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宦实屈体遭弹劾 司官循法积阴鸷
权且按下,再说那宦实向日拜在魏忠贤门下做个干儿,他不过是功名念重,恐有差跌,倚他为靠山之意。不能求福,希图免祸,只算屈体的小人,却不曾如崔呈秀、阮大铖、田尔耕那些助纣为虐的干儿走狗。倚了没卵袋的老子的势,要害人利己,无恶不作。后来魏珰事败,奉旨着多官议罪,众议定了覆奏。略云:
臣太子太傅尚书等官苏茂相 等题,为遵旨会议事,奸恶魏忠贤,串通逆妇客氏,逼死裕妃,革夺成妃,戕【qiāng】 害缙绅 【jìn shēn ,古代称有官职的或做过官的人。也作搢绅】 ,盗匿珍宝,包藏祸心,谋为不轨。议得魏忠贤、客氏俱依谋反大逆律,皆凌迟处死。其崔呈秀并五虎李夔龙等,五彪田尔耕等,相应比照结交近侍官员律斩。其魏忠贤之子侄魏良卿、魏良栋、魏鹏翼等,暨客氏之子侯兴国,皆决不待时。其厮养干儿傅应星等,皆绞。其门下用事人杨文昌等,发配烟瘴充军,云云。
奉旨准了,他门下这数百助恶的鹰犬,尽皆拿究问罪,宦实那时也就心胆皆裂,喜得他平素未曾助人作恶,且他历仕久了,又是进士出身,他同寅同年在朝者多,虽未得敢护庇他,未免有些情分,故此无人举发,因而遂得漏网。虽如此说,他哪一日不提心吊胆,欲要告归,恐前脚一动,后面为人所算。他在朝到底爵尊位重,人还畏怯三分,虽是如此算计,也如坐在针毡上一般,无刻心安。
崇祯皇帝恼恨逆党诬陷东林,几危社稷,搜寻他党羽不己。有一个大胆的臣子,他也是逆党门下,尚未犯出,想道:“与其袖手获罪,不若舍命上一本,或者侥幸得免,倒未可知。”他竟上了一本。内中有几句道:
魏党秉政,人人自危。陛下当日位处亲藩,朝廷介弟,犹上请尊崇忠贤,为之建祠诵德,以免谗忌。何况外廷小臣,生死关头,依附以求脱祸者乎?伏乞圣恩垂念,赦其旧辜,责其新效,则群下幸甚,云云。
崇祯见了这奏本细想,果然不谬,遂有旨道:
逆党已伏严诛,其亲党并已获附逆用事诸人,如唐朝依附朱泚【朱泚(cǐ)(742年-784年),幽州昌平(今北京昌平南)人,唐朝中期将领、叛臣。朱泚原为幽州将领,先后效力于李怀仙、朱希彩,任陇右节度使、凤翔节度使等要职,加封中书令、太尉。建中四年(783年),泾原兵变,朱泚被哗变的士兵拥立为帝,不久,李晟收复长安,兵败被部将杀死,时年四十三岁】 逆臣三等问罪之例施行,其未发觉者,概不株连。
后来将逆案结过了,宦实才放了心。又过了年余,他方告老回家。到了家中,富贵的人致仕荣归,谁不奉承,他家的热闹,自不必说,真是不来亲者强来亲的时候,沾亲带故,因亲及亲,算盘打不清的亲戚也都来拜望送礼,只有他一个妹夫刘太初 不到,且连妹子都不来。宦实差人去请了数次,他并无多言,只有四个大字相复,道是无暇多谢。后来宦实亲去看妹子、妹夫,觌【dí】 面致请,他也决不肯至,所有赠遗,又力辞不受,没奈何,只得听之。
宦实见儿子离了数年,比当日大不相同,竟改得竟成了一个好人,又见媳妇也贤慧知事了些。娇花丫头又生了一个孙子,虽是庶出,老年人见了个孙儿,也自欢喜,况且又脱了这场大难回来,心中这个快乐也不小。那司富跟着宦实在京,做了大掌家婆,年岁半百,倒越发白胖了,只像未及四旬样子。
