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艾夫人乱点鸳谱 古城隍点破前缘
不必烦言,且说宦实家人打听钟员外的船到了旱西门外石城桥下,他父子同接了出来。钟生忙迎进舱中,相揖坐下,道:“老先生尊年先辈,何敢当此厚爱,远劳尊驾,使晚生何以自安?”宦实将父子朝夕感念,并将替他置了房产地土,候他归来的话说了。又道:“愚父子特来奉迎到新府耳。”钟生虽感之不已,还要推辞,先是梅生同邬合接到下关,此时也在船上同来,梅生见他推辞再三,劝道:“宦老先生这一番殷殷厚意,吾兄再却,未免就觉十分固执了。”钟生此时也无可归家,又见他这般实爱,也就深谢领了。钟生赏了船头十两银子,就发行李,同着家眷上轿。来到新居,见甚是宽敞富丽,家中动用之物,无一不备。宦实又备了戏酒来,一来替他接风,二者温居暖房,钟生感之不尽,后来竟成了通家莫逆。钟生一到家,贾文物、童自大都来拜望。贺房接风,大家热闹了许多日子。钱贵之母郝氏,宦萼之妻侯氏,梅生之妻李氏,邬合之妻赢氏,都来看钱贵,送席。内边堂客也吃了数日酒宴。
过了些时,钟生事体稍暇,差人往和州打听,关爵已回到家园地。二人乡会同年,又同做庶吉士,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十分契厚。后来虽分了衙门,仍常常相晤。今相见他革职是因救己所波累,又素知他家境贫寒,就将荣公夫妇所赠之物取出百金,雇了一只小舟,亲到和州孝义乡去相探。
关爵见他远来相访,不忘友谊,心中甚喜,寒素家风,唯设鸡黍村醪相待。钟生将携来之物奉承,关爵初不肯受,钟生道:“年兄之清介,弟岂不知,此物若是弟从贪污中得来,决不敢污及年兄,既是他人赠我,分赠年兄,这有何伤,况古人倾盖相逢,即有束帛之赠,未闻其辞也,何况你我二人同年兄弟耶?此些须不过为年兄薪水资耳。年兄岂疑弟为世俗之夫,做报德之敬耶!”
关爵见他情意殷殷,只得道谢收了,相留盘桓了数日,钟生因到家未久,辞别了回来。
却说童自大自己思道:“我自从与宦萼、贾二哥结拜之后,这几年了,扰过他两家大酒大席不计其数,我虽请过他们几次,【几年请过几次,也便一年请一回,较之生平从不请客者高出多矣。】 都不过家常茶饭而已,连酒也不曾醉过他们一次。从来没有设席叫戏热热闹闹这样一回,我虽改过了,这几年但只不在银钱上刻薄,并不曾大施为施为,这个臭名终还在。我看钟员外人都这样敬他,宦哥白白的送他万金之产,我就破二三十两头请请他做个相与又有何妨。况且我同宦哥结拜了,他父亲就是老伯,他来家这几年,我还没有与他接风呢,【到家数年,方才接风,也算新闻。】 何不一举两得。”又想道:“我的主意虽如此,不知奶奶舍得舍不得,须同他商量了,才好行事。”遂走到铁氏跟前,把这个意思达上。
铁氏也不像奉承他嘴巴的恶态,他三十多岁了,终日饮酒食肉,一无所事,闲了就拿角先生解闷,真是心广体胖【pàn】 。他胖得没样,到如今越发胖得动都动不得。两腮的肉坠了下来,脖子与下颏一般粗,要回头,连身子俱转。胸前大乳凸得老高,屁后尊臀宛如巨鼓,虽无那凶暴之气,只是生性吝啬,却不能改。他因胖得很,总不能生育,即如母鸡太肥了,油蒙了心,不能下蛋的一个理。数年来,不想倒是葵花心中竟结了一个子,莲花瓣内也产了一个女。他娘母虽丑,倒生了两个好白胖孩子,铁氏拿来自己养着,都有五六岁了。
这日,他歪在一张大凉床上,正斗着两个孩子玩耍,听见这话,但道:“你通共百十万家私,就想这样大行为,你度量你的力量去行,我不管你的闲事,只要每日不少我的酒肉就罢了。只不要说你因请人花费了银子,在我身上扣除,缺少了我的食用,那就行不得了。”童自大道:“你但请放心,我的家私还够你受享几辈子。”遂欢喜喜的出来。
