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比略的回归
公元4年,在安葬了盖乌斯·凯撒之后不久,奥古斯都将提比略收为了养子。在正式公布之前,66岁的奥古斯都和45岁的提比略展开过怎样的谈话,虽然没有详细的史料记载,可以想象这是两位看清现实的本质、具有高度洞察力的政治家,通过彻底的交谈,最终达成了共识。尽管这是一场不夹杂着个人感情的政治选择,然而看在一般人的眼里,这是奥古斯都在失去了继承人之后,无奈之下作出的一个决定。
世人的观点也并非完全无凭无据,因为奥古斯都在将提比略收为养子的同时,也将女儿尤利娅所生、唯一还在世的外孙阿格里帕·珀斯图穆斯(Agrippa Postumus)指定为养子。可见,奥古斯都仍然没有放弃他的血统论。
元老院欣然接受了提比略升格为奥古斯都养子的决定。奥古斯都在正式发表他与提比略结成父子关系的同时,又向元老院提出了给予提比略10年任期并且允许延长的“护民官特权”的申请。提比略和尤利娅再婚的当初,曾经得到过5年任期的“护民官特权”,由于之后他的引退,这个特权被自动解除了。
提比略在成为奥古斯都的养子之后,即刻获得了除了奥古斯都之外无人拥有的“护民官特权”,虽然他已不再是事实上的奥古斯都的女婿,也没有为奥古斯都带来血脉相承的孩子,但此刻这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再是障碍,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继承人。
奥古斯都还任命提比略和他一起担任“内阁”(“第一公民的辅助机关”)的常任委员,之前只有阿格里帕拥有这个职位。“内阁”的成员包括了“第一公民”的奥古斯都和现任的两名执政官以及法务官、按察官等,用现今的讲法就是各个部委派出的代表,加上任期6个月的元老院的20名议员。除了奥古斯都本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属于短时期的临时委员。奥古斯都任命提比略为常任委员,就是为了不测之时,国家统治的实务和实权可以顺利地移交到继承人手中。
对奥古斯都的这些举动,作为共和政体最后堡垒的元老院并没有提出异议。我想其中有这样几个理由:第一,提比略虽然在罗得岛闲散了7年,但他在军事上的才能无人可比。元老院也非常清楚,要建立起“罗马统治下的和平”并非是一朝一夕的小事,尤其是担当边境地带的安全保卫任务,除了要有相应的地位,还必须有实实在在的能力。
年轻的盖乌斯的失败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第二,提比略出身于罗马名门克劳狄乌斯家族,与奥古斯都以及他的外孙子不同,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在那些掌握元老院大权的人看来,提比略是他们自己的人。
古罗马的共和政体别名“贵族政治”,是历史上被称为“寡头政治”的由少数人领导的政体,而并非是我们现代人所理解的民主政治。
元老院成员大多来自地位显赫、出身不凡的罗马上层社会,500年来以他们为代表的元老院掌握了罗马国家的大权。最早一个挑战元老院、欲推翻现有体制的是凯撒,他的接班人奥古斯都不仅继承了他的遗志并且予以实现。
提比略的亲生父亲,年轻时曾经作为凯撒手下的士官,参加过最后几年的高卢战役。凯撒强行渡过卢比孔河之后,他离开了凯撒,转投庞培麾下。凯撒渡过卢比孔河的行为,等于向全天下人宣布了他打倒元老院的决心,提比略的父亲离开凯撒、效忠于庞培,可见他心属元老院。在凯撒打败了庞培之后,提比略的父亲依然不离不弃地跟随着庞培之子,所以他是一个坚决的“元老院体制”的支持者。不过,他并没有参与布鲁图和卡西乌斯主谋的暗杀凯撒的行动。