一日,侯氏、娇花都到艾夫人上边去,宦萼在房中午睡,他走了进来,一屁股就坐在床沿上。推醒了宦萼,笑着道:“你这没良心的,我还是你的旧师,今日嫌我老,就不理我了,来家这些日子,你连亲热话也不望我说一句,当日怎么从小带你来?”宦萼忙坐起来,搂了亲了个嘴,道:“我怎肯忘了你,这些日子忙乱,又没个空地方儿,我哪一日不想着你。拉他上床,放下帐子,大白昼不好脱衣,单把他裤子褪下,看他的那物越发比当日丰满得可爱,遂抽弄起来:
司富久旱逢甘雨,宦萼床中遇故知。
宦萼一番清画乐,司富重享大雷槌。
司富觉宦萼的本事大胜昔年,欢乐无穷而散。宦萼见他年虽五十,丰韵犹佳,时常点缀一番,不必多说。他一家上下好生欢乐热闹,是古语说的,乐极悲生。这是何故?当日宦实在朝时,有一个御史,姓陈名忠,是山东人,曾劾过宦实一本,其略云:
河南道试御史臣陈忠谨奏,而愚臣蒙恩内召时,顾无能谨申忠悃 【kǔn ,真心诚意】 之诚,仰乞圣明。俯察斥逐,以肃纪纲事,古称尚书乃朝廷喉舌之司,非忠诚素著者,何以辅尊圣明。如工都尚书宦实,一味寡廉丧耻,百端婢膝奴颜。位至司空,官非贱矣,尚为人之鹰犬。年登六十,齿非幼矣,更做人之干儿子。以朝廷之官帑 【tǎng ,国库里的钱财】 为献媚之私恩;以朝廷之大臣,为权奸之奴隶。蒙圣主之恩,视同陌路。受假父子庇,敬若亲生。损人利己之事,无不勇跃力行。致君泽民之术,尽皆弃掷不顾。不但上负廊庙 【指朝廷】 ,抑且有玷班行 【指朝廷】 。宜亟赐罢黜,不可片刻留于朝廷之上者也。云云。
那时正是魏监当朝,他正买人心的时候,见参了他年高位重的儿子,可还容得,况本内虽不曾明说出他来,却全说的是他,焉得不怒。本竟留中不发,过了些时,寻了个事故,将陈忠 发镇抚司,廷仗四十,几乎打死,革职回籍,即刻逐出京城,这是魏党一者做个人情与他贤郎,二者魏党因他的本上暗暗株连着他,出他一口气忿。宦实虽然知道,却并非同谋害他,陈忠可有不疑他父子同谋的理?每每同亲友谈及,便切齿痛恨。他有个儿子叫做陈尽孝 ,常把这话说与儿子。这陈忠后竟气忿而亡,不想陈尽孝这科中了进士,见魏党尽皆治罪,惟独宦实得免,他上了一本。略云:
唯忠贤之擅权也,虽五彪、五虎从旁面鼓之,实致仕工部尚书宦实与之表里而奸,同恶相济者也。附己者提之九天,异己者沉之九渊。桁 【héng ,古代的一种刑具】 毙良善之躯,削夺晋绅之骨。以朝廷之赏罚,供一己之爱憎。凡帑库之银钱,实一己之囊橐。东厂自有仆役,何须宦实干儿。宦实自有祖宗,何必尊忠贤义父,崔呈秀等十人,皆以忠贤之义子而诛之者也。杨文昌等多辈,皆以忠贤之奸党而绞之者也。宦实既奸党而干儿,干儿而心腹,以一人而诸罪皆备,尚须臾缓其死耶。更有可切齿者,既为朝廷大臣,不思为朝廷出力,反为逆党,助彼行虐,生事害人,臣父即其受害者也。且附逆诸人尽皆伏罪,而宦实首恶,反优游林下,得保首领,朝廷之法何在?乞赐严诛,方伸众怨,云云。
这本一上去,崇祯见了大怒.御批道:
朕闻成宪 【指原有的法律、规章制度】 者祖宗之遣制 【袪逐制服】 ,功令 【旧时指法律、命令】 者国家之大经 【常道,常规】 。凡尔臣工,罔敢或逾令。尔宦实而朝廷大臣,充逆党之鹰犬,背弃廉耻,变乱国法,祖宗成宪何在,国家功令安存。敕下锦衣卫,差官校火速锁拿来京,交与刑部,好生严审,从重议处具奏,钦此。
锦衣卫接了旨,刻差了校尉,星夜来南,这正是:
欢处忽悲生,喜后兼愁积。
世事梦中身,人情云里月。
那宦实在家正欢欢喜喜的快乐,忽听得骠骑来拿他,又见了御批的严旨,如耳根下一个大霹雳,惊得几死。费了许多银子送了他们,虽不曾受凌虐,少不得带上刑具,方才起身,知此去必无回理,且家妻子还不知作何结局,落了几点眼泪,也有几个家人随了去了。这宦家上下男妇大小,抬起房子来哭,比死了人还哭得伤惨,宦萼本要随父亲进京,一时急昏了,没了主张。他姑父刘太初 得了这信,夫妇忙忙同来,先把艾夫人安抚了几句,向宦萼道:“你空急也无用,可作速同人商议,星夜上京,寻门路救他要紧。”再三嘱咐而去。
这宦萼听了姑父之言,如梦方觉,思量寻个门路救父亲,又不知寻谁去好,要约人来商议,又不知请谁去的是。正在着急,那贾文物、童自大、邬合听见这信,都来探望。【看至此,贾、童、邬三人犹有古道存焉。何以言之,彼诸人不过酒肉朋友耳,非道义之交也。见宦家有事,尚来探视,若在今日,虽骨肉至亲,亦趋而避之矣。】 问起缘故,宦萼细细说了一遍,并说起要寻门路。邬合道:“晚生倒想了一条路,不知可用得?”
宦萼忙道:“你可说了看看,若然救得我家老父,我自重重谢你。”邬合道:“晚生蒙大老爷多年培植之恩,怎敢当一个谢字,此不过尽我犬马之心耳,还不知可行不可行。晚生两年闻得朋友们打京中回来,说我们城中有个钟老爷在刑部做官,十分清正,敢做敢为,不但为同官钦敬,就是堂上也十分喜爱他,言听计从。后来问起名字,原来就是钱贵之夫。晚生说他是同乡同里的人,存心厚道,定有些桑梓 【借指故乡】 之情,求他说一策以救太爷,不知可行可否?”【孟尝养士三千,得于鸡鸣狗盗。宦家门第岂乏富贵亲友,今救父之计,出之于一篾。世人只知贵重衣冠而轻视贫贱相识者可为之甚。】宦萼迟疑道:“事虽好,但我们当日得罪过他,虽赔过礼,他说了那些好话,我们又不曾会过他。他虽然同城,并无一丝之情相及。他不记旧恨就是万幸了,他如何还肯为我父开脱?”【有此数疑,后来钟生力救宦实,实他梦想所不到者,所以感之不置,念念不忘也。】 邬合道:“晚生看他是盛德君子,决乎不念旧恶,大老爷若不放心,晚生还想了一条绝妙的门路。”宦萼道:“是什么门路。”邬合道:“钱贵的母亲嫁了竹思宽,如今还在旧宅中住,何不去寻他,与他商议,许他重谢,约他同往京中,让他求女儿说说枕头上的情,更是灵验,大老爷说好么?”宦萼大喜,道:“既然如此,你就同我去。”贾文物、童自大齐道:“为老伯的大事,我们同去。”【此所谓骨肉不如亲戚,亲戚不如朋友也。】四人当即同到了他家,竹思宽接着,让入坐下,宦萼道了来意,郝氏出来相见了。宦萼就将要他同往京中寻他女婿、女儿,要他女儿转央钟生的话说了,许他重谢。郝氏道:“女婿如今做了官,我又另嫁了人,就是女儿肯了,他或者不依起来,我的面皮小,那时误了老爷的事,反为不美,我的福薄,也当不得老爷的谢。”宦萼听了,急得只是跌腿,道:“这怎么处,奶奶,【宦萼肯下气称一声奶奶者,为有所求耳。】 你若替我想出个门路来,我定然厚谢。”郝氏听说,因贪他的谢,遂想了一会。