到了宦萼家中,宦萼正同邬合在那里闲话,让他坐下,他把要请客的话说了,定要请宦实到他家坐坐,还要借他的家人器皿杂项,宦萼都允了。就走到上房,向父亲去说。宦实道:“你们少年人,不妨一起去走走,我老了,辞了他吧。”宦萼笑着道:“儿子同他相与了这些年,他从不曾请过一次,他一辈子舍不得费钱。家中也没设过大席面请人,况他才说这是特为老父并钟兄而设,不如去扰他一次,鼓舞鼓舞他的兴头。”宦实听了这话,也就笑笑依了。
宦萼出来与童自大说知,他见宦实肯去,满心欢喜,就托邬合去请钟生同贾文物。邬合道:“老爷费这样大事,还该用个请帖,才成体统。宦太老爷同大老爷贾老爷诸位算是通家,倒也罢了,钟老爷是新客,怎么好口头相请的?”童自大道:“你当我舍不得几个帖子么,实不瞒你,我从没摆过大酒席,不知道这些规矩,二来也没人会写,就烦你替我买几个帖子,央人写写,我改日酬你的情。”【何不像当初初拜宦萼时用没字帖,岂不省事?】 宦萼道:“你不必。”叫了个家人来,吩咐道:“你去叫了书办来,叫他拿几个全帖同笔砚来。”童自大喜道:“能够这样省事,更妙,只是又烦费宦哥。”
不一时,叫了他家中的一个裴书办来。宦萼向童自大道:“你要请谁,写几个帖,你对他说。”童自大道:“并没别人,就是老伯同二位哥,钟员外,邬哥,五个帖就够了。”宦萼道:“我老父同我说过了,不必用,你只写别的罢。”邬合也道:“晚生理当来效劳。怎敢当老爷赐帖。”童自大不肯,道:“我先不知道这个礼数也就罢了,既然该这么行,如何不用,定要写。”宦萼只得依他,他对裴书办通。道:“该怎么样写,我不知道,你是写惯了的,烦你写写罢。”裴书办道:“几时的日子?”童自大道:“明日来不及,后日罢。”裴书办替他写着,宦萼道:“既然费了这些事,何不添一席,连梅兄也请请。他即是钟兄的好朋友,我们都相熟,可使得?”他笑道:“有理有理,还是哥想得到。”
帖子写完,书办将小侄、愚弟两个帖递了与宦萼,说:“这是请我家太老爷、大老爷的。”别的都递与邬合。童自大道:“邬哥,你的帖子你就自己收了去罢,【妙极,请客自己下请贴,也是从来未闻。】 别的就烦你去请请,务必要来才好,你知道我家没多人手,改日谢你罢。”邬合应允,接了过来,他一一约定了,然后归家。
到了那日,叫了一班好戏,一班吹手,厨役茶房酒按等,一一齐备。宦萼又打发了十数个家人来相帮,一应杯箸毡毯之类,皆是宦家送来与他用。他又请了舅子铁化来做陪客,另在回回馆中备了一席。午间,众人陆续来到,鼓乐喧天,箫韶震耳,厅上悬灯挂彩,氍毹【qú shū,毛织的地毯】 匝地,十分齐整。让坐上席,正中一席宦实,东边首席,钟生逊让,梅生决不肯僭,只得坐了,西边二席就是梅生,三席宦萼,四席贾文物。邬合一席略退后些,捱次坐下,他与铁化在下面相陪,酒筵果然丰盛精美,唱戏吹打又十分热闹。屏门后挂了帘子,独设一席与铁氏看戏。葵心、莲瓣也打扮一番,扭扭捏捏跟了来看。那铁氏虽是回回家女儿,嫁过来久了,也就无所不吃,早忘了他的教门了。那日众人都体贴他这场盛心,直到天明方散。
铁氏嫁到童家来十多年了,不但不曾见过这样热闹,也并不曾吃过这些美品,也动起高兴来,童自大回到内室。铁氏道:“大家私,你为得人,我也要请客。”童自大巴不得要他欢喜,便道:“奶奶,你凭着要请谁,我可有不依的么?”同他商议了一番,算计着无人可请,只请宦夫人艾氏,宦奶奶侯氏,妾娇花,钟奶奶钱氏,妾戴氏,贾奶奶富氏,梅奶奶李氏,邬娘子赢氏,并他嫂子火氏。
