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帝尧训大夏,讨渠搜·帝尧缔交狐不谐·尧到西海·贯月槎见神仙
且说帝尧下了崇吾山,次日,就向和叔说道:“朕此次巡守,本想到了桥山之后,即便回都。如今看到水患如此难平,而且以后恐犹有加甚,朕拟从洪崖仙人之言,亲到昆仑山去拜求王母,请她出来拯救,因此往返行期远近难必。汝可作速回都,告知大司农、大司徒和百官等,并嘱咐他们慎理朝政。朕此行三年五载才能归来,都不能定。”和叔受命,自回平阳而去。帝尧又向共工道:“汝受命治水,历久无功,本应治罪。姑念这次水患非比寻常,姑且从宽不究,仍责成汝督率僚属,再往悉心办理。倘再毫无功效,一定不再宽贷,汝其懔之。”共工即顿首受命,唯唯而退。
这里帝尧便和群臣商量到昆仑山的路。和仲道:“昆仑山离臣所司的昧谷地方不远,从此地西行,可以使得。不过有流沙之险,路难走一点。”张果老道:“这路恐走不得,还是泛山海,从梁州去为是。从前圣天子不是已经派人去过么?”帝尧道:“这两路哪一路近?”和仲道:“从此地西去近,从山海走梁州远得多。”帝尧道:“那么从此地去吧。流沙虽险,但朕为民请命,不应该怕险,就是为流沙所掩而死,亦是应该的。”于是就一径向西而行,果然一路非常困难。
到了流沙之地,那沙怎样会流呢?原来不是沙流,那边遍地黄沙,一年之中,几乎无日不晴,而飓风极多,猛烈异常,纷纷向人吹来,向来没有沙的地方,都渐渐有沙了,仿佛同水流来一般,所以叫作流沙。
尤其危险的,是旋风陡起之时,那地上的沙都卷了起来,成为无数直柱,从直柱之中,冉冉上升,到了空际,布满起来,天日全遮,昏暗如夜,骤然降落,则成为沙丘沙阜。人畜遇着了,都被活埋在内,真是可怕之至。但是帝尧秉着至诚之心,冒险前进,眼中所看见的危险之景虽属不少,而一行人等始终一个都未遇到灾难,真是所谓至诚格天或吉人天相了。
过了两日,沙漠渐渐稀少,远远见一座大山,问之土人,知道叫崆峒山(现在甘肃高台县)。大众到了山下,暂为休息,忽见有十几个外国装的人由北面匆匆跑来。内中有一个人,见了帝尧及和仲等,脸上顿露惊喜之色,即忙回转头和另外许多人叽哩咕噜,不知道说了一篇什么话,随即大家同到帝尧面前,跪下稽首行礼,嘴里还是叽哩咕噜的说。
帝尧出其不意,大为诧异,一面还礼,一面便问他们,究竟是哪一国人,来此何事。那第一个看见帝尧的人,就用中国话一一说明。
原来他们都是渠搜国人,一个是渠搜国太子,其余都是臣子。那第一个看见帝尧的人,就是从前陪着渠搜国王来的翻译,所以认识帝尧与和仲。去年渠搜国王死了,他有两个儿子,照理长子当立,但是那次子有夺位之心,暗中联合了在朝的不肖臣子,又用许多珍重财货送给邻邦大夏国君,求他援助,共同起兵,驱逐太子。那太子手下,虽有许多忠义的旧臣,尽力和他们抵抗,但是终究因为他们有大夏国援助,敌他们不过,只得舍弃了王位,逃出国外。仔细计划,只有中国最强,而且他的父亲曾经来朝,与帝尧有点交情,又他父亲临终的时候,亦秘密吩咐他,将来如有急难,切须倾向中国,因此他们决意东来求救。不想在此地遇到,真是运气之至。
当下帝尧知道这种情形,便和群臣商议。第一,路隔太远;第二,时当水灾。究竟能不能助他呢?可不可助他呢?应不应助他呢?讨论了许久。结果,篯铿道:“臣看起来,援助呢,总只有援助的。讲到理,除恶助善,是应该之事。讲到情,渠搜国王从前曾经恳托过。只有讲到势,似乎在此时间,无法可想。但臣有一策,不妨试试。据这太子说,他所以敌不过叛逆,因为叛逆有大夏国之助,其余邻国及国民都不以叛逆为然的。果然如此,我们现在且不必出兵,最好先遣大臣,偕同这太子回去,联络他的邻国沃民国之类,齐向大夏国警告,劝他不可以帮助叛逆。假使不听,那么中国为正义起见,为救邻起见,不能不出兵了。
到那时,大夏国能不能负这个责任,值不值得,请他自思。只要大夏国不帮助,那叛逆自胆寒,站不牢了。兵法所谓‘先声而后实’,就是这个方法。”
帝尧道:“万一大夏国竟倔强不听,那么将如之何?”篯铿道:“果然他不肯听,只能出兵讨伐。路程虽远,水灾虽大,亦不能顾了。因为堂堂中国有保护小国之责。现在渠搜国前王万里归诚,以孤相托,今其太子又远远来此求救,若置之不理,或竟一无办法,那么四方各国无不闻而懈体,中国之威德体面一无所存矣。所以臣说,大夏国万一不听,只能出兵讨伐,一切不能管了。”
