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鼠疫的大流行
在仔细考察了这个现代个案后,让我们再回到13世纪,探讨自从蒙古人策马亚欧大陆之后,鼠疫杆菌在那里传播的可能后果。我们必须假定,在蒙古统一之前,鼠疫在穴居着啮齿动物群落的一个或多个地区已经是地方病了,这些地区的人们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感染机会,发展出整套禁忌性行为方式。正如上一章所述,这类疫源地,一个可能位于中印之间的交界地带以及喜马拉雅山麓的缅甸,另一个可能在中非的大湖地区。不过,中国东北地区和乌克兰之间的亚欧大草原,肯定还不是一个疫源地。
倘若我们把查士丁尼时代鼠疫首次以毁灭性姿态现身欧洲之后的历史,同1346年被欧洲称为“黑死病”的鼠疫暴发之后的历史相比较,上述这点就相当明显了。第一个事例中,鼠疫最后完全从基督教欧洲消失了,基督教文献最后一次提到该病是767年。[1]同样,至少在14世纪40年代之前的150年内,阿拉伯作家也没有提到鼠疫。[2]从而我们可以认为,存在于老鼠、跳蚤和人之间的鼠疫传染链,在地中海地区一连串从城市到城市的传播中断掉了,因为鼠疫杆菌始终没能得到稳定的生态龛,以便在那里长期居留。
相比之下,从1346年直到现在,欧洲和中东的鼠疫始终阴魂不散,[3]甚至到17世纪,当西北欧不再遭受鼠疫侵袭的时候,东欧的疫情仍在继续。当18世纪驻外领事的报告允许我们相当准确地重构小亚细亚(Asia Minor)士麦那港(Smyrna,即今土耳其境内的伊兹密尔)的鼠疫史时,我们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它由商队从内地带来[即来自安纳托利亚(Anatolian)高原或以外的大草原],并从繁忙的士麦那港经海路传到别的港口。疫情持续的严重性,从以下事实可以得到证明:在1713—1792年,士麦那只有20年完全没有受到鼠疫滋扰,且在9次流行中,死亡人口高达该城总人口的35%。[4]欧洲在1346年之后一再遭受鼠疫的历史,与之前五个半世纪里明显缺少该病记载的鲜明对比表明,此间必定发生了某种剧烈的变化,增加了欧洲与鼠疫的接触机会。根据已知的鼠疫杆菌搭乘19世纪的汽船扩展领地的情况,14世纪的鼠疫杆菌或许也不例外,它一落户欧洲大草原的啮齿动物群落,类似20世纪20年代医务工作者在中国东北地区和乌克兰发现的地方病传染过程就被启动了。
帮助鼠疫杆菌从位于喜马拉雅山麓的早期疫源地,扩散到亚欧北部宽广的草原地带的条件不难找到。正如1855年那场不同寻常的军事行动使鼠疫杆菌跨过萨尔温江,由此开始它的19世纪的环球旅行的情况一样,13世纪可能亦是如此。当蒙古骑兵深入云南和缅甸(始于1252—1253年)进入啮齿动物至今都在为鼠疫杆菌充当宿主的地区时,类似的疫病或许已经在此前存在了许多世纪。蒙古入侵者完全有可能无视当地预防鼠疫传染的习俗,一如20世纪那些诱捕土拨鼠的中国人那样自我传染,并不经意地让该病突破了以前的地理界限。
蒙古骑兵的快速机动,犹如后来19世纪和20世纪所发生的那样,意味着鼠疫有机会在13世纪就扩展自己的活动疆域,受感染的老鼠和跳蚤,也可以偶尔搭乘装满谷物和其他掠夺物的鞍袋,就像后来跨越大洋那样。蒙古骑兵的快速机动,还意味着河流与类似的地理障碍对于疫病转播来说,不再是难以跨越的了。按照这类经历的发展逻辑可以推断,在1252年蒙古人第一次入侵云南—缅甸地区不久,便无意间把鼠疫杆菌带回自家草原,在那里的啮齿动物群落中落户,由此开启了像医学研究者在中国东北地区发现的那样的长期传染模式。