恰逢竹美掇出茶来,童自大见了惊问,竹思宽遂说起要了他回来做儿子,已配了媳妇。童自大甚喜,想起旧情,没什么与他,将头上关发的金簪拔了送他,那竹美叩谢,眼中也点了两滴情泪。大家正吃着茶,郝氏说道:“有倒有一个人,不知他肯去不肯?”宦萼道:“请问是谁?”郝氏道:“有一个梅相公,他自幼与钟姑爷同窗同案,两人素称莫逆,他若肯去,这事定有几分可成。”宦萼就问梅生住处,竹思宽知道,就说了居址地方,宦萼谢了他夫妇,又同他三人寻到了梅家。恰好梅生在家,坐下,宦萼把前事说了,许他成事以千金为谢。
梅生一来想念钟生,要会一会,趁此同往,不用自己途费,二来倘或事成,想这千金之报,三来就是事不成,他也无什大过,遂满口应允。宦萼无限欢喜,约定后日绝早准行,别了来家。次早,差人送了五十金与梅生为安家行装之费,又打点带往京中使费之物。银子不好多带。只携了三千两,倒带了一千两黄物 【黄金】 ,收拾齐备,又与了邬合三十两,约他同往京中相帮走动。到了第三日起身,梅生早来,主仆十余人同渡过江,雇了包程 【谓按一定里程雇用车马等交通工具旅行】 头 口 【丁口,人口或指骡马驴牛之类大牲畜】 ,星夜赶了去了。
再说这宦实是奉了严旨钦件,不敢耽延,一到京中。就送到刑部,刑部也是奉特旨的差事,不敢稽缓,遂拣选几员司官同审,钟生亦在其内。审的时候讯问口供,宦实又想,自己做了一场大臣,又老年了,况在逆党门下是千真万实的事,既已犯出,如何辩得脱,与其受一审刑罚,依旧推不清,不如实供,免受苦楚,就是死,也算白捱了几年了。主意拿定,遂供道:“犯官当日在逆党门下,原实有其事,那时犯官已为朝廷大臣,尚何所求,依之并非求福,欲免祸耳,大人请细察,若犯官当日有同逆党助恶的事迹,虽弃诸市朝,万死无怨。”
堂上道:“昨日陈尽孝本内道他父亲陈忠向日参你,本竟留中,后寻事将他廷杖革职,这岂非你串通逆党挟仇报复?只这一款,就是你通同党恶,死有余辜了,尚有何辩?”宦实道:“犯官身为大臣。为言官纠劾【hé】 ,尚有何面目上本质辩。不过听朝廷之恩处分而已,后本竟留中,那时犯官以为先帝念犯官犬马多年,宽思免究,后来陈忠革职,犯官并不知情。”堂上笑道:“你今日以为无人质证,故敢强词夺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伯仁是晋代人周顗 ( yǐ ) 的字。《晋书·周顗传》中说:周顗在元帝时任仆射,和王导的交情很深。永昌元年,王导的堂兄、江州刺史王敦起兵攻入建业(今南京),杀了周顗。王敦在杀周顗之前,曾将此事告诉了王导,但王导没有表示可否。后来王导得知周顗曾经在元帝面前因王敦谋反的事多次为他辩护开脱,于是痛哭流涕地说: “ 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 ,这就是你罪案了,还有何辞。”遂将先附逆朝臣二等例,拟他一个绞罪。众皆无辞。只见钟生起身,道:“大人尊见自是不差,司官却不敢执笔。”堂上道:“你有何说?”
