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情人与梦
如果在中国,荣格恐怕要被尊一声“荣公”,写一本《荣公解梦》了
大部分人提到心理学必然煞有介事地扔出“弗洛伊德”这个名字,稍微涉猎深那么一点儿的人则会知道心理学里边有个精神分析学派,而精神分析学派的创教掌门正是弗洛伊德。
但只知道弗洛伊德毕竟还是缺了点啥,在群众纷纷聊弗洛伊德和《梦的解析》时,你如果能淡然地谈一谈荣格与集体潜意识,甚至还能唏嘘一下老弗与荣格的爱恨情仇,必然能在一片仰慕目光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如果说弗洛伊德是精神分析学派的掌门,荣格大概就算是开山大弟子了。美国学者莫阿卡宁曾表示:“佛陀之后2500年,在远离印度的地球的另一面,出现了荣格。”俨然将其列入与佛祖平起平坐的地位,远远超过老师弗洛伊德。
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谈,且不管弗、荣俩人谁更厉害吧,先说说荣格其人。他生在瑞士康斯坦斯湖畔的一个小镇上,康斯坦斯湖景色极美,如今成了世界闻名的旅游胜地,而在荣格生活的19世纪末期,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而已。荣格出生在牧师之家,爸爸是牧师,还有八位叔伯、舅舅也都是牧师。在那个年代的欧洲乡下,牧师一定程度上也相当于私塾先生,有文化、有知识,所以荣格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他妈妈则个性古怪,白天幽默可爱、热心健谈,晚上却常常离奇诡异,还经常离家出走。荣格没事的时候观察他妈,深觉母亲身体里像是住着两个不同的人,这也就为他后来研究双重人格——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埋下了伏笔。
总体说来,荣格的家庭堪称不幸,他家庭经济状况清贫,爸妈婚姻状况欠佳,经常吵架,两个哥哥在他出生前就夭折了,9岁时唯一的妹妹也去世了。因此,他小时候的经历几乎只剩下无尽的孤独。这种孤独让一个本来就沉默的孩子变得越来越神神叨叨,也算是件理所当然的事吧。
中学时的荣格喜欢历史和哲学,梦想要当一个考古学家。然而,在大学考试之前,他做了两个梦:一个梦见自己在莱茵河畔挖出了史前动物的遗骨;另一个梦见一只古怪的动物躺在水塘里。
然后荣格就下决心去读了医学。
好了,我猜你也没看明白这两个梦跟学医之间有什么联系,但一定能想明白荣格后来为什么会拜入老弗门下。为了两个不知所云的梦就决定了高考志愿怎么填,这简直天生就该加入“解梦”派!
大学时候,荣格家里发生了几件神神叨叨的事。事件一:一张硬胡桃木桌子好端端的忽然裂了开来;事件二:一把面包刀忽然崩成了几块碎片。这两件事如果发生在我国古代,老阿姨们恐怕会去找神婆跳个大神、做个法什么的来家里驱驱邪。欧洲人荣格也不例外。他听说自家亲戚里有个小姑娘能“招魂请神”,便也跟着去参加她组织的降神会,每周都去,参加“跳大神”活动足足两年。
但与一般的迷信群众不同的是,两年后,荣格发现那位小神婆是个骗子。于是,他就将这两年的迷信活动经验当作了一个实验,并且在几年后,据此写出了一篇博士论文《论所谓神秘现象的心理学和病理学:一种精神病学研究》。这就是大师与凡人的区别啊!凡人被骗只是被骗,大师却能将被骗经历写成博士论文。
还是在大学期间,荣格邂逅了自己未来的妻子——当时只有15岁的爱玛·劳申巴赫小姐。爱玛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白富美”,她漂亮优雅,父亲拥有一家至今仍然非常有名非常高端的瑞士钟表公司——IWC(万国表)。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20岁的荣格仍是医科学生,他的母亲在早前的场合上认识了劳申巴赫家族,于是叫他到沙夫豪森探望朋友时代为问好。荣格站在劳申巴赫家的门厅,看到当时15岁的爱玛站在楼梯间,瞬间就被爱情“击中”了。后来的他回忆道:“我心里为之一动。我只是瞬间见到她,但我立刻知道,而且十分肯定,她将会是我的妻子。”