我们难以清楚地知道,这种地理上的传播是何以及何时发生的,正如难以清楚地描述,鼠疫是怎样传播到加利福尼亚或阿根廷的野生啮齿动物中去的。从发生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事件类推,我们可以假定,大草原啮齿动物的感染,始于13世纪中期,那是蒙古征服者第一次靠机动的骑兵在云南—缅甸和蒙古草原之间构筑起通道之后不久。对蒙古草原的感染,肯定不等于对整个亚欧大草原的感染,这需要时间。可以想象,在将近100年的岁月里,鼠疫杆菌在亚欧大草原上到处蔓延,从一个啮齿群落传到另一个啮齿群落,其传播过程与1900年后北美的经历何其相似。
因此,一种假设是,在1253年蒙古军队从远征云南—缅甸的行动中撤回不久,鼠疫杆菌就侵入到蒙古的野生啮齿动物群落,并逐渐转化成地方病。随后几年,随着受感染的老鼠、跳蚤和人无意识地把杆菌传播到新的啮齿群落,它就向西沿着大草原扩张,其间,有时也因人类活动而加速。在1346年前不久,啮齿动物的地方病传染圈开始达到其自然极限。[5]
不过,重构以上事件总体上似乎是不可能的。在中国的文献记录中,并未显示1331年之前有何异常,而在那一年,河北的一场瘟疫据说杀死了9/10的人口。直到1353—1354年,才有资料表明出现了更大范围的灾难,流行病肆虐于中国8个相距很远的地区,编年史家说,有多达“三分之二的人口”死去。[6]即便考虑到蒙古人对中国的长期征伐(1213—1279年),使得地方混乱和行政崩溃而中断历史记录,我们也很难相信会有任何真正大规模的病亡能够逃脱史籍编纂者的注意,而他们对于灾难的记录,则是为今人提供有关中国瘟疫史的唯一依据。
面对卷帙浩繁的中国文献,若有具备传染病学素养的研究者能够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审读,或许有一天我们可以看到问题解决的曙光。在这一研究完成之前,我们只能假定,在1346年致命袭击了欧洲的鼠疫,在中国的出现不会早于1331年[7]。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就不会轻易相信,鼠疫杆菌早在13世纪50年代就在大草原的洞穴里安顿下来。否则的话,中国与鼠疫的接触在1331年之前很久就开始了,而马可·波罗所记载的宏大城市和忽必烈(1257—1294年在位)宫廷的炫目壮丽,也几乎不会出现。
相反在1331年,尤其是在1353年之后,中国进入了历史上的灾难期。鼠疫与汉人反抗蒙古统治的内战结伴而行,汉人终于在1368年推翻了外来统治,建立了明王朝。战争与瘟疫的结合无情地蹂躏了中国人口,最合理的人口估计是从1200年(蒙古入侵之前)的1.23亿减少到1393年(最终驱逐蒙古人之后的一代)的6500万。[8]即使是蒙古人的残暴也无法解释如此急剧的衰减,在中国的人口减半事件中,疾病肯定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而腺鼠疫就像在欧洲那样,初次暴发之后便颇为频繁地反复流行,无疑最有可能扮演了这一角色。
对中国文献的这种解释,与当时欧洲和近东最为博学的观察者关于鼠疫起源的结论非常一致。亲历鼠疫最初泛滥的阿勒颇(Aleppo)的穆斯林作家伊本·阿尔·瓦尔迪(Ibn al-Wardi)曾指出,该病起源于“黑暗之乡”,先在亚洲北部传播,然后侵入文明世界,首先是中国,而后是印度和伊斯兰世界。[9]阿勒颇本身就是一个商队城市,又是14世纪横跨亚洲草原贸易网中的一个枢纽,因此是一个获取信息的理想地点,从中不难得到准确的鼠疫传播信息。基督教文献对前黑死病时代的历史研究也得出这样的结论:鼠疫首先出现于中国(阿尔·瓦尔迪所说的该病游历的第二站),然后经亚洲扩展到克里米亚。[10]由此来看最有可能的是,鼠疫杆菌于1331年现身于中国,或者源自云南—缅甸一带原始的疫源地,或者源自在中国东北地区—蒙古大草原的穴居啮齿动物中新出现的疫源地。之后,鼠疫沿亚洲的商路游历了15年,才于1346年传到克里米亚。在这里,鼠疫杆菌登船沿着从海港向内地辐射的路径,继续渗透到近东乃至整个欧洲。