钟生道:“宦实依附忠贤,以朝廷之大臣,而屈膝于逆党之门下,一死何足为惜,若在当日逆党事败之时,同三案一体问罪,那有何说。如今已过了数年,且又奉过:‘以后概不株连之明旨’,况昔日依附逆党之人,漏网者多,今若重罪宦实,使人人自危,更开此告诉之门,将来就不得安枕了,请大人上裁。”内中一个右堂作色道:“贵司念宦实乡里之情,莫非庇护么?”钟生道:“宦实做官的时节,司官尚是贫士,虽与他同城,从无往来,后司官侥幸一第,也并不曾与宦实识面,司官所争者,为朝廷惜法,岂惜一宦实耶?”正堂道:“何为惜法?”
钟生道:“王言如纶 【lún】 ,其出如綍 【fú , 《礼记·缁衣》中有 “ 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綍(通绋,即引棺的大索) ” 一句,意思是说:一句话说了出来,就是很大的(綍比纶粗,纶比丝粗),意思与 “ 一言九鼎 ” 近似。因此后世以 “ 纶音 ” 、 “ 纶言 ” 、 “ 纶綍 ” 表示皇帝的诏书、制令等】 ,既已奉过圣旨,岂可因一宦实,而使朝廷之纶音二三其说,将来何以取信于天下?”原来这刑部尚书与宦实也是年家 【科举时代同年登科者两家之间的互称】 ,虽有心为他,怎肯舍己教人?今听见钟生说到此处,连连点头道:“言故有理,只恐不能挽回圣怒。”
钟生道:“大人请想,司官愚见,宦实当日在逆党门下,奴颜婢膝之事则有之,若谓助彼为恶则未必,逆党收败之初,助恶者数百人,一时尽皆获罪,若宦实果是党恶,岂无仇家举首,直至今日。以陈忠无据之案,拟以一死,未免太过,况逆党革陈御史,又并无宦实之实迹,即欲治罪,不过依三等逆党株连者革职而已,以‘莫须有’三字加人一死,司官不敢。”上堂迟疑不决,吩咐将宦实收监,明日再议,遂大家散了回家。
宦实到了监中,因适间堂上要拟绞罪,料辩也无益。魂已飞去,不知何往,忽见这样二十多岁的一个司官上堂,再三替他分辩,感激不尽,后听得说是他乡里,他暗道:“我南京乡亲在京为官者,无不相识,为何遗漏此人,【此语足见钟生养身之高,不肯自做呈身御史也。】 不知他姓什名谁?”心内踌躇,他虽有罪,原是大老,司狱司 少不得要来见见,坐下说话时问他,方知叫做钟情,现任员外。狱官去后,他心中暗想,如何得个门路再去求他相求便好。又无可托之人,正然低着头闭了眼纳闷,忽听见一个禁子进来说道:“大爷来了。”忙睁目抬头,一看果然是宦萼,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来不知家中有何事故,喜的是他来可通钟生门路,忙立起,问道:“你来做什么?”