和仲道:“篯铿之策,臣甚以为然。臣对于西方各国情形,颇能明白。彼等向来见中国版图之大,人民之多,文化之高,器械之精,无不钦畏。自从老将羿射落九日之后,他们尤其畏服敬慕。所以,果然用中国天子的命令去训诲他,料来一定慑服,不敢不遵的。第二层,大夏国之君,贪而骄,对于邻国都不甚和睦。果然联合了沃民等国共同去教训他,他知道众怒难犯,一定更不敢倔强了。所以篯铿此策,臣以为可行。”帝尧道:“那么,此刻何人可同他们去办这件事呢?”和仲道:“臣职掌西方,责无旁贷,臣愿往。”帝尧大喜,当下就将这个办法和渠搜太子说了。太子等感激涕零,皆再拜稽首叩谢,随着和仲,向渠搜国而去。
这里帝尧等再向西行,路上遇见许多百姓,都劝阻帝尧不可前进。
因为前面就是弱水,其水无力,不能负芥,本来难于济渡的。现在又来了一种龙头的怪物,名叫“窫窳”,盘踞水中,以人为粮,蕃育它的子孙。附近居民,被它们吞噬的已不知多少。大家无法可想,只能迁而避之。那边沿弱水上下两岸,千余里之地,已是一片荒凉,人烟断绝,不要说吃的没有,就是住亦无可住了,所以劝帝勿往。帝尧听了,不胜踌躇,还想冒险到那弱水望望。张果老力阻道:“窫窳虽恶,绝不敢无礼于圣天子,这倒可放心的。只有那弱水难渡,去亦何益,依小道愚见,不如仍回原路,泛山海,走梁州吧。”帝尧不得已,只能折回,再冒流沙之险,又辛苦了多日,才到崇吾山原地,沿泾水而下,乘舟泛山海,再溯渭水而上。
一日到了一处,张果老忽用手向南指道:“那边葱茏的山,名叫谷口(现在陕西眉县南,即斜谷口)。当初人皇氏生于刑马山提地之国(在现在西藏),龙躯人面,骧首达腋,其身九章,乘了云车,经过梁州,出这个谷口,以到中原,何等热闹!此情此景,如在目前。不想如今此地已变成如此模样,真是可叹!”篯铿便问道:“人皇氏如此形状,是先生见过的么?”张果老道:“怎么不是?不要说人皇氏见过,就是地皇氏、天皇氏也都见过呢。地皇氏女面龙颡,蛇身兽足。天皇氏碧颅秃楬,欣赢三舌,人首鳞身。他们的形状,都是很奇的。”话未说完,帝尧就问道:“汝说今年才三十六岁,何以三皇都能见过?”张果老听了,笑笑不答。帝尧又问道:“既然汝当初已看见三皇,那么汝当时做什么事?住在何处?”张果老道:“小道当时还小,不做什么事,只是闲游。至于住处,就在前面,明朝经过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帝尧见他如此说,亦不追问。这晚就泊在北岸岐山脚下(现在陕西岐山县)。
次日早晨,尚未开船,帝尧和群臣上岸闲步,忽见一人,头戴箬笠,身着短衣,三绺长须,携着行李,缓步而来。早有从人上前启奏帝道:“这个就是那日逃避的狐不谐。”帝尧一听,慌忙迎上去施礼。狐不谐不料帝尧在此,无可躲避,只得还礼,并道那日逃避之歉。帝尧道:“先生令德,钦佩久矣,敢请同上小舟,畅聆教益。”狐不谐至此,无可奈何,只得一同上船,与篯铿等各通过姓名。帝尧遂将胸中所欲解决之问题,统统提出来问狐不谐。狐不谐对答如流,言辞清敏。谈了半日,帝尧大喜,就要拜他为师。狐不谐抵死不肯承认。
后来赤将子舆等调停,总算承认作为帝友,于是就在船中行订交之礼。帝尧就问他道:“足下家乡不在此地,来此何事?”狐不谐道:“访一个人。”帝尧问所访何人,狐不谐道:“此人姓王,名栩,闻说有经天纬地之略,于各种学术无不通晓。而且他的年纪大约已有几百岁,他是轩辕氏时候的人。某听他有时住在北面的一座什么鬼谷山(现在陕西三原县西北),所以不远千里前来访之,但是竟没有遇到,据说到南方的亦是一座什么鬼谷山(现在河南省登封县)去了。”赤将子舆听了,便说道:“不错,不错,当时果然听见说有王栩这么一个人。黄帝晚年,曾经想召用他,后来和浮丘公、容成公等商量了许久,说道:‘这个人才艺虽大,时运未至,直要等到再过二千年,才有许多知名之人出在他门下,建功立业,那时他的大名才可以显著。再过多少年,有一班卜筮的人,非常崇奉他,供他的形象,虽不能倾倒豪杰,然而贩夫牧竖却个个可以知道他的名字,那才是他交运之日,于今尚非其时。’于是遂不去用他。野人当日听了这番话,非常诧异,以为天下绝无如此长寿之人,不想此人果然尚在,可见黄帝和浮丘、容成诸公真是能前知的神仙呢!”
