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度:两种记忆
匹兹堡大学心理学教授戈尔茨坦(E. Bruce Goldstein)让“认知心理学”回归日常生活。关于“记忆”,他在著作《认知心理学:心智、研究与你的生活》(Cognitive Psychology)中指出:记忆具有“心理时间旅行”的功能,可以让你回到过去的某个情景中,使你感觉又经历了一次,甚至还能再次体验到当时的感受。
按照认知心理学对于“记忆”的分类,“情景记忆”与“语义记忆”属于长时记忆类型,情景记忆是对事件的记忆,语义记忆是对事实的记忆。
你还记得高中毕业典礼上的情景吗?
你是哪一年高中毕业的,毕业自哪所学校?
通过提问帮助受访者重新建立与过往的联系时,以上则是分别对应“情景记忆”与“语义记忆”两种提问。两种记忆虽然存在差异,前者是“自知的”或“可回忆的”,具有“心理时间旅行”的特质,后者是“知悉的”,并不涉及心理时间旅行;但是,两者之间又可以在互相结合中得到彼此的强化。如果我们的提问同时顾及了“事件”和“事实”,就会使得受访嘉宾的回答兼具了框架与细节、故事与知识等全方位的信息。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泰格·伍兹(Eldrick Tiger Woods)就是高尔夫的代名词。他也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身价最为昂贵的体育明星,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2009年婚外情丑闻使他曾经面临着失去一切的危险。六年之后,我对伍兹的访谈不是直接从丑闻,而是从他的父亲谈起的。从少年时代起,父亲就一路带着伍兹在各地征战。在伍兹的心目中,父亲早已不仅仅是父亲,更是他的朋友、教练、拉拉队长和知己。
杨澜:2009年在你身上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你是否希望自己的父亲当时是和你在一起的?
这个问题是针对伍兹的“情景记忆”提出的,涉及了与嘉宾相关的两个重要事件:个人丑闻事件与父亲去世事件。为了让观众从一个更广泛的背景认知老虎伍兹,我将他生命中的关键人物父亲特别提取,作为背景事件放置在了提问中。两个事件的交相映衬,引发了受访嘉宾更复杂也更真切的“情景记忆”。
伍兹:我希望父亲一直都在我身边。我时常会想念他,每天都会想念他。自从他去世以后,我没有一天不想他。我爸爸给了我人生很大的帮助,是我成长过程中重要的一部分,今天仍然是。我非常想念他。
杨澜: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打败他的情形吗?
接下来的这个提问是同时针对两种记忆的提问,有关于情景记忆即事件信息的提问,也有关于语义记忆即事实信息的提问。问题中的两个关键词⸺“第一次”“打败”,分别偏重情景记忆和语义记忆。伍兹回答中“长距离推球”“17杆”“18洞”“小鸟球”“71杆比72杆”等与高尔夫球运动相关的事实信息向我们展示了一对同行父子之间非同寻常的爱之“较量”。两种方式的提问,调度起受访嘉宾的情景记忆与语义记忆,两者互相助力,从而生成了真实而生动的记忆画面。
伍兹:记得,记得非常清楚。我当时11岁了,那次是在长滩的海军高尔夫球场打球。在第17杆的时候,我处于领先。当时我在打一个长距离推球,我父亲确实不知道情势如何。他待在球车里,沿着球场往前走,我确切地知道自己和他之间的位置。我们在第18洞之前打了一个平手,而他获得了一个距离为24英尺的小鸟球(的机会)。他打丢了,而我的距离是15英尺,我成功了。
当我激动不已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看出来我成功了。那是我第一次打败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到了,但是我做到了。我激动得跳了起来,我跑到了洞口,拿出了我击中的球。我爸爸看着我说:“你在干什么?”然后他将比分加起来,才看出我以71杆比72杆赢了他。
杨澜:所以那些画面到今天都印在你的脑海里。
伍兹:绝对是的。
提问者的“场景化提问”所指向的是受访者的“场景化回答”。场景的功能是强大的,它是一切的起点,又承载着所有。美国著名电影理论家麦米特(David Mamet)指出:没有纠葛的场地不能成为电影场景,因为人物角色、台词对白、动作变化都在场景内展现,由此才能构成一个个精彩的电影情节。在人物访谈节目中,通过提问来架构嘉宾的“自传体记忆”,需要做的是将两类记忆的片段精心调度,成就“一场戏”的精彩分量。
1962年至1966年,法国著名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Truaut)历时四年时间,对悬念大师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Hitchcock)进行了深度访谈。通晓电影语言的两位大师以500个经典的问与答为后来者提供了教科书一般的示范。特吕弗从“童年故事”开启对希区柯克的提问,开场就是一个标准的电影场景:童年希区柯克与神经质父亲的纠葛。
特吕弗:希区柯克先生,1899年8月13日,您在伦敦出生。
关于您的童年,我只知道一个故事,就是关于警察分局的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
希区柯克:是的。那时我也许只有四五岁……我的父亲派我带上一封信去警察分局。警长看了信,把我关在单人囚室里待了五至十分钟,然后对我说:“这就是对付顽皮小男孩的办法。”
特吕弗:您做了什么事,招致这种对待?
