东蔓延,越过底格里斯河深入东方腹地。
仅看战场的移动变化,罗马军队的反击状况也可一目了然。而且,罗马国内还有一大批前线那样骁勇善战的军事指挥家。
公元163年春,罗马开始在亚美尼亚战线展开反攻,战争的主角就是奉诏从不列颠紧急赶来重整旗鼓的斯塔提乌斯· 普利斯克斯。卡帕多西亚总督麾下本有两个军团的武装力量,其中的一个在战争伊始就遭歼灭,现在有了援军的加入,又重新凑够了两个军团。另一个任务就是消除军中蔓延的失败情绪,鼓舞士气。不过这对军中老将而言简直轻而易举。士兵们甚至开玩笑说,只需我们的将军在阵前一声断喝,敌军就如同中箭一样纷纷倒地。从这种玩笑话可以看出,军中的失败情绪已经一扫而光了。
在亚美尼亚战场,在小亚细亚出身的军团长克劳狄乌斯· 弗龙托的率领下,驻守在波恩基地的第一密涅瓦军团参战。驻在维也纳的第十杰米纳军团派出的虽然是分队,却是由军团长亲自带领,这个军团长名叫喀米尼乌斯· 马尔奇亚努斯,是来自北非的武将。并且只要有需要,在叙利亚行省伺机而动的两个军团随时可以挥师北上,指挥他们的是第三高卢加军团的军团长、叙利亚出身的亚维狄乌斯· 卡西乌斯,总之,当时罗马军中高手如林,骁将荟萃。
罗马军队有个传统,如果初战失利,他们一般不会匆忙反击,而是假以时日,为反攻作充分准备。一旦准备妥当,他们会迅速出击,一蹴而就。这次的帕提亚战争也充分体现了罗马军队的这一特点。
尤其是率领卡帕多西亚军团的普利斯克斯的行动更是疾如闪电。
他们自攻入亚美尼亚境内就挥师东指,春天尚未结束时,就对阿拉伯海以西300公里的首都阿尔塔库萨塔展开了攻城战。从西方赶来的援军在弗龙托和马尔奇亚努斯的率领下,积极发挥了侧翼的牵制掩护作用,所以进军首都变得顺利,也能专注于攻城。
在罗马军队的猛烈进攻下,帕提亚控制的阿尔塔库萨塔终于陷落。由帕提亚国王扶上王位的帕科鲁斯王子遭到驱逐,亲罗马派的索菲埃姆斯登上了王位。这个人既是帕提亚的王室成员,同时也是罗马元老院议员。罗马从实际出兵到夺取亚美尼亚,实现初步战略目标,前后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在年底之前,亚美尼亚境内的帕提亚军队已经被全部驱逐了出去。
在共和政体时代,取得胜利后的罗马军队士兵,都会面向率队征战的司令官高呼“Imperator”,我们翻译成“皇帝”,实际上这个词带有浓厚的军事色彩。进入帝政时代以后,政治上的最高统治者开始兼任全军的最高司令官,因此胜利后的士兵也不再向直接指挥作战的总督或军团长欢呼,而是向皇帝欢呼了。公元163年取得胜利后的场面也是如此,士兵们欢呼的对象既不是普利斯克斯,也不是弗龙托和马尔奇亚努斯,而是不在前线的皇帝马可和路奇乌斯。马可· 奥勒留每天在罗马埋头处理政务,路奇乌斯· 维鲁斯则无法忍受安条克夏日的炎热,跑到西风轻拂的地中海沿岸避暑去了。据说路奇乌斯还十分关注罗马大竞技场举行的四马战车比赛结果。在红、白、蓝、绿四支队伍中,他是绿队的狂热支持者。马可的家庭教师曾反复强调皇位继承人与庶民不同,应该“自重”,不要在这种比赛中倾向于任何一方。马可遵从告诫,而接受同一批老师教育的路奇乌斯则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不久前,路奇乌斯还勾搭上了出身于小亚细亚的希腊美女潘提亚。人们传说这个美女简直就是普拉克西特里斯雕塑的维纳斯,头脑睿智,举止优雅,仅仅是说话就令人倾倒。对马可而言,这个女人的存在又给自己增添了新的焦虑。