延伸于中亚和东欧的诸多商队旅馆,肯定为鼠疫杆菌在人烟稀少地区的传播提供了现成的途径。商队的每个歇脚点肯定都少不了老鼠和跳蚤,因为这里总堆放着大量食物,以供应几十甚至几百号行人和牲畜的饮食。这些老鼠和跳蚤随时准备接受并传播鼠疫杆菌(只要它一出现),而不管先带它来的是老鼠、跳蚤,还是人类携带者,这种情形颇似西欧内陆集中于磨坊的老鼠。当鼠疫的地方性传播的致命后果出现在人类中时,我们可以肯定,凡是能逃的人都逃了,于是他们又把杆菌带到新的地方,继续更进一步的传播。[11]根据这样的假设,鼠疫杆菌要传播到亚欧大草原的啮齿动物的地下“城市”,并能长期安顿下来,所花费的时间要远远少于在没有重大人为干预下,杆菌在美国啮齿动物群落间的传播。有一则孤证可以支持鼠疫在欧亚快速扩散的假说:在1338—1339年,在中亚邻近伊塞克湖(Issyk Kul)地方的一个涅斯托里(Neslorian)教派的商人社区中,发生了一场瘟疫。一位俄罗斯考古学家发掘出他们的骨骸,他依据对墓葬的统计分析,又参考相关古代文献得出结论:鼠疫是其死亡的罪魁祸首。[12]
因此,在133l—1346年发生的情景可能是,伴随着鼠疫在亚洲和东欧的商队旅馆间传播并转移到邻近的城市,一场杆菌进入草原啮齿动物地下“城市”的平行运动也在进行着。在地上“人—老鼠—跳蚤”的社会中,鼠疫杆菌虽说是令人厌恶的不速之客,不过因它在宿主中引发大量死亡和免疫反应,故无法长期居留。然而,在大草原的啮齿动物洞穴中,杆菌却找到了永久的家,其情形一如它后来在当代的北美、南非[13]以及南美的穴居啮齿动物群落中的生活那样。
不过,亚欧大草原上的疫病造成的破坏(不管疫病具体是什么)都不是欧洲灾难的唯一因素。黑死病的发作,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其一,黑鼠必须蔓延到欧洲大陆,因为只有它身上的跳蚤才易于把鼠疫传到人类身上;其二,航运网络必须把地中海与北欧连接起来,以便把感染的老鼠和跳蚤带到大陆的所有港口。黑鼠传到北欧,本身就可能是地中海与北部港口航运繁荣的结果,这一过程通常可追溯至1291年。当年有一位热那亚舰队司令,打败了一直阻碍自由航行的摩洛哥军队,为基督徒第一次打通了直布罗陀海峡。[14]13世纪船只设计上的改进,使全年航行第一次普遍化,欧洲航海者即便在冬季也能安全地跨越波涛汹涌的大西洋。此外,轮船为搭乘者提供了活动范围更广泛的安全载体,老鼠也就有条件大大突破查士丁尼时代形成的地中海界限。
到14世纪,西北欧许多地区的人口已达到饱和状态。约始于900年的疆域扩张,导致了在这片土地上庄园和领地被大量复制,直至在居住最密集的地区很少有林地留下来。由于林地是极为重要的燃料和建筑材料的来源地,其日益严重的短缺使人类定居面临严重的问题。在托斯卡纳(Tuscany),农民人口的增长与农业土地、农业资源之间的冲突似乎出现得更早,这样在黑死病之前的整个世纪,人口衰减就已经开始。[15]尤为重要的是,到14世纪气候趋于恶化,以致粮食减产更为普遍,特别是在北方,那里的冬天变得更为漫长而寒冷。[16]凡此种种,都在14世纪中期汇聚,为黑死病的毁灭性登场铺平了道路。该病于1346年暴发于一位蒙古王公的军队中,当时他们正在围攻克里米亚的贸易城市加法。瘟疫迫使他们撤退,但疫病则留在了加法,并从那里起程,沿海路一直传播到地中海,后来又进入北欧和西欧。(参阅下页地图)
欧洲最初遭受的疫病打击出现在1346—1350年,但各地的情况差别极大。有些小社区被彻底毁灭,也有像米兰等一些地区似乎完全未受影响。鼠疫致命的后果还被下述事实放大:它不仅通过跳蚤的叮咬传播,而且还通过人—人传播,即感染者由咳嗽或打喷嚏将携带病菌的飞沫散播到空中再被别人吸入的方式传播。[17]以这种飞沫传染方式传播的肺鼠疫在1921年的中国东北地区,致命率高达百分之百。由于这是现代医务工作者唯一观察到的一次鼠疫暴发,令人不由地猜想:在14世纪的欧洲,肺鼠疫是否也造成相似的死亡率?