大家听了,颇为奇异,都说可惜寻他不着,不然和他谈谈,倒是好的。当下狐不谐便问帝尧:“此番西去,是否巡守?”帝尧便将这次经过的事统统告诉了他一遍。狐不谐道:“原来如此。帝此去求见西王母,能否见到,虽然是一个问题,但是为民上的人,总应该尽人事而听天命,帝作速去吧,不要为某一人耽误大事。”说罢,立起身来告辞。
帝尧与他订了后会之期方才别去。
这里帝尧等亦泛舟前进,旋即舍舟登陆,向南山而行,路甚崎岖,但尚不碍行路。一日,正行走间,张果老忽哈哈大笑,向帝尧道:“那日帝问小道从前住在何处,如今到了,请帝和诸位到小道的旧居歇歇吧。”说着,当先领路,由路旁一座岭上走上去,曲曲弯弯,不片时,看见一块平旷之地紧贴岩下。岩内有一洞,窈然而深,颇为宽广(现在陕西凤县北豆积山消灾岩下,有张果老洞,即此),其中蝙蝠矢却又甚多。篯铿忍不住,又问道:“先生何以专喜洞居,而与蝙蝠为伍?”张果老正色道:“亏足下是个博古的人,三皇之世,有房屋么?至于蝙蝠,是我的子孙,何足为奇呢?”篯铿听了这话,又觉稀奇,但见他如此神气,以为他发恼了,亦不再追究,一笑而罢。出洞一看,只见平地之外,悬崖陡落,下面就是潜水(现在叫西汉水),风景甚壮。徘徊一时,仍由原路进行。
帝尧因求见西王母之心甚切,恨不得立刻就到,所以一路上无心玩赏风景,绝不停留。过了多日,果然已到西海。从前大司农来,是先到三危山,寻到三个青鸟使,才能过去。帝尧亦知道寻到青鸟使是繁难之事,但是既已来了,绝无退缩之理。一面吩咐从人预备船只,一面斋戒沐浴,虔诚的望西祷告了九日,方才率领群臣上船,径向三危山开去。
幸喜得海波不扬,水平如镜,开到后来,渐渐薄暮,一轮红日从那崦嵫山背后沉了下去。晚餐之后,帝尧与群臣到舵楼上来望望,但觉夜色苍茫,满天星斗,遥望前途,渺无边际,正不知道三危、昆仑是在哪一方面。
忽而赤将子舆向西指点道:“那边仿佛若有光呢,是什么东西?”大众一看,果然远远地有无数光耀,大者如月,小者如星,正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见其光渐渐移动,且系迎面而来。过了一回,那光耀更近,越大亦越亮了,仿佛光耀之下聚着许多人。篯铿慌忙向帝尧作贺道:“恭喜恭喜,这一定是三青鸟使来迎接了。”帝尧未及答应,赤将子舆忙叫舟人卸了帆篷,以便停船相待。又过了片时,那光耀果然已到面前,只见那浮在海面上的并不是船,而是老年大树的一段枯根,足有三丈多长,后面许多根枝,根根翘起,散布在空中,那光耀就从根枝的尖上发出来,高低上下,不可逼视,火树银花,照得四周和白昼一样。
枯枝上面坐着许多仙客,都是羽衣霞帔,星冠云裾,有的手执笙箫,有的斜抱云和,有的倚着,有的仰着,看见了帝尧的大船,都一齐立起来,拱手叫道:“圣天子请了。”帝尧在船上,忙还礼道:“诸位上仙,可是奉西王母之命来迎接某的么?”内中有一个羽仙答道:“不是不是,某等是世外无业之人,游历四海。今朝不期在此处遇到千古第一的圣天子,万幸万幸。”
帝尧听了,不禁大为失望,便再问道:“某因中原洪水为灾,民生昏垫,人力实无治法,因此想到昆仑请求西王母大发慈悲,予以援助。