帕提亚战争中的幼发拉底河防线
路奇乌斯不但是马可的“弟弟”,同时也是一起治理国家的搭档。
他对政务军务的不闻不问已经使马可头痛不已,现在又被这个东方女子搞得神魂颠倒就更糟糕了。路奇乌斯的独身状态也使事情变得复杂。也许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马可居然决定把自己的女儿露西拉嫁给他。法律名义上两个人是叔侄关系,事实上并没有血缘关系。当时路奇乌斯33岁,露西拉13岁。第二年,即公元164年,露西拉前往东方,结婚时刚好14岁。马可为路奇乌斯安排婚事的消息当然很快传到了路奇乌斯的耳朵里,有趣的是他竟欣然应允。还有一种说法,就是路奇乌斯在前往东方以前,和露西拉两人就订有婚约,马可只不过是把婚礼提前了而已。但不管怎么说,帕提亚战争和这些宫闱之事并无关联,而是很快进入到了第二阶段。
战争的第二阶段和第一阶段稍有些重叠,因为参加第一阶段战斗的将士并没有返回基地,而是直接向南推进,进入了第二阶段的战场。而在第一阶段一直待命的叙利亚军团,也向东长驱直入。从北西两面突入帕提亚腹地,是罗马在帕提亚战争第二阶段的战略目标。
在第二阶段大显身手的将军有两位:一位是率领莱茵河驻军精锐参战的希腊武将克劳狄乌斯· 弗龙托;另一位是亚维狄乌斯· 卡西乌斯,他率领着一直摩拳擦掌急于复仇的叙利亚军团。此外,被马可和路奇乌斯赋予“智囊”头衔的庞提乌斯· 雷利亚努斯也带领着一个军团向前线进发。除了北非,这个老练的武将亲临过帝国的所有防线,现在虽然老迈,但他没有在舒适的避暑胜地侍奉皇帝,而是选择了向沙漠进军。年轻时代的他曾在图拉真皇帝麾下同帕提亚战斗,或许他现在急切地盼望和同样的敌人再次交锋。无论如何,皇帝“智囊”的参战使前线的将军们更便于行动,因为不必再向不断变化驻地的皇帝派出传令兵请求指示了。
帕提亚战争第二阶段也进入到了第二年,即公元164年,路奇乌斯离开叙利亚,经海路前往以弗所。以弗所是一座美丽的都市,被人们誉为“爱奥尼亚地区(是古希腊时代对今天土耳其安那托利亚西南海岸地区的称呼,即爱琴海东岸的希腊爱奥里亚人定居地。其北端约位于今天的伊兹密尔,南部到哈利卡尔那索斯以北,此外还包括希奥岛和萨摩斯岛。——译者注)的珍珠”。路奇乌斯将在这里迎接露西拉并举行结婚典礼。露西拉离开罗马时,父亲马可把14岁的女儿一直送到阿皮亚大道的终点布林迪西港,并授予了露西拉“奥古斯塔”的尊称。在罗马,嫁给皇帝并不意味着自动获得“奥古斯塔”的称号,皇帝没有授予的话,是不能自称皇后的。当年图拉真皇帝讨厌繁文缛节,至死都没有给妻子普洛蒂娜颁发“奥古斯塔”称号,普洛蒂娜之所以拥有该称号,还是哈德良即位以后才授予她的。“奥古斯塔”的尊称代表了一种特殊的地位,虽然表达了马可对女儿的深切关怀,可是到了20年以后,这个称号却成为宫廷内斗的导火索。
希腊、小亚细亚地区
在以弗所举行过婚礼的路奇乌斯,带着皇后露西拉返回了安条克。至于那个希腊美女,早已经被他抛在脑后了。虽然是一场政治婚姻,但路奇乌斯和露西拉的婚姻生活一直比较美满。身为皇帝的路奇乌斯诚实正直,光明磊落,是个善于交际的美男子。
帕提亚战争的第二阶段也十分顺利。面对越过幼发拉底河攻入境内的罗马军队,帕提亚军队只能一再后退,不但无法有效迎击,甚至全线濒临崩溃。罗马在不足三年的时间里,成功夺回了被帕提亚侵占的土地。第二阶段的战争就要以罗马的胜利而告终了。