当日请不及,他出来把戏子、鼓手、厨子各项人等都定了,明日还要请一堂客。又对宦家人说了,留下他们相帮,叫打发众人酒饭,他去睡了一会。吃饭时起来,叫童禄去请了邬合来,烦他买几个全帖写了请启,烦宦家认得的人分头去请,明日赴席。
次日清晨,火氏先到,饭后,先是赢氏到。【连此没要紧去处亦无不写得有理路,火氏至亲算主,自应早到。赢氏乃篾片之妻,大老夫人相招,又当先来,妙甚。】 见了礼坐下,不多一会儿,富氏也到了,接了进来,原来富氏数年来因寡欲多年,也生了一男一女。【他当日曾小产过数次,谓系怒气所伤,此头谓寡欲,到底亏息了悍妇之气之故。】 都带了来玩耍,奶娘抱着才坐下,外面又吹打。说是钟奶奶、梅奶奶、戴姨娘到了。代目他姓戴,人见他生了子,都称他戴姨,代目见了铁氏,要行大礼,铁氏连忙拉住,将他细看,认得就是仙桃,好欢喜,【可见当日铁氏卖他时,虽是妒,却是爱。不然今日见面岂不忸怩,而反欢喜也。】 分外亲热,让他坐下了。葵心莲瓣见了他,也着实亲热。
少顷,艾夫人领了侯氏、娇花下轿进来,众妇人都迎接到内。彼此各见了礼,钱贵又谢了艾夫人厚情,并谢侯氏前次贺房的酒席,坐着也聊些闲话。外面吹打着催席,铁氏同火氏让着众位到前厅上席,只见芙蓉帐隐,玳瑁筵开,常挂珠帘,席排金盏,坐位还照前官客座的坐次,旁边安了二桌。代目同葵心一张,娇花同着莲瓣一张,两个鸠盘荼陪着一对生菩萨。不一时,点了戏,送上酒来,肴馔汤点,一道道送上,热闹到将晚撤席。又都到上房来,众堂客有更衣者,洗手者,匀脸者,点唇者,这都是奶奶的正务,真是那:
镜子照得发昏,马桶响得不绝。
铁氏拉着代目的手,悄悄问他如何到了钟家,代目将童佐弼串通媒婆将他卖与钱家的事相告,铁氏恨恨不绝。那时大家坐了说话,好不亲热。宦夫人 看见钟生的两个儿子,贾文物一男一女,童自大一男一女。梅生一女,他自己媳妇生了一女,娇花生的一男一女,大小十个孩子在面前,恰好是五男五女,好生欢喜,笑着对众妇人道:“你们尊夫都是好朋友,你们何不结了亲,大家更觉亲热。”众妇人道:“老太太尊意甚好,听凭主张。”艾夫人笑着道:“我就做个主媒,分派定了。你们回去商议,看可行得。”因对钱氏李氏道:“我听得一说,你二位的尊夫自幼相与又着实亲热,梅奶奶,把他的令媛配与钟奶奶的大令郎,可好么?”
李氏感激钟生当年替他做媒,得嫁与梅生,巴不得把女儿与他做媳妇,以报前情。假做谦辞,笑吟吟的道:“老太太主见甚好,只是家寒攀不起呀。”钱氏道:“我家拙夫与尊夫莫逆之交,怎么还说外话,我家去说了,再无不成的。”艾夫人又道:“我家承钟老爷的情,再感激不尽,把我媳妇生的这个女儿配了钟奶奶的小令郎罢。”钱氏忙谦道:“这可实实的仰攀不起了。”艾夫人说:“你若嫌弃我家就罢。若不然,这门亲我是定要做的。”钱氏指着代目说:“这个小儿是他生的,所以更不敢仰攀。”艾夫人说:“妻有大小,子无贵贱。我只算报钟老爷的情,别的我不计较。”钱贵见他这番美意,忙拜谢了。又谢了侯氏,叫代目也都拜谢,代目同娇花彼此也相拜了。
艾夫人又说:“贾奶奶,你的令媛给了我孙儿吧,童奶奶的令媛给你的令郎,我的小孙女给童奶奶的令郎,做了五对小夫妻,岂不妙哉?我也不强你们,回去与尊夫商量明白了,再拜门请酒。”众人都笑嘻嘻地说:“老太太吩咐,再没个不依的。等说明白了,再来叩谢老太太。”艾夫人笑着说:“若都成了,我这个老媒婆是要吃喜酒的呢。”众人齐笑起来说:“少不得请老太太的时候再叩谢。”内中唯有铁氏听见艾夫人把小孙女与他做媳妇,把一张大嘴咧着,一脸的肥肉笑得挤成一处,眼睛只得一缝,欢喜得非常,真是梦想不到,忙叫人对童自大说去了。童自大这个喜还了得,忙进来,就替艾夫人叩谢,又谢了侯氏,铁氏也俱拜谢了。正在热闹,笑语喧天,听得又吹打催上席了,出来上了席,大家到三鼓方散,辞了各自归家。
