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
这次,哈德良把皇后萨宾娜也带到了。应该说,对希腊文化毫无兴趣的人是不会对希腊的城市产生兴趣的。但是,当时的虽然属于希腊文化圈,却充满了异国情调,几乎很少有人不被其深深吸引。尤其是近现代西欧人,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英国人,他们对埃及的兴趣之浓,充分反映出在欧洲人眼中有着极其浓厚的异国情调。也许哈德良认为,尽管萨宾娜对当地文化毫无兴趣,但是在她身边的罗马上流社会的夫人们,应该会很乐意来。这是他对妻子萨宾娜极其难得的一次关照。
但是,哈德良终究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在逗留期间,他没有把时间花在陪同妻子观光上,他视察了行省长官全权负责的、位于行省首府亚历山大的行省统治机构,也视察了第二图拉真军团位于亚历山大不远处的尼科波尔基地。最后,才把已经所剩不多的时间花在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
其中一件他感兴趣的事情,根据史学家的说法,就是访问了著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希腊的名字叫“Mouseion”(缪斯神庙)。
之所以把这里叫做“图书馆”是因为这里曾经收藏过在托勒密王朝时期收集的万卷读本(卷轴)。只是,在公元前1世纪中叶,尤里乌斯·凯撒攻打亚历山大时,这些读本中的一大半被烧为灰烬。此时,图书馆中的读本很多是后来收集的,藏书不如以前那样多,但是,藏书的规模已经达到了不会辱没图书馆称号的程度。
有藏书的地方自然会吸引阅读这些书的人。所以,图书馆成为研究机构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进入罗马统治的时代之后,拥有缪斯神庙的亚历山大成了与希腊的雅典、小亚细亚西部的帕加马和罗得岛不相上下的罗马世界最重要的知识中心之一。不,与以人文学科为主流的雅典和罗得岛相比,的亚历山大除了人文学科,还有自然科学学科,应该说它是一个综合性的知识中心。
顺便提一下,公元前1世纪,罗马上流社会阶层认为“在雅典接受过教育的希腊人”水平最高。尤里乌斯·凯撒出身于名门望族中的名门望族,但是经济条件却不富裕。他的母亲奥雷利娅很有教养,也热衷于对儿子的教育,却没有能力为凯撒雇用希腊人做家庭教师,于是她请了一位高卢人做自己独生儿子的家庭教师。此人曾求学于亚历山大的缪斯神庙,就好比现代社会毕业于牛津、剑桥、普林斯顿、哈佛的印度人或新加坡人。根据历史学家蒙森的说法,作为“非本土人士”的这位高卢人,向“罗马史上唯一的创造型天才”尤里乌斯·凯撒传授了大量的知识,其中包括罗马人的母语拉丁语、当时的国际通用语希腊语、有助于开阔思维以及视野的哲学和历史、有助于逻辑性思维及表达的逻辑学和修辞学、能促进和谐感的数学和音乐等等。凯撒后来制定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有关医生和教师的法律。他规定,从事医疗行业的医生和从事教育事业的教师,不分民族、不分宗教、不分肤色,一律授予罗马公民权。也许正因为他是凯撒,才会致力于提高这两类人的社会地位及其经济待遇(有罗马公民权的人,不承担缴纳行省税的义务)。
实行帝制以后,罗马的皇帝们依然优先关照这些服务于罗马上层的研究机构,连图拉真皇帝的妻子普洛蒂娜也担任了希腊哲学研究所的名誉所长。她不是学者,人们只是期望她作为所长可以帮助研究所的发展。同样,哈德良对雅典的支持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皇帝以直接过问的方式保证了在亚历山大的缪斯神庙学习的研究者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皇帝用他的私人领地——行省收缴上来的税金支付这些研究者的年金。所以哈德良访问缪斯神庙实际上就是出资人访问受资助的机构。
为了对皇帝的到来表示欢迎,学者们举行了研讨会,即通过发表各自的研究成果进行学术交流的活动。哈德良作为学术圈外的人,在这种场合他本应该做的事情便只是倾听,但是他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倾听者。
罗马皇帝与学者们展开了辩论。他谈锋犀利,说得学者们哑口无语。记录下这一事件的史学家们认为哈德良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学识。
的确,在这种场合,皇帝最好的做法就是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我想,哈德良只是没有忍住罢了。
哈德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是这个人是否很好地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社会地位在他眼里只是第二个标准。对他来说,普通士兵也好,行省出身也罢,都不是左右他评价一个人的决定性因素。缪斯神庙的学者们从皇帝那里领取年金。所以在哈德良看来,既然搞研究可以拿到工资,那么就应该全力以赴从事研究。我想,这大概就是哈德良在驳倒学者们的论点时内心的真实想法。每个人履行自己职责的重要性,不只是体现在军队和行政界,学术界也一样。我想,这也是他的想法。
只是被哈德良驳得哑口无言的学者好像并没有理解他的本意。据说其中有一人后来说过这样的话:对一个身后有30个军团(实际上是28军团)的人,我们怎么可能驳倒他。但是,在著名学者和皇帝展开辩论的时候,在场旁听的学者中还是有人理解了哈德良的想法。其中一人叫托勒密。哈德良访问图书馆的时候,他年仅30岁。虽然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领会了哈德良的意思,但是在随后的几年里,他发表了大量的著作,内容涉及天文学、数学、地理学等,是革命性的集各学科之大成。还有一人叫盖伦。哈德良访问缪斯神庙的时候,他在帕加马刚刚崭露头角。后来他出版了论述解剖学方法的著作。这部著作非常有名,后世的我们因此得以了解罗马时代的医学水平已有如此之高。这项研究成果就是他在亚历山大的缪斯神庙完成的。1300年后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对解剖产生兴趣就是缘于此人的这部著作。