不管肺鼠疫是否感染了14世纪的欧洲,那里的鼠疫死亡率还是很高的。在当代,因跳蚤叮咬而传播的鼠疫死亡率为30%~90%。虽说1943年链霉素被发现,把感染降低到了无关紧要的程度,可这之前的医务界很清楚,即便采取现代的医护措施,感染者的平均死亡率仍为60%~70%。[18]
尽管鼠疫杆菌的毒性如此之强,尽管一艘迷航的(errant)船只和船上的老鼠,也可能把鼠疫带到遥远的格陵兰岛[19]和同样遥远的欧洲边缘地带;不过,中世纪欧洲的社会交往,尚未密切到能使每个人都感染上疫病的程度。总之,对整个欧洲在1346—1350年的鼠疫死亡率,最合理的估计是约为总人口的1/3。这个估计,是基于不列颠群岛的死亡率而做出的,在不列颠群岛,经过两代学者的努力,已经把鼠疫初次发作的人口损失范围压缩到20%~45%。[20]把英国的统计数字转用于整个欧洲,至多为猜测划定了大致的范围:在北意大利和法国的地中海沿岸,人口损失可能更高;[21]在波希米亚(Bohemia)和波兰则低得多;而俄罗斯和巴尔干地区干脆就无法估计。[22]不管真相如何,鼠疫显然因社区不同而有极大的变化,且变化的方式令当时的人们无从理解。可以肯定的是,人们的疫病经历对传统生活方式及未来期待的冲击相当严重;而且,鼠疫在其首次大暴发之后并未从欧洲消失,一直断断续续地以不同发病方式复发,有时严重异常,有时相对轻微。逃脱第一次打击的地方,往往在随后的鼠疫流行中经受严厉打击;当鼠疫返回发作过的地方,那些侥幸康复的人自然获得了免疫力,于是死亡大都集中于上次发作之后出生的人们。
在欧洲的大部分地区,即便鼠疫夺去了1/4人口的生命,但起初并没有对社会经济运作造成太大影响。1346年之前,人口增长已经对资源形成了巨大的压力。这就意味着,社会上的空缺岗位大都不难找到替补者,只有需要相对较高技能的岗位(比如农场经理或拉丁文教师)才可能空缺。但到14世纪六七十年代,不断复发的鼠疫改变了这种状况。欧洲各地劳动力短缺的阴霾,也开始在农业乃至其他基础产业领域的上空弥漫,社会经济的金字塔随之以各不相同的方式调整着结构,迷茫和压抑的氛围变得像鼠疫流行那样不可逃避。简言之,欧洲进入了历史的新时代,面对空前多样的变化,适应性调整在不同地区展现了不同的方式,但无不有别于1346年之前。[23]在对鼠疫研究最为深入的英国,人口不规则下降持续了一个多世纪,到1440—1480年达到低谷。[24]至于欧洲大陆,虽无相对确定的论断,但直到18世纪,鼠疫损失仍是其人口统计的重要影响因素。[25]假设欧洲大陆人口减少的持续时间像英国那样长,虽这一假设不排除诸多区域性例外,但在总体上应该是合理的[26]。以此看来,中世纪的欧洲人口用于消化鼠疫冲击的时间,是100~133年,即5~6代人。这非常接近于后来美洲印第安人和太平洋岛人民对变化了的疫病环境进行更剧烈调适所用的时间。正如1950—1953年澳大利亚野兔遭遇多发性黏液瘤的疫病经历所示,[27]自然界的调整节奏确实存在,以控制和补偿遭遇疫病损伤所造成的人口衰减。
与这个生物进程平行的还有一个文化进程,人们(或许还有老鼠)在这个进程中学会如何降低被传染的危险。检疫观念在1346年就已经存在,这起源于《圣经》中驱逐麻风病人的论述。那些身体仍然健康的人,通过把鼠疫患者视作暂时性的麻风病人[28](最终40天的隔离期成了标准),找到了公开表达自己厌恶和恐惧情绪的社会共识。直到19世纪末,因对跳蚤和老鼠在传播疾病中的作用一无所知,人们的隔离措施并非总能奏效。
尽管效果不彰,总归聊胜于无。在心理上,有所作为总比冷漠绝望让人易于接受,检疫规定首先在拉古萨(Ragusa,1465年)、然后在威尼斯(1485年)成为制度;此后这两个亚得里亚海贸易港的做法,在16世纪的地中海地区被广泛效仿。[29]检疫规定要求,所有来自疫区的船只必须停靠在隔离区,且40天内不得同陆地往来。但是,这些要求并不总能被执行;尽管人类被禁止上岸,老鼠和跳蚤的上岸却禁止不了。不过,预防措施肯定在一定程度上遏止了鼠疫的传播,因为只要隔离成功,40天足以让传染链在任何船只上中断。检疫制度因此被建立起来。
然而,检疫障碍没能阻挡鼠疫横行的脚步,它继续在中世纪晚期和近代早期的欧洲各地造成人口衰减。在地中海地区,经由黑海和小亚细亚的港口交通,很容易接近永久性的啮齿动物的疫病库,[30]因而鼠疫暴发仍旧足够频繁,各主要港口的检疫制度也一直延续。直到19世纪,有关传染的新观念才让这一旧规章的执行得以松驰。[31]1720—1721年暴发于马赛及其周边地区的鼠疫,是西地中海最后一次噩梦般的记忆;[32]而在17世纪之前,在一年内夺走一个城市1/3甚或一半人口的鼠疫仍很普通,[33]比如,到16世纪下半叶变得完全可靠的威尼斯的统计数字表明,在1575—1577年和1630—1631年,1/3或更多的城市人口死于鼠疫。[34]