希区柯克:我想象不出——我的父亲总是叫我“无瑕的小羔羊”。我确实想象不出我可能做过什么事。
特吕弗:看来,您的父亲非常严厉。
希区柯克:他非常神经质。我的家庭酷爱戏剧,我们组织了一个相当古怪的小剧团,我是所谓的乖孩子。在家庭聚会中,我坐在我的角落里,一声不吭,我在观看,观察得很多。我总是保持原样,持之以恒。我与感情外露者正相反。我十分孤独。我回忆不起有过游戏伙伴。我常常独自玩耍,想出自己的游戏。[6] 悬念大师的童年一幕在特吕弗的提问下拉开了帷幕:
地点:警察局;角色:警察、童年希区柯克、希区柯克之父;台词:警察告诉童年希区柯克:“这就是对付顽皮小男孩的办法。”
情节:童年希区柯克被父亲委托警察“禁闭”。
接续这个场景,随着提问的推进,又转入了家庭小剧团场景,以及场景中那个同样被“禁闭”在角落里的“乖孩子”。在希区柯克的生动讲述中,情景记忆占据了大半,更久远的童年事件没有因为年代而消逝,而是通过事件+事实、过程+细节的场景化回忆变得更为触目惊心。而正是这些记忆信息,向我们展示了父亲和家庭对于希区柯克电影创作风格的潜在影响,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优秀的提问者和回答者怎样以视觉的方式表达自己。
若要使场景化提问更具视觉感,就要发现一个典型场景去承载你的问题。2015年,在访谈杨振宁和翁帆夫妇时,我选择的一个典型场景就是“清华园”。
杨澜:我知道在清华校园你们经常牵着手一起散步,而杨先生从小就在清华园长大,散步的时候会给翁帆讲一点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吗?
杨振宁:会,因为我在清华园里头生活了八年,从7岁到15岁。
清华园是杨振宁从童年到少年成长的地点,以它作为提问的场景,可以勾起杨先生更久远的情景记忆;如今,清华园又是杨振宁与翁帆的家,从它开始提问,又可以引发杨振宁和翁帆夫妇两人的共鸣。
杨澜:翁帆是否知道杨先生小时候的外号叫什么?
杨振宁:杨大头嘛。
杨澜:是不是那时候就显示出比较聪明,因为头比较大?
杨振宁:我想是有这样一点,还有一点就是我比较喜欢讲话。所以我父亲母亲常常说,他们坐在家里头,听见有几个小孩在那大声讲话,就知道我来了。
翁帆:你不是说还有你喜欢大声唱歌?
杨澜:那时候唱什么歌呢?
翁帆:一边走路一边唱歌,唱得最大声的是他。(两人对视大笑)我们将自传体记忆定义为有关生活事件的情景记忆和对个人生活事实的语义记忆。自传体记忆包含空间的、情绪的和感知的成分,因此是多维度的。什么决定了多年后我们仍能记起某些特殊事件?生活中的转折点尤其令人难忘。[7] 提问者就是要利用这些转折点,发掘出带有受访者高体验感的生动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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