缪斯神庙融合了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在其后很长时间里,这个研究机构一直运转正常。哈德良虽然把他们驳得哑口无言,但是他没有停止提供资助。
这个插曲也说明,哈德良绝对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最高权力者。
罗马时代的人所写的唯一一部关于哈德良的历史传记《皇帝传》的作者是这样评价哈德良的:
皇帝在诗歌和文学方面修养极高,同时,对数学、几何学及绘画的理解也有相当高的水平,他还热衷于学习演奏乐器和唱歌的技巧,而且从不背着人偷偷练习。
他唯一缺少的是拒绝放纵行乐的能力,甚至他还写过几首情诗,赞美他所爱的人。
在很多方面,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达人,甚至他可以熟练地使用角斗士的那些复杂而危险的武器。
他的性格很复杂。如果说他严厉,有时候却非常和蔼可亲;如果说他平易近人,有时候却性情乖僻;如果说他放纵行乐,有时候却坚持节欲生活;如果说他吝啬,有时候花起钱来却大手大脚;如果说他不诚实,有时候让你觉得再也没有人比他更诚实的了;如果说他不留情面甚至残忍,一转身他又表现得非常宽容。总之,变化不定是他一贯的风格。
这篇文章的最后部分,即“他的性格很复杂”之后的部分,被认为是讲述哈德良时必不可少的第一手史料。小说家尤瑟纳尔在《哈德良回忆录》中也引用了这段内容。至于“变化不定是他一贯的风格”这句话,大概没有一个人看到后不会哑然失笑吧。但是,哈德良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变化不定的人吗?或是《皇帝传》的作者观测的视角值得推敲?我想以“和蔼可亲”为例加以说明。
《皇帝传》中写哈德良章节的作者也好,认可这一评价的读者也好,在他们看来,只有对所有人都表现出和蔼可亲才叫真正的和蔼可亲,否则就不是。然而,哈德良只对他认为值得和蔼相待的人才会表现出和蔼可亲。
神职人员这一类人对任何人都必须和蔼可亲,这是他们的职业所要求的。作为普通人,如果对所有人都和蔼可亲的话,难道不是意味着他对所有人都不和蔼可亲吗?也许因为哈德良是罗马皇帝,是最高权力者,所以人们才会要求他对所有人都表现出和蔼可亲。但是,他做不到。
该严厉的时候他会很严厉,该平易近人的时候他会平易近人,值得他亲切以待的人他会亲切以待,他认为不值得亲切以待的人他从不掩饰自己乖僻的一面。还有,可以纵乐的时候他会尽情享受,需要自制的时候他会变成禁欲者;需要吝啬的时候他从不顾忌别人的想法;应该给予褒奖的时候,他不惜给予重奖,甚至重到让人目瞪口呆的程度。认为无须坦诚以待的人,岂止是不坦诚,他甚至还会撒谎;认为值得以诚相待的人,他诚恳的态度让人觉得再也没有人比他更诚实的了;认为不值得宽恕的人,他会毫不留情地追查到底。相反,认可一个人的功绩时,他会表现出稳重、宽容和礼貌,甚至令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哈德良。
在忠实于自己的事情上,哈德良从不“变化不定”,而是“一贯如此”。
但是,按照哈德良式的这种“标准”,即便是同一个人,不同的场合完全有可能受到皇帝不同的对待。正因为这样,人们才会不知所措,结果就有了“变化不定是他一贯的风格”这样的评价。
我想再介绍一个插曲,也许会有助于大家对哈德良的了解。
即 使 到 了 现 代 , 《 罗 马 十 二 帝 王 传 》 ( De Vite DuodecimCaesarum)依然是一部畅销书,广为人们传阅。这本书在日本很早就有译本。作者是苏维托尼乌斯,比哈德良大6岁左右,是在罗马任职的官员之一。他是小普林尼的朋友,所以他一定也是塔西佗的文人圈中的一位。人们知道他好像不是因为他是官员,而是因为他是作家。
《罗马十二帝王传》从尤里乌斯·凯撒写到图密善共12位罗马皇帝。同现在一样,在当时就吸引住了为数众多的读者。顺便提一句,公元300年前后写的《皇帝传》讲述的是哈德良以后的皇帝,是苏维托尼乌斯作品的续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里面没有涅尔瓦和图拉真的内容。
不管怎样,苏维托尼乌斯生前不只是一个普通官吏,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是一个可以随时出入主人长期不在的皇宫的人。他的《罗马十二帝王传》与后来的《皇帝传》相比,闲话或流言蜚语的色彩很浓。想必作者对闲话的兴趣超乎常人,因此,他一定深受宫中女人们的欢迎,因为宫中女人都很喜欢闲话,喜欢流言蜚语。后来,哈德良免去了苏维托尼乌斯的职位,把他从皇宫中赶了出去。
理由是他对皇后萨宾娜的态度过于随便。对于他的遭遇,世人深表同情。他们认为这位家臣只是对皇帝并不爱的妻子态度熟稔了一些就给予这样的惩罚未免过于严厉。但是,哈德良尽管不爱萨宾娜,萨宾娜终究是皇帝的妻子。按照哈德良的想法,上对下可以不拘小节,相反,地位低的人对地位高的人必须做到有礼有节,有规有矩。
对于身边的人来说,像哈德良这种性格的人实在很难相处。只要对哈德良的想法理解不透,很容易被皇帝弄得不知所措,结果只好仰天大声喊着“变化不定是他一贯的风格”,回过头来依然死心塌地地为他服务。也许皇后萨宾娜并非有意去了解什么,却也发现长时间留在哈德良身边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然而,尽管知道在他身边很难,依然有人不得不待在哈德良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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