在地中海以外,欧洲与鼠疫的接触就不那么频繁了,那些地方的公共管理也不甚专业。鼠疫的暴发次数虽不算多,有时却更具灾难性。特别引人注目的是1596—1602年发生在西班牙北部的一场鼠疫,有统计认为,仅在这场瘟疫中就有50万人死亡。而后1648—1652年和1677—1685年的两次复发,更有超过100万的西班牙人疫死。因此,与经济和政治力量一样,鼠疫杆菌必须被视为导致西班牙衰落的重要因素。[35]在北欧,面对鼠疫和有关鼠疫的流言蜚语,由于无论在宗教上还是医学上都缺乏精致的检疫制度和行政管理,从而为疫病恐惧和仇恨情绪创造了广阔的表达空间,尤其是穷人对富人的长期憎恨,经常借此趋于表面化。[36]区域性暴动和掠夺民宅等行为,时时考验着脆弱的社会结构。
1665年的“伦敦大鼠疫”之后,[37]鼠疫杆菌退出西北欧,尽管它在整个18世纪和19世纪仍活跃于东部地中海和俄罗斯。在控制鼠疫暴发上(无论在1665年之前或之后),比起发生在欧洲人与动物宿主共存方式中的不经意变化,检疫制度和公共卫生措施所起的作用,显得不那么具有决定性。比如在西欧的大部分地区,因木材短缺而出现了砖石结构的房子,无形中拉开了动物宿主与房主的距离,老鼠没有了像稻草屋顶那样方便的居所,跳蚤也很难有机会从一只垂死的老鼠身上跳到下面的人身上。当稻草屋顶被砖瓦取代,有如1666年大火灾后的伦敦普遍实行的那样,这种疫病的传染机会也急剧减少,那种认为大火灾神秘地把鼠疫驱出城外的民间说法,可能确有其事实依据。
一种新的家鼠在18世纪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扩散,也被认为扩大了老鼠与人的距离。因为入住的灰老鼠笨拙、谨慎,喜欢在地下穴居,而不像擅长攀爬的黑鼠那样,常常出没于屋顶和墙壁。然而,就此认为灰鼠不易感染鼠疫杆菌的说法还缺乏依据;故把鼠疫离开欧洲归功于灰鼠取代了黑鼠的观点,在流行病学上是不成立的,况且时间上也不相吻合,因为灰鼠只是在18世纪即将结束时才到达西欧。[38]更重要也更模糊的变化,或许是发生在西北欧的人—人传染方式的变化。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一种被称作“伪结核杆菌”(Pasteurella pseudo-tuberculosis)的鼠疫杆菌变种,作为常见的人—人传染病,可能早就存在于欧洲那些寒冷而潮湿的地方,潮湿使那里空气传染的条件比气候干燥地区要好。“伪结核病”症状类似伤寒,很少致命,却激发了对鼠疫的部分免疫力。遗憾的是,因其症状很容易同呼吸道感染引发的其他热病相混淆,也就难以从人类疫病史中将其单独分离出来。此外,关于鼠疫和伪结核病之间关系的描述,也存在许多不确定的地方。有些细菌学家宣称,他们已经观察到鼠疫杆菌向伪结核杆菌的变异过程,有人则质疑他们的结果。
在这些情况得到更好的说明之前,匆忙做出结论说,从鼠疫杆菌向伪结核杆菌的变异确实在欧洲发生了,还过于草率。不过,我们依然承认,这正是可以预知的那种调整——当原本致命的一种病原体有时间同其宿主达成更稳定的关系时。尽管鼠疫杆菌的肺部感染可以不需要任何中间宿主,并在一天多的时间里使患者百分之百毙命,但只有经历这样的变异,这种病才可能作为人类传染病延续下去。[39]无论上述过程有多少因素的参与,它对西欧的影响都毋庸置疑:噩梦般萦绕欧洲人心头达三个世纪之久的疫病,在17世纪下半叶悄然消失了。鼠疫在地理范围上的撤离,还引发了一大理论的产生。这个理论认为,鼠疫以世界大流行的方式三次出现于人类社会:一次在6世纪,一次在14世纪,最后一次应在20世纪(最终却没有出现)。这种观点由20世纪参与鼠疫控制的医学团队发展而来,显然不难理解,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们的工作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40]可事实是,鼠疫在靠近亚欧大草原疫源地的人口当中并没有消失,在它继续出现的那些地区,其杀伤力也没有像“世界大流行”理论所宣称的那样减少。似乎更有可能的是,在居住、航行和卫生习惯上的变化,以及其他影响老鼠、跳蚤和人类彼此接触方式的改变等因素,才是决定鼠疫进攻还是撤离的调节因素。仅以可资利用的有限证据,就构建出三次“世界大流行”理论框架的努力,如同试图将西欧的鼠疫经验伸展至整个欧亚大陆一样错误。[41]
- J. N. Biraben & Jacques LeGoff,“La Peste dans le Haut MoyenAge”,Annales:Economics,Societes,Civilisations,24(1969),p.1 508.