也不知道穷学生荣格用了什么招数追求“白富美”爱玛姑娘,总而言之,6年后,她真的成了他的妻子。当时的瑞士法律允许丈夫对妻子的资产拥有完全继承权,于是荣格顷刻间就成了万国表公司的共同拥有人,一夜之间,家财万贯。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了丰厚的身家作为后盾,荣格开始心无旁骛地进行自己的心理学研究。
荣格曾经是弗洛伊德的铁杆粉丝,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弗洛伊德已经出版了《梦的解析》,在维也纳乃至整个欧洲红出一片天,奠定了目前仍然是心理学界最著名人物的基础。荣格在苏黎世大学当精神病学讲师期间,就一直在学习并讲授弗洛伊德的理论。
后来他写了本书寄给弗洛伊德,俩人就此成了每周通信的笔友,关系越来越好,后来他还被老弗称为继承人,俨然是精神分析学派下一任“掌门”的模样。然而,这段“蜜月期”没能持续多久,就因为学术思想的冲突而结束了。
老弗和荣格的“爱恨情仇”下文再详细论述,现在我们来看一看导致他俩分崩离析的根本原因——学术思想。
众所周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思想主要就是“三板斧”——潜意识、力比多、性,而一切的核心就在于“性”。弗洛伊德最核心的观点就是将性学当作“信条和唯一信条”,认为性本能是一切心理及行为的原始驱动力。也就是说,30岁的你得了心理疾病,按照弗医生的理论,病根没准要追溯到3岁时候受过的性创伤——比如说,小时候无意识地玩弄自己的生殖器而被家长横加斥责。
荣格始终不能接受这种观点,他从起初的摇摆不定、含糊其辞逐渐发展到了旗帜鲜明地反对弗洛伊德的某些学术思想。对荣格来说,性学像是一种秘术,是一种无法证明的假说。你很难去证明一个人在几十年前的幼儿时光,是不是真的因为无意识地玩弄自己的生殖器而遭到过一顿无心的责骂。因此,荣格提出:性欲只是心理能量的一部分,绝不是决定人所有心理和行为的核心力量。
荣格否定了性的决定作用,就如同令狐冲在天下武林同道面前将岳不群踹翻在地,想不彻底叛出师门也不行了。经过一番痛苦挣扎,脱离了弗洛伊德的荣格就和脱离了华山派的令狐冲一样,开始学着独立,自立门楣。
从小就喜欢哲学、历史、宗教、神话的荣格回归了自我,开始了他“神神叨叨”的心理学研究。他研究自己的梦和幻觉,后来开始到世界各地进行广泛的游历和考察,视野也逐渐从个人的心理拓宽到集体的心理。通过对很多民族的考察和比较研究,荣格发现现代人的潜意识内容和原始部族的心理特征有很多相似之处,由此提出了著名的集体潜意识理论,并使其成为自己的心理学理论核心。
所谓集体潜意识理论,就是说,在漫长的历史演化过程中世代积累的人类祖先的经验,会以原始意象的形式保持和遗传下来。这一段诘屈聱牙的定义想必没多少人能看明白,举个例子,曾经一个10岁的女孩做了一系列梦,她把这些梦画了下来:1.邪恶的蛇形怪物出现,它有角,杀死并吃掉其他动物。但四个上帝来到,让所有动物再生;
2.升天,天上有异教徒在跳舞庆祝。下地狱,天使们在行善;
3.一群小动物恐吓女孩,小动物们都变大了,其中一个吞吃了她;
4.一个小耗子为虫子、蛇、鱼和人所穿透。耗子变成了人;
5.她透过显微镜看一滴水,水中有许多树;
6.一个坏孩子拿着一块土,一点点扔向过路人,过路人便都变成坏人;
7.一名醉妇落水,起来又成了新人;
8.许多人在蚁堆上打滚并被蚂蚁攻击,一害怕,这个小女孩就掉到了河里;
9.月亮上有个沙漠,女孩往下沉,沉入地狱;