现在到了此地,正苦迷津,可巧遇到诸位上仙,万望引载某到西王母处,不胜感幸。”那羽仙回顾他的伴侣,低声商量了片时,便又回头,向帝尧道:“这个不能,却又不必。因为这种大灾是天意所定,时期未到,虽西王母亦不能挽回;时期到了,自有大圣人出而施功,是无可勉强的。某记得,圣天子在前数年已经遣大司农到昆仑去过。西王母已将这个原理切实说明,圣天子何必着急呢!”帝尧道:“上仙所说固是,但是某忝居万民之长,有保护万民之责,现在目睹万民如此憔悴,心中如何能安,所以总想请西王母早点救援,早一日则万民早苏一日,早两日则万民保全不少。天心仁爱,想来没有不可通触的。”
那羽仙道:“圣天子这话,真所谓如天之仁,足以感动天地。现在某等知道,上天嘉许圣天子的心,不愿使圣天子长此忧勤,所以那辅圣天子的大圣人和治水的大圣人,不久就要陆续降生了,请圣天子放心吧。”帝尧忙问道:“此刻还未降生么?要何时降生?”那羽衣道:“大约总在四五年之后。”帝尧一听,又不禁愁闷。那羽仙劝道:“流光如驶,转瞬间事耳。那大圣人降生后三十年,就可以出而辅佐圣天子。再是十年,水土尽平,圣天子可以高枕无忧,享太平之乐矣。”
帝尧听到此处,无话可说,默默不语。那羽仙道:“圣天子请回去吧。昆仑山此时一定寻不到,西王母此时亦一定不能来帮助,务请不要空劳跋涉。某等还要到各处去游历,言尽于此,后会有期,再见再见。”说着,那枯树根忽然旋转,径向南方,直射而去,俨如激矢,却不看见它有转舵拨棹的形迹。转眼之间,光耀渐远渐小,乃至不见。
舟中之人,无不看得奇绝,大家只是发呆。那船上的舟子忽然说道:“这是‘贯月槎’,我们这里看见它有几次了。有些人叫它‘挂星槎’,大约十二年来一次,这回是第三次了。”篯铿忙问道:“槎上的仙人到岸上来过么?”那舟子道:“从没有上来过。上次记得有人从南海来,在海中亦遇到他,知道他们是仙人,要想求他们度脱。那仙人给了些露水,随即将露水饮入口中一嗽,仍复喷将出来,霎时间天地尽晦,咫尺不能相见。及至隔了许久,天地复明,那槎已不知所往了。这真是仙人呢。”帝尧等听了,回到船中,大家商议。赤将子舆道:“既然仙人如此说,料想昆仑山必不可到,不如回去吧。”大众都以为然。
帝尧无法,只得转舵登岸,怏怏而归。
到得半途,张果老忽然向帝辞职,说有事要到别处去。帝尧因为他言语惝恍,举动诡谲,本不十分满意,现在既然他辞职要去,所以亦不留,于是张果老就辞了众人,飘然去了。
到了次日,篯铿忽亦向帝尧辞职,说要到别处去。帝尧问他去做什么事,篯铿道:“臣想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到得寿数一终,一切化为乌有,终身忙忙碌碌,何苦乃尔!所以臣意欲辞去官职,去求那长生之术。虽则不想同柏成子高、王栩、张果老、赤将先生等一样的长寿,但求多活几年,于愿已足了。”帝尧道:“四方多难,汝年事正轻,又系王室贵戚,理应该辅佐朕躬,为百姓尽力,岂可学那种隐遁修炼、独善其身的勾当?赤将先生系世外之人,经朕敦请,尚且肯在此宣力,何况于汝?长寿短夭,是有命的。长生之术,求不求得到,亦是有命的。且待汝年纪稍长,天下稍定之后,任汝再去求吧。”篯铿见帝尧不答应,只好作罢,但是他的这个心志始终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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