- Michael Walter Dols,The Black Death in the Middle East(unpublishedPh.D. dissertation,Princeton,1971),p.29.
- Georg Sticker,Abhandlungen aus der Seuchengeschichte undSeuchenlehre,I(Gissen,1908)中出于便利,对1894年以前有据可查的鼠疫事件做了汇总。Sticker事无巨细的罗列表明,在1346年以后长达15年间,该病从没有离开过欧洲;而且,由于这样的事件Sticker肯定疏漏了许多,我们必须承认,实际发生的要比他的罗列还要普遍。
- Daniel Panzac,“La Peste à Smyme au XVIIIeSiècle”,Annales:Economies,Sociétés,Civilisations,28(1973),p.1071-1093.依我之见,该文证明了鼠疫并非士麦那的地方病,而是由内地的反复传染所致,传染直接来自老鼠、跳蚤和人类——它们则从草原的野生啮齿动物中接受传染。阅读这篇文章引发我对目下所谈的14世纪鼠疫的有关背景提出了假说。
- 只有半干燥草原上的掘洞啮齿动物群落才拥有足够数量的个体,农耕则通过毁坏它们的洞穴,把它们从那些降水可维持谷物生长的地区赶走。因此,作为地方病的鼠疫在大草原的啮齿动物中存在的准确地理界线在若干世纪里无疑在变动,若以20世纪的边界为基准,14世纪可能向西扩展了大半个或整个乌克兰。参见N. P.Mironov,“The Past Existence of Foci of Plague in the Steppes ofSouthern Europe”,Journal of Microbiology,Epidemiology andImmunology,20(1959),p.1193—1198。
- 参阅附录。
- 目前学术界对鼠疫在我国出现的时间并无公认的意见,但作者的这一推论仍显唐突。首先,作者所依据的资料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说明这场瘟疫属于鼠疫;其次,如果说鼠疫系由蒙古人的入侵带来,但时间显然要远远早于1331年;再次,事实上,此前的12世纪和13世纪,中国历史上曾出现一个瘟疫相对频仍的时期,特别是在金天兴元年(1232年)5月,曾于汴京(今开封)发生过蒙古军队围城50日,城中疫死近百万人的大疫。故现代有些研究者就认为这次及其此前的一些瘟疫当为鼠疫。(参阅范行准:《中国医学史略》,中医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8页;曹树基:《地理环境于宋元时代的传染病》,《历史地理》,第12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不过他们的判断也并未得到学界的公认。
- 何炳棣:Studies on the Population of China,1368-1953(Cambridge,Massachusetts,1959),p.10。参看John D.Durand,“The Population Statistics of China,A. D. 2—1953”,PopulationStudies,13(1906),p.247以图表的形式对近期关于中国人口涨落所做的学术性评估进行了有益的总结。Durand的图表也复制在:R.Reinhard & André Armengaud,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PopulationMondiale(Paris,1961),p.107。
- 参照A. Von Kremer,“Uber die grossen Seuchen des Orients nacharabischen Quellen”,Oesterreich,KaiserlichenAkademie,Sitzungsberichte,Philhist,Klasse,96(1880),p.136. VonKremer把上述的作者译成Ibn Wardy,很可能指1349年死于鼠疫的Abu Hafs Umar ibn al-Wardi。
- Sticker,Abhandlungen,I,p.43。
- 我对聚集在商路旅馆和磨坊的老鼠——跳蚤在传播该病中角色的认识,可归功于与瑞丁大学(Reading University)的BarbaraDodwell的交流。她认为,为解释该病离开城市和船只向内地传播的事实,有必要把老鼠在欧洲磨坊周围的聚集作为前提;为解释它在亚欧大陆稀疏人口中的迅速传播,也必须有易传染的动物(无论老鼠或人)的同样的聚集。
- 参照Pollitzer,Plague,p.14。
- D. H. S. Davis,“Plague in Africa from 1935 to 1949”,World HealthOrganization Bulletin,9(1953),p.665—700.
- 就欧洲历史这一关键性事件的细节,见Roberto Lopez,GenovaMarinara nel Duecento:Benedetto Zaccaria,ammiraglio emercanti(Messina-Milan,1933)。
- David Herlihy,“Population,Plague and Social Chang in RuralPistoia,1201—1430”,Economic History Review,18(1965),p.225—244.