10.有个闪光的球,她一碰球便冒蒸气,里边出来一个人把她杀了;
11.她自己病危,突然肚子里生出鸟来,把她盖住了;
12.大批昆虫遮住了太阳、月亮和星星,唯一一个没有被遮盖的星星落到她身上。
在一般人看来,这12个古怪诡异的梦境不过就是梦而已,但是在荣格看来,它们却不仅仅是梦。荣格认为这些梦的思想带有哲学概念。仔细看,以上每个梦看似光怪陆离、不着边际,但内容却都有诞生、死亡、复活、赎罪等主题,这种主题也存在于许多宗教、民族的思想之中。一个10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懂得这些呢?又怎么会想到这些呢?荣格认为,这是因为世世代代祖先的思考,已通过原始意象的形式遗传给了她。她要想这些,是因为她面临了生与死的问题——她可能就要死了。
神奇的是,这个做梦的女孩,当时虽然没有病,却真的在不久后因为被传染病而病故。类似的案例还有不少。如果在中国,荣格恐怕要被尊一声“荣公”,写一本《荣公解梦》了。
不但解读别人的梦,荣格还一如既往地喜欢解读自己的梦与幻觉。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一年的秋天,荣格在独自旅行中出现幻觉:洪水肆虐,巨浪滔天,人类文明的碎片和成千上万具尸体漂浮在水中,最后汪洋变成了血海。这个幻觉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令他深感迷茫和恶心。两周后,同样的幻觉再度出现,幻觉中的情形变得更加可怕。
这年冬天,有人问他对世界未来的看法,他谈到了血流成河的景象。
1914年春夏,他做了三次同样的梦:盛夏里,大地冰冻,空无一人,万物冻死。就在那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除此之外,他还讲过不少自己通灵的故事。比如1916年,荣格一方面感到一种形成思想的渴望和强烈冲动,一方面感到他的四周弥漫着一种少有的气氛,空气中充满了幽灵般的实体。他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被鬼骚扰,直到有一天,家中门铃响起,打开门却没有人,但整幢房子仿佛一下子挤进来一大群人——幽灵塞满了家里的空间,密密麻麻一直站到了门口。荣格心想:天呐,出什么事了?幽灵们齐声大喊:“我们从耶路撒冷回来,在那里我们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这成为荣格《对死者的七次布道》的开场白。他用了三天写成,而且只要一拿起笔,幽灵们立刻消失,闹鬼结束了。
晚年荣格愈发奔着他的神秘主义路线渐行渐远,开始集中精力组织和发展他对炼金术、星相学、卜卦、心灵感应、特异功能、招魂术等一系列神秘玄学的研究。回想他的毕生经历,生在牧师家庭,从小就对跳大神、招魂之类“迷信活动”深感兴趣,会迷上各种玄而又玄的事物也算是一以贯之。顺便一提,荣格还十分推崇《易经》,这位土生土长的瑞士人甚至一本正经地扔铜板算过卦,也不知道准不准。
还有一点很有趣,荣格与老师兼好友的弗洛伊德产生分歧的根源就在于性。始终坚持性的本源驱动力的弗洛伊德,毕生坚持一夫一妻制,也没有什么复杂的婚恋关系;倒是认为性没有那么重要的荣格,在性方面的关系堪称复杂混乱,在妻子之外有固定情人,亦有无数对他十分崇拜的女粉丝及露水姻缘。
其中两位女粉丝——玛丽-露易丝·冯·弗朗兹和芭芭拉·汉娜都因其而投入了心理学事业,并为他终身不嫁。更奇葩的是,这二位“迷妹”还在同一幢房子里住了几十年,直到汉娜去世。最初两人都不喜欢对方,时常发生争吵,但是打打闹闹地过了十年之后,居然平静地过起了同居生活。荣格死后,她俩还离奇地成为了对方的精神支柱。汉娜说:“我真不知道,我们要是分开单独住的话,我们有谁能经受得住他去世的沉重打击。”这两位杰出的“迷妹”去世之后,双双被埋葬在荣格家族墓地的旁边。