次日,艾夫人把联亲的话对宦实并与儿子说知,宦公道:“大孙女与钟家甚好,只是小孙女与童家不称心。”艾夫人道:“我也想来,谁量得谁?【达者之见,反出自妇人。】 丫头生的孙女,配这百万财主的儿子,也就罢了。”宦公点头无语,宦萼也自欢喜。
这几位奶奶到家,都对各人丈夫说了,都欢喜愿意。择了一个好日子,烦邬合做媒,都通了信。同在这一日,互相拜门谢允,过后,又彼此请酒唱戏,男客过了,就请女客,临末了这两日,才是童自大请,他夫妻二人心中快乐,这次比前越发热闹,只苦了铁氏这个肥人。每日累得这汗淌不住,别处还可,唯有两个奶头底下并那胯裆中,竟像泼了两桶水一般。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竟不觉得辛苦,把这个葵心笑得那嘴差不多比葵花心略小些,莲瓣竟把嘴笑得比莲花瓣还大了。把这一子一女竞疼爱得说不出的那个样子。
再说那童自大想道:“我总是破了戒了。我门下这些伙计,都已经是几十年了,从来也没有请过他们一次,我替宦哥、贾哥结了亲,昨日他们都有大份资来贺喜,何不也请请他们,也是我财东的体面。”又来与铁氏商量。铁氏这些日子看戏吃酒,好生快活,两个小夫人又在旁怂恿,满口应允,便道:“你既请伙计,我也要请众伙计娘子。”童自大可敢不依他,连声答应,果然次日请众伙计们吃了一日戏酒。到散席的时候,这些多年的伙计每常一饭也不曾扰过,何况这样盛设的酒席,兜脬大揖作上许多,再三道谢,方才别去。
次日,铁氏请众伙计娘子并鲍家娘子含香,又热闹了一日。童自大道:“索性拼着破费破费罢。”把他的亲友,从来连水都摸不着他的,都去请了来,吃了一夜戏酒,也请了鲍信之来,你道他缘何认得他两口子,要去请他,前贾文物请他夫妇时,内外席上有鲍信之和含香,他看在贾文物面上,故此才请,又把左右街邻请了一席,道是儿子定亲的喜酒,众人知道同宦府联姻,都公份买了羊酒来补贺,铁氏更加高兴,对童自大道:“我这些日子虽然吃酒看戏,把我也累够了,你就不该独设一席,替我酬酬劳。”【吃酒看戏也要酬劳,也是乍见。】童自大自然是要遵命的,留下戏子各项,到次午,抬过一张凉床铺了厚褥,放了几个大枕头与他靠背,独排一桌与他受用。童自大侧坐相陪。【竟行的是公主驸马礼。】 闹了一夜,不但他亲友伙计以为奇事,这些街坊上的人都道,我们与百万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从没见他家吃戏酒,竟连二连三的这些日子摆酒唱戏,真是破天荒的事,他如今当真竟不臭了,传得各处都以为奇闻。铁氏又特设了两席,单请钱贵、代目到家一叙,同代目好生亲热,同他认了姐妹。代目不敢当。铁氏道:“你的儿子同我的儿子是嫡亲挑担 【亲姊妹几人所嫁的丈夫之间,称为 “ 连襟 ” ,俗称 “ 一担挑 ”】 ,你还谦什么?”他虽一口一个妹子的叫,代目仍称他奶奶,过后,两家时常往来。
闲话稍住,过了些时,钟生一日夜间,睡不多时,似梦非梦,独步到街上来,忽见一个大夫宅第。如王者之居,心中诧异道:“这是什么所在?”看那门首许多奇形异常狰狞长大的兵,率皆执着器械,又不敢近前去问。心内惊疑,左右顾盼。忽见墙隅之下,宦萼、贾文物、童自大三人在那里站着,钟生上前举手,惊问道:“此是何处,三兄何如在此?”他三人回道:“适间有一位神将传王旨,召我们到此,我们途中问他王是何人,他说是古城隍神,领我们到此。他进府禀王去了,连我们也不知召来何事。”钟生吃了一惊,端的古城隍召他三人来,如何指示分剖,但看后文便知分晓。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