- 在欧洲,开始于1300年的“小冰期时代”在1550—1850年间达到高潮,然后是20世纪较温暖的气候。见Emmanuel Le RoyLadurie,Times of Feast,Times of Famine:A History of Climates Sincethe Year 1000(New York,1971),以及H. H. Lamb,The ChangingClimate(London,1966),p.170—194对长期温度变化的尝试性解释。大致平行的气候变化也可从中国文献中推导出来,参阅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1),第37页中的气温变化图。Hugh Scogin把这个图表推荐给我,并为我翻译了中文的题目。竺可桢图表的主要依据是长江封冻的冬季的当地记录。
- “肺炎”形式的传染病的发病条件仍旧模糊不清。有专家否定14世纪欧洲肺炎的重要性,参见J. F. D. Shrewsbury,A History of BubonwPlaguein the British Isles (Cambridge,1970),p.6 and passim;和C.Morris,“The Plague in Britain”,Historical Journal,14(1971),p.205—215的驳论。Barbara Dodwell对传染病通过聚集在磨坊周围的耗子而传播的解释,可能是在Shrewsbury的传染病理论与历史事实之间做出的令人满意的妥协。她提出这种假说来解释该病何以能够像史籍所记载的那样穿越人口稀少的地区,而Shrewsbury依据传染病学原理干脆认为这不可能。作为严谨的学者,Dodwell小姐还没有发表任何文章来解决这一问题,但在通信当中却毫不吝惜地同我分享她的观点。
- Shrewsbury前引书第406页。作为一名细菌学专家,Shrewsbury可以在鼠疫的医学方面给予权威分析,尽管他在历史方面的判断仍相互矛盾。最后一次没借助盘尼西林和有关抗生素(这些可以迅速制止感染)加以医治的鼠疫发生于1947年的缅甸,当时总数为1 518人的病例中竟死了1 192人,创下了78%的疫死率。Pollitzer,Plague(Geneva,1954),p.22。
- August Hirsch,Handbook of Geographical and HistoricalPathology,I,p.498.
- J. C. Russell,“Late Ancient and Medieval Population”,AmericanPhilosophical Society Transactions,48(1958),p.40—45;PhilipZiegler,The Black Death(NewYork,1969),p.224—231.Shrewsbury在前引书123页中,固执地认为在英国死于腺鼠疫的只有5%——前提是肺鼠疫没有出现;但他又假定在该病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种没有诊断出来的斑疹伤寒,这样才把死亡率提高到1346—1349年时有据可查的在英国牧师中40%~50%的死亡率。是否这个确实发生在英国牧师中的极高的死亡率可以推及整个人口,从F. A. Gasquet,TheBlack Death of 1348 and 1349,2nd ed. (London,1908)中第一次通过梳理僧侣和教区档案得到这一死亡率时开始,就一直是争论的焦点。
- 潜在地讲意大利的文献是非常丰富的,但仔细的研究尚在起步。参见William M. Bowsky,“The Impact of the Black Death upon SieneseGovernment and Society”,Speculum,39(1964),p.1-34;DavidHerlihy,“Population,Plague and Social Change in Rural Pistoia,1201—1430”,Economic History Review,18(1965),p.225—244;ElisabethCarpentier,Une Ville Devant la Pest:Orvieto et la Peste Noirede1348(Paris,1962)。某些法国城镇也有大量的名人传记可以提供关于鼠疫损失的数据。参见Richard W. Emery,“The Black Death of1348 in Perpignan”,Speculum,42(1967),p.611—623,该文估计佩皮尼昂地区死于该病的名人有58%~68%。
- 然而鼠疫在俄罗斯是严重的。参见Gustave Alef,“The Crisis of theMuscovite Aristocracy:A Factor in the Growth of MonarchicalPower”,Forschungen zur osteuropaischen Geschichte,15(1970),p.36—39;Lawrence Langer,“The Black Death in Russia:Its Effects uponUrban Labor”,Russian History,II(1975),p.53—67中关于鼠疫在俄罗斯造成的损失及其社会政治影响的讨论。
- 关于鼠疫对欧洲历史影响的近期学术观点的归类总结,见WilliamM. Bowsky,ed.,The Black Death:A Turning Point in History?(NewYork,1971),p.65-121。
- John Saltmarsh,“Plague and Economic Declinein the Later MiddleAges”,Cambridge Historical Journal,7(1941),p.23—41;J. M. W.Bean,“Plague,Population and Economic Decline in England in the LateMiddle Ages”,Economic History Review,15(1963),p.423-436;J.C.Russell,“Effects of Pestilence and Plague,1315—1385”,Comparative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8,(1966),p.467—473;SylviaThrupp,“Plague Effects in Medieval Europe”,idem,p.414ff;A. R.Bridbury,“The Black Death”,Economic HistoryReview,26(1973),p.577—592.