宦萼见父亲受了一番风霜辛苦,又着了这一场惊恐,憔悴不堪。跪倒在地,痛哭了一场。宦实也落了几点泪,叫他坐下,问他来的缘故。他近前低声说:“父亲起身之后,本要同来,想了无益,在家想商量设法救,因官校听着不好说得,后刘姑父也来说叫寻门路,因把他同众人商量寻钟员外的话细说了,今日才赶到。想要到我二舅子家去住,恐怕不便,寻了下处,安定行李,并将带来的(金银)数目说了,此时来请问父亲主意如何,好烦梅生到钟家去说。”宦实听了,喜不自胜,也将今日审的话告诉他:“堂上定了绞罪,钟员外执定不肯画押,我正想无人去求他,你来得正好,不可迟了,今晚就烦梅生去,恐明日定案。”宦萼听说,也是欢喜非常,即回寓所,托梅生速去,许钟生万金。
梅生闻得宦萼说钟生这一番话,也自暗喜,这叫个顺风吹火,用力不多,此是钟生力要救他,比不得是我生生的去央情,这一事完,千金岂非囊中之物?忙忙的寻到钟生私宅来拜。钟生方下了衙门,不多时,听得梅生远来,心中甚喜,真是倒履忙迎接了进来,让到书房中,叙了些寒温,说了些彼此久阔思慕的话,钟生道:“兄何得有此高兴,不远三千里来赐顾?”梅生命回避了众人,遂道:“弟渴想兄久矣,因家寒不能远来。”遂将宦萼约了同来,求他转寻门路救他父亲的话说了,又说宦萼才到监中见他父亲,说蒙兄力救,感戴不已,求其始终救拔,愿以万金为报。
钟生笑道:“故人何不救我,我做穷秀才时,不肯丝毫苟且,今日侥幸为朝廷臣子,岂肯受人贿赂,私幕夜之金 【指贿赂。见《后汉书·杨震传》】 耶?若宦公之罪应死,虽以百万为馈,亦不能免;罪既不当死,一文又不应受。兄去覆他,他盛情我但心领,我若不做官,他令尊生死我不敢保,若弟在衙门中,他决无死法。”梅生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事有成局,私心窃喜,辞了要去。钟生留他下榻,梅生道:“弟去将兄这番盛情意说与他知道,使他父子好放心些,且弟未得就回,盘桓有日。”钟生只得放他去了。回到寓中,自然添些话头,说亏他尽心进言,并钟生回覆的言语说了。宦萼忙报知他父亲,父子暗暗欢喜。
次日,堂上又议宦实的罪,钟生执定前议,堂上道:“倘圣怒不测,奈何?”钟生奋然道:“触圣怒,大人以司官一人当之,勿贻众累。”堂上连道:“好铁汉,好铁汉,不意你一青年人有此胆量,我不如也,既如此,你具个帖来,我好做个凭据启奏。”这是正堂一来要救宦实,二来恐累了自己,若动圣怒,拿他来挡灾的意思。那钟生欣然具帖呈上,道:宦实虽是逆党门下,但杀人害人之事毫无实据,且事在赦前,若加以重辟,恐于“概不株连”之明旨不合,云云。
正堂就据了他的话题上本去,崇祯看了正本上说得有理,既无实据,又果是赦后的事,批了个该部议处具奏,大家又议了一番,定了个:“他身为大臣,依靠权党。本身削诰命,追出祖父封赠,革除儿子恩阴。”复了上去。奉旨依议,监中提出宦实,高宣了圣旨,除去刑具,释放出来。宦萼同梅生、侯捷、邬合衙门前接着,大家那欢喜哪里还了得,侯捷要接到他家去住,宦实因一行有二十余人,不便搅扰,力辞了,同到寓处。一场天大的祸,亏钟生得放,保全了身家性命,父子二人哪里感激得尽。
次日,父子二人携了八百两黄物,二千两白金,同梅生到钟生私宅来拜谢,邬合也跟了去见见。钟生正在家中。先不欲会,因他是前辈大老,且又是同乡,不好辞得,只得迎了出来,让到厅上,宦实一揖。先跪下去,道:“老夫这一番上致君怒,以为必死无疑,不意蒙先生恩力救拔残喘,老夫有生之年,皆先生之赐也,敬来叩谢。”钟生慌忙扶住,拜倒在地,道:“老先生请自重,晚生此一番为朝廷惜法耳,并非为青天而扫浮云,何敢当老先生屈尊言谢。”【有此大德与人,而不肯居功, 诚 君子人也。较今日稍有小惠及人,而满面便有骄色,视此人为何如?】彼此拜过,宦萼也过来拜谢,并道及向年开罪,多蒙原宥。钟生还礼,道:“向承厚赐,虽不曾拜领,心感久矣。”邬合也过来拜见了坐下。茶罢。宦实道:“先生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具有不腆之仪,聊尽愚父子一点鄙衷,其深厚之恩私,唯有子子孙孙顶祝而已。”
叫家人抬过两架大食盒来,宦萼在袖中取出礼帖递过。钟生一看,谨具黄米八百担。白米二千担。笑着道:“先生何故见赐?”宦实道:“些微之敬,不足以报宏恩之万一,希为莞纳,容图异日。”钟生艴然道:“老先生尊见差了,晚生尽力奉救者,本为秉公,并无私念,老先生若以此相加,是晚生假公济私了,使外人闻知,晚生上获罪于朝廷,并获罪于堂上了,盛情心领。”坚持不受,宦实几乎堕下泪来,道:“老朽以垂白之年得保首领者,先生之赐也,先生欲为古道君子,使老朽为负德小人,鄙心何安?”