另一位“迷妹”则没有前两位那么平静、淡定。1904年,18岁的俄国女孩萨比娜·施皮尔莱因来到荣格所在的布尔格霍尔兹利精神病院求诊,她被诊断为“歇斯底里症”,这种心理疾病现在通常被称为分离性障碍或癔症。荣格治疗她一段时间后,她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但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荣格。
在如今的心理咨询界,咨询师不能与来访者发生任何形式的性和亲密关系,也不得给有过性和亲密关系的人做心理咨询。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要求。但这在当时的欧洲或许算不上什么,荣格很快与少女萨比娜发生了关系,尽管当时的他刚刚与“白富美”爱玛结婚一年。情人关系持续了5年之后,荣格提出了分手。分手3周后,“战斗民族”的俄国姑娘带着刀来了荣格的诊室。当他伸手夺刀时,萨比娜奋力反抗起来,然后荣格突然变得面色苍白,用手拍着左太阳穴说:“你弄伤了我。”等到萨比娜明白过来时,发现自己已身处屋外,手上带着血迹,哭泣着坐在担架上,周围是询问的人们。很显然,瑞士人荣格没能在俄国姑娘萨比娜刀下全身而退,但也没有受什么重伤,不过皮肉略微受损而已。
第二年,他们再次见面。“我们见面的最主要的后果是我们再次陷入热恋。我对他的爱以一种疯狂的激情压倒了我,有时我强烈地反抗,但另外的时候我让他亲吻我的每一个手指,我全身好像粘在了他的唇上,因为爱而昏厥。”根据萨比娜的这段日记,我们可知他们火速忘记了不久前还向对方挥过刀子,转眼就重修旧好。但萨比娜也知道,“荣格大夫根本不是个隐士,除了我,他还喜欢其他许多的女人。”她见证着荣格勾搭了一个又一个女病人,嫉妒之火逐渐淹没了爱情,与荣格复合两年后,萨比娜忽然嫁给了另一个男人。1941年,她死于纳粹军队的枪口之下。
萨比娜见证过的女病人中,最具影响力的要数托尼·沃尔夫。和荣格的正室太太爱玛一样,托尼也是苏黎世的一位名门大小姐,在1910年因为抑郁症而接受了荣格的治疗。和很多别的女病人一样,托尼治着治着病就成了荣格的助手,一来二去地又成了荣格的情人。但她的待遇较为特殊,荣格与弗洛伊德决裂之后,自立门户成立了分析心理学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第一任主席是荣格的夫人爱玛,第二任主席是荣格的情人托尼,她担任这一职位足有17年,后来还当了4年名誉主席。
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托尼一直以情人和助手的身份在荣格身边,并为他一生未嫁。65岁那年,托尼因突发心脏病去世,悲伤的荣格在纪念托尼的石碑上刻写了这样的话:托尼,莲花,修女,神秘。
终其一生,她在他心中留下了莲花、修女这样的神秘印象。
然而,见证了病人与情人在荣格身边来来去去最多的人,不是萨比娜也不是托尼,而是他的妻子爱玛。爱玛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白富美”,给了荣格无穷的财富,给了他事业上的全力支持,为他生了五个孩子,为他妥善地照顾家庭,也见识了数十年来他的种种不忠。
荣格、爱玛、托尼这段稳固的三角关系维持了40年,其中还有无数千娇百媚的过客,她也曾经抗争过、愤怒过,但最终选择了让步,把托尼和其他女人作为荣格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来接受。
爱玛去世于1955年,时年73岁。她死之后,荣格几乎完全崩溃,在纪念她的石头上刻了这么几个字:你是我房屋的基石。很多人都认为荣格一生最爱的仍是妻子爱玛,然而,她获得的始终也只是众人比较得出来的“最”爱和一段固若金汤的三角婚姻,却从未得到过唯一的爱。
再讲讲“叛出师门”,但就得先从“师门”说起。