- 参见Roger Mols,Introduction à la Démographie Historique des Villesd’ Europe du XIV e au XVIIIe Siècle(Louvain,1956),Ⅱ,p.426—459。
- 参见J. C. Russell,Late Ancient and Medieval Population,p.113-131。Russell这样总结他常常并无价值的史料:“鼠疫的影响在出现过的地方到处都一样。根据以前某章的证据,我们可以断定到14世纪末,人口比1346年下降了40%——除非在较干旱的地区。到这时,人口才逐步稳定下来,直到15世纪之后很久,尽管某些地方情况进一步恶化,而另一些地方则情况有所好转……在1500年前后整个地区(欧洲和北非)的人口比之黑死病之前要明显少些,到1550年人口已经大致恢复到鼠疫前的水平。”同上书,第131页。
- 关于澳大利亚野兔,参看前面第二章;关于美洲印第安人,参看下文第五章;关于太平洋诸岛的人口,参见Macfarlane Burnet,“ABiologist’ s Parable for the Modern World”,Intellectual Digest(March1972),p.88。
- George Rosen,A History of Public Health(New York 1958),p.67.
- 关于Rasgusa,参见Miodrag B. Petrovich,A Mediterranean CityState:A Study of Dubrovnik Elites,1592—1667(unpublished Ph. 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Chicago,1974);关于威尼斯,参见Frederic C. Lane,Venice:A MaritimeRepublic(Baltimore,1973),p.18。
- Daniel Panzac,“La Peste à Smyrne au XVIIIeSiècle”,Annales:Economies,Sociétés,Civilisations,28(1973),p.1071—1093是最重要的。Paul Cassar,Medical History ofMalta(London,1964),p.175—190,记录了直到19世纪和20世纪地中海港口受鼠疫侵袭的情况,并详细描述了传统的预防方法。
- 参见Erwin R. Ackerknecht,“Anticontagionism between 1821 and1867”,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22(1948),p.562—593。
- Georg Sticker,Abhandlungen aus der Seuchengeschichte,I,p.222—236算出,普罗旺斯疫区的死亡人数为87 666,即总人口的35%。详见Paul Gaffarel & Mis de Duranty,La Pestede 1720 à MarseilleetenFrance(Paris,1911);J. N. Biraben,“Certain DemographicCharacteristics of the Plague Epidemic in France,1720—1722”,Daedalus (1968),p.536—545。
- 概述见Roger Mols,Introduction à la Démographie Historique desVilles d’Europe du XIV e au XVIIIe Siècle,3 vols. (Louvain,1954—1956)。
- Daniele Beltrami,Storia della Popolazione deVenezia(Padua,1954).为应对1575—1577年突发性鼠疫所采取的公共措施,请参阅Ernst Rodenwalt,Pest in Venedig,1575—1577:EinBeitrag zur Frage der Infektkette bei den Pestepidemien WestEuropas(Heidelberg,1953)。
- 参见Bartolème Bennassar,Recherches sur les Grandes Epidémies dansle Nord de l’ Espagne àla Fin du XVIe Siècle(Paris,1969)。
- René Baehrel,“Epidémie et terreur:Histoire et Sociologie”,AnnalesHistoriques de la Révolution,23(1951),p.113-146,认为,巴黎和法国其他城市的公众在1793—1794年大恐慌时期的表现,源自17世纪面对鼠疫时表达公众激动情绪的某种半仪式化的形式,且这种形式作为对1720—1722年鼠疫的反应已在法国许多地区复活过。出现在鼠疫暴发期的相似的社会控制问题曾令俄罗斯的凯瑟琳二世大为恐慌。参考John T. Alexander,“Catherine II,Bubonic Plague,and theProblem of Industry in Moscow”,American HistoricalReview,79(1974),p.637-671。
- 详情请见Charles F. Mullett,The Bubonic Plague and England,p.105—222;Walter George Bell,The Great Plague in London in 1665(Rev.ed.,London,1951)。
- 参见R. Pollitzer,Plague,p.282—285,298—299。
- 参见Mirko D. Grmek,“Maladies et morts:Préliminaires d’ une étudehistorique desmaladies”,Annales:Economies,Sociétés,Civilisations,24(1969),p.1473—1483;R. Pollitzer,Plague,p.92,448。
- 权威阐述见Pollitzer前引书第11—16页。
- 伍连德等:《鼠疫:公共卫生人员手册》,上海,1936年,第14页,断言鼠疫在17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正在消失;但作为Pollitzer博士等公共卫生专家的同行,他只是认为14世纪的全国性流行病到17世纪在减弱。他所能找到的支持这一论断的中国文献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没有理由相信伍博士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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