钟生见他情意十分谆切。说到了这话,倒不好过于推辞,便道罢:“老先生如此见爱,晚生再过却,反获罪于长者了,请将黄物收回。”命取过二千两银子来,将一千送与梅生,道:“弟念兄之情久矣,无以为敬,今借此转敬,聊表当年相爱之雅。”【千饭千金,何况自幼莫逆,送的当。】 宦萼道:“梅兄俟回府后,小弟自厚酬,以答驱驰跋涉之劳,何须先生费心?”钟生道:“此乃弟赠故人耳,非为酬劳也。”梅生故要逊谢,钟生道:“我与兄异姓骨肉,不必做客套故谦。”又将百金送与邬合,道:“聊赠故人,以当一饭。”【钟生平生已知,梅生自幼契合,钱贵初遇即托终身,邬合一见即知其为盛德君子,只此三人耳。邬合能识,钟生不识邬合,可见知人之难。钟生不过以蔑视之,姑赠之也轻,足见世上取人当与 牝牡骊黄 ( pìn mǔ lí huáng,喻指不是反映事物本质的表面现象) 之外,不可以所处之地而视之也。】邬合推辞几句,也就拜谢受了,复将三百金付与梅生,道:“此物兄到家时转付家岳母,酬他当日不受聘金之情。”复转身向宦实道:“承老先生厚受光临,晚生本当异日治一杯鲁酒为敬。恐老先生念尊府悬挂,归期匆迫,不敢留驾,此六百金为老先生贤乔梓 【 乔木高大,梓木低矮,《尚书大传·梓材》中曾经用来比喻父子,因此后世即以乔梓尊称他人父子】 途中一饭之需,以当薄敬罢。”宦实见他一文不受,过意不去,道:“先生尊谕,别的奉命了,这些微之物,老朽还领回,真要愧死了?”钟生道:“不然,盛情晚生算心领,此又算晚生转敬老先生,何须谦得,若老先生不受,晚生连那千余金也就璧谢了。”宦实见他执意如此,知不可强,起身告辞,谢之再三。
临出门,钟生对梅生道:“本当留兄盘桓数月,但兄携此重资,他日孤行不便,还是伴宦老先生同回府罢。但故人远来,忽然而别,难为情耳。”梅生见他想得有理,也就辞了回寓。宦实归家心切,连夜雇了轿夫头口 ,次早一同回南而去。宦实恐家中挂虑,先差两个家人星夜回家报信,自己坐了一乘大轿,众人皆骑脚骡。
一路无话。十数日赶到了家,他一家欢喜是不消说,男女大小无一个不感念钟生,宦萼谢了梅生千金,谢了郝氏二百金,邬合百金,【寻钟生之策出于邬合,今宦萼谢梅生重,谢邬合轻。焦头烂额为上客, 曲突移 薪 (比喻消除可能导致事故的因素,防患于未然。出自《汉书·霍光传》) 受薄赏矣。】 梅生陡发二千金,不用说欢喜感激钟情之情。就是郝氏也得了五百金,邬合得了二百金,你说他们感念不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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