可是这时候,皇帝路奇乌斯“似乎”对战略问题开始插嘴了。我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没有可资证明的史料。他认为战争的目的已经达到,眼下正是议和的好时机。时至今日,我们无法获知作战会议的具体经过,总之路奇乌斯收回了自己的提议。因为将军们反对此时讲和,战争继续进行。史书没有告诉我们这些职业军人反对讲和的原因,但是从战争第三阶段的进展我们可以略知一二。第三阶段的目的和第一、第二阶段的夺回被占领土不同,而是跨过了底格里斯河,深入帕提亚的腹地,彻底打击对方之后再行撤退。
第三阶段的战斗是叙利亚出身的亚维狄乌斯· 卡西乌斯一个人的舞台。他对中近东的情况烂熟于心,手下的罗马骑兵神出鬼没,因此当罗马的重装步兵挺进的时候,面前一个帕提亚士兵都没有。进行过如此彻底的打击之后,罗马军队才向西方回撤。
这场战争使东方人再次认识到,一旦罗马军队出手,将会是怎样的后果。也正是因为这次战争,帕提亚王国走向衰落,成为60年后波斯萨珊王朝(226—650年,是波斯在公元3世纪至7世纪的统治王朝,亦是波斯自阿契美尼德帝国之后的首次统一,被认为是第二个波斯帝国。当时萨珊王朝与中亚的印度贵霜王朝及欧洲的罗马帝国并称,三国雄霸欧亚。萨珊王朝在最强盛之时,曾多次威胁比邻的贵霜王朝及东罗马帝国。
——译者注)兴起的原因之一。
罗马当时的战略方针无疑是正确的,让整个中近东再次领教了罗马的力量,保证了罗马帝国在这一地区后来30年的和平。那时帕提亚国王再也没有向罗马境内出兵。通过帕提亚战争,罗马展示了自己即便在东方也能充分施展的强大的军事力量。与其说这是两大强国相互对峙,不如说是罗马一国独霸。更不用说,在两个大国之间起缓冲作用的那些小王国和部族,又再次倒向罗马一边。
公元166年10月,战争结束了。为庆祝帕提亚战争的胜利,欢迎路奇乌斯回国,罗马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实际上,距上次举办凯旋仪式已时隔49年之久。上一次凯旋仪式的主角,是图拉真的骨灰坛。
他在完成对帕提亚的战役后,死在了回国路上。而这一次凯旋仪式的主人则是45岁的马可和36岁的路奇乌斯。这两人身着军装,大红斗篷随风飘摆,民众当然为之疯狂。
不过,公元166年的凯旋仪式与罗马传统的凯旋仪式还有一点不同。即马可和路奇乌斯都是带着自己的妻子一同乘坐凯旋将军的黄金战车。以往都是由将军亲自驾驭4匹白马拉的战车,头上还戴着月桂树枝叶形状的黄金王冠。战车后面只载着一个奴隶,在仪式的过程中不断提醒他:“不要忘记你终将难逃一死。”可是现在,胜利者的一家老小都挤上战车,后面那个起警醒作用的奴隶也不知被打发到哪里去了。总之,长期以来被罗马男子视为最高荣誉的凯旋仪式,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和平以后,变成了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车上的胜利者也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大家子”。
马可 · 奥勒留凯旋的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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