弗洛伊德通过《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学》出名之后,1902年,他组织了一个小团体,每周开一次例会。因为把聚会日期定在了每周三,这个团体就很随意地取了个名字叫“星期三心理学会”。
初期,团体内只有5个人,都是维也纳的医生,大家喝喝咖啡、吃吃点心,愉快地讨论讨论学术,气氛很平和。随着弗洛伊德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这个团体也慢慢成长起来,逐渐发展成精神分析学派。
这段时间内,荣格还在苏黎世,没有参与最早期的聚会,但是已经开始与弗洛伊德密切通信,相当于网友加粉丝。
1907年,铁杆粉荣格跑到维也纳见弗洛伊德,俩人一见如故,极为兴奋,一口气东拉西扯地聊了13个小时,从下午一点聊到凌晨两点,恨不得将彼此直接认定为毕生知己。
二人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关系好得“如胶似漆”,荣格像一位真正的铁杆粉那样对弗洛伊德佩服得五体投地,多年之后,他仍回忆说弗洛伊德是“我认识的最杰出的人物,就我当时的认识和理解而言,没有谁能与他相匹敌”。
弗洛伊德也对荣格另眼相看,认识他之后就将别的门徒都往后排了,将荣格视为自己的接班人。他曾说:“应该有人来取代我的位置,而在我看来,你正是我所期望的最恰当的人。请继续并完成我为之奋斗的事业。”
见面过后,两人继续远程通信,交流专业观点、交换对同行的看法,同时也相互问候鼓励,私人关系日益亲密。虽然当时已经表现出了一些学术上的分歧,但是彼此欣赏的激情蒙蔽了一切,让他们完全沉浸在一种近乎狂热的欣喜之中。
弗洛伊德比荣格大19岁,又是以偶像般的身份出现,理所当然在这段关系中处于父亲般的地位,荣格曾直接表示“请允许我以儿子之于父亲而不是平辈的身份来感受您的友爱”。1909年初,他又因为弗洛伊德大大赞赏了另一个人的文章而大为吃醋,在信中说:“我对你的敬爱之情,具有宗教般的狂热和虔诚。”他甚至还表示,这种感情看起来荒唐可笑,因为其中“无法否认地潜藏着情欲”。既然已经写到这儿了,荣格索性继续放飞自我,坦承自己年轻时候曾经被一个男人侵犯过。
弗洛伊德淡定地应付了荣格的“告白”,指出这是另一种移情而已,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回信说:“我并不是一个值得崇拜的对象。”
但当时的他一定也没有想到,“不被崇拜”这一天真的很快就到来了。
就在荣格向他“告白”的这一年,俩人都受邀去美国参加克拉克大学20周年校庆,这成了他们俩关系转折的关键事件。
荣格和弗洛伊德在不来梅会合,见面时挺高兴的,荣格聊起了刚在报纸上看见的德国北部发现泥煤沼古尸的新闻。所谓泥煤沼古尸,是一种独特的现象,史前人类的尸体被浸泡在泥煤沼泽里,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尸体木乃伊化,能够被保存下来。
荣格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滔滔不绝地大聊特聊。谁也没想到,聊到一半,弗洛伊德忽然晕倒了。醒来之后,弗洛伊德跟荣格说:
“你
这样聊尸体,是盼着我死啊!”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出来的,精神分析大师的脑沟回神鬼难测,就连另一位大师荣格也惊诧不已,一头雾水。
不过,久别重逢和远途旅行的愉快心情很快就淹没了这一点不愉快,他们一起度过了漫长的越洋旅程,每天闲得没事就互相分析彼此的梦。这样分析来分析去,又闹出了点矛盾。
矛盾的核心其实是在于弗洛伊德是个重视权威、唯我独尊的人,而荣格又自带怀疑、批判精神,荣格认为我崇拜你是因为赞同你的理念,而弗洛伊德则认为,你都崇拜我了,还不认为我说的全都是对的?!
这么一来,时间越长,掩藏在亲密之下的矛盾暗流就越深。
然而,这段时间的弗洛伊德身边狼烟四起,精神分析学派小团体四分五裂,一个个曾经的信徒都与他分道扬镳。
在这样的环境下,荣格没好意思也随大流跑路,压抑着不满留在弗洛伊德身边。弗洛伊德对此全然不觉,仍然将荣格视为自己最忠诚的朋友与学生。
1910年,国际精神分析协会正式成立,弗洛伊德再三坚持、力排众议,让荣格当选为协会的第一任主席……也就是这段时期,在一封写给荣格的信中,弗洛伊德将荣格称为精神分析王国的“王储”,并称荣格是他的“长子”。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荣格开始在学术和私人关系上与弗洛伊德分离。他开始贬低弗洛伊德的理论核心——性欲的作用,在著作和演讲中都表现了自己的独立性。
弗洛伊德很受伤,但是多年的感情没有让他们立即决裂。
1912年,他们因为心理分析大会而在苏黎世重聚。跟3年前在不来梅的情形一样,他们在午餐后聊天,荣格又一次兴致勃勃地滔滔不绝,弗洛伊德听着听着就晕过去了。
这一次聊天的主题是别人提起的,饭桌上聊到埃及法老阿曼诺菲斯四世,说他当年破坏父亲树立的石柱,说明这反映了法老的仇父情结。荣格反对这种说法,他表示法老只是因为要破坏那根石柱上雕的神而已,跟父亲没什么关系,何况古埃及本来就有这种习俗和传统。
说到这儿,弗洛伊德就晕过去了,荣格只好把他背进隔壁房间,放在沙发上。这时弗洛伊德醒了,非常失望地看着他,再一次认定荣格是希望自己死掉。
11月,荣格再次给弗洛伊德写信、忏悔、认错,俩人都试图挽回这段关系,但最终还是破裂了。最后,荣格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气骤然爆发,他写信抱怨弗洛伊德:“你用对待你的病人那样的方式来对待你的学生本身就是一大错误。这样一来,你只会制造出像奴隶般的儿子,或者无耻的流氓(指精神分析学派的其他人)。”
此时的荣格早已不再是心甘情愿笼罩在弗洛伊德羽翼下的荣格了。羽翼渐丰的他不愿意复制弗洛伊德的思想并受到他的保护与控制。他与弗洛伊德的关系确实恰如父子,儿子长大了,要独立了,为了摆脱父亲的控制,他甚至不得不做得绝情一些。
随后,他开始光明正大地说明自己与弗洛伊德的不同之处,批评并修正弗洛伊德的观点。弗洛伊德自然非常窝火,于是俩人互相指责、互相攻击,掐得一团火热。
当年一手将荣格推上精神分析学会会长位置的弗洛伊德,又打算一手把他拉下来。荣格审度时势,自己主动辞职了。从此之后,二人余生再也没有见面。
这次最后决裂让双方都受到了伤害,弗洛伊德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闹得心力交瘁,而荣格则是事业直接受到影响。很多年后,荣格回忆道:“同弗洛伊德决裂以后,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纷纷同我疏远。
我的著作被指责为胡说八道而一文不值。我成了人们难以理解的神秘主义者,如此而已。”在整整三年时间内,荣格陷入“精神的低谷”而到了不能工作的地步。
这正是他在心理学上“谋杀”了自己的“父亲”所承担的后果。
经过漫长的调整,荣格最终恢复了过来,最终创造了自己的理论体系。他像所有挣扎着离开父母羽翼的叛逆孩子一样,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还是获得了从身到心的独立与成长。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