作为反凯撒派的一分子,他的名字上了屋大维和安东尼的肃清反对派黑名单,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流放生活。提比略出生时,他的父亲还是奥古斯都的敌人之一。不久,《米塞诺协定》订立,父亲终于回到了罗马,可是,母亲莉薇娅又成为了奥古斯都的妻子。虽然提比略和弟弟杜路苏斯自幼在奥古斯都家中长大,然而,对于念念不忘“元老院体制”的贵族们来说,提比略始终是高贵的克劳狄乌斯家族的一员。这些人的想法也不无道理,就连奥古斯都也都无法忘记提比略的出身。无论是品行、举止,还是流利的希腊语,提比略的身上具备了所有的贵族特质,这也使得他永远无法融合到奥古斯都、阿格里帕这些人的平民世界里。
不过,提比略本人并非是顽固的阶级论者。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前妻维普萨尼娅是平民出身的阿格里帕的女儿,即使追溯到她的祖父阿提库斯那一代,也找不着半滴的贵族血液。所以,那些只认血统的人是不能够了解提比略真正的想法,唯一看懂他的只有奥古斯都,虽然奥古斯都这个醒悟来得晚了一点。
我认为66岁的奥古斯都是完全放心地把位子留给了提比略。因为如果他对提比略还心存疑念,就不会同时授予他“护民官特权”和“内阁”常务委员的权力,而是会采取走一步看一步的策略。他这次的决定明确、果断,不给人留下任何想象、臆测的余地。
一生执著于血脉相承的奥古斯都,最终选定的继承人竟然和他毫无血缘关系,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其实,对于奥古斯都不计前嫌、以公事为重的决断,我很想由衷地表示赞赏,可惜,这个赞赏只能给出一半,因为奥古斯都在指定提比略做继承人的同时,还指定了提比略之后的继承人。
提比略在成为奥古斯都养子的同时,他自己也成为了别人的养父,奥古斯都要求他认其胞弟杜路苏斯的儿子、即将18岁的日耳曼尼库斯(Germanicus)为养子。日耳曼尼库斯的母亲,是奥古斯都的姐姐屋大维娅和安东尼所生的女儿小安东尼娅,所以他是奥古斯都的外甥女的儿子。奥古斯都在失去了两个外孙之后,依旧没有放弃任何可以联系血缘的机会。提比略自己也有一个16岁的儿子,但对奥古斯都而言,那是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孩子。
不管是否内有蹊跷,对于提比略的复职,从元老院到平民百姓都表示了欢迎。提比略不负众望,即刻奔赴战场。日耳曼战线吃紧,需要一位能够带兵打仗的指挥官。
元老院议员们的日常生活,通常是居住在安全、舒适的首都,在剧院或竞技场保有前14排的座位,有时候也会去生活水平稍低但无须驻兵防守的元老院行省,平安无事地担任一年的总督。与之相反,前线的士兵们每时每刻都需要绷紧神经,提高警惕以防敌人随时而来的袭击。对于战场,最高兴的就是前线的战士们。
当年24岁、担任骑兵队总指挥的维勒乌斯·帕特库鲁斯(VelleiusPaterculus),20年后在他的《罗马史》中描述了提比略回到前线时的场景:
我很清楚以我拙劣的文笔,不在场的人是很难想象当时的场景,不过,我还是相信总有一些人能理解。
当提比略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时,士兵们喜极而泣。他们完全忘记了队形整齐,奔向他的身边,争先恐后地向他表达喜悦之情,有人甚至忍不住去抚摸他,纪律严明的罗马军团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
“这不是做梦吧,总司令?我们又能在您的指挥下战斗了。”
“我曾经跟随您在亚美尼亚打过仗,总司令。”
“我是在雷蒂安。”
“在多瑙河战役时,您曾经亲手给我颁发过勋章。”
“我也得到过您的嘉奖,在潘诺尼亚。”
“我跟着您去过日耳曼。”
提比略已经10年没有见到他的战士。45岁重返战场的他,将会在日耳曼战场上如何去发挥他成熟、机智的实力。
奥古斯都指定的提比略的继承人、18岁的日耳曼尼库斯也跟着提比略来到了前线。日耳曼尼库斯本名叫尤里乌斯·凯撒。或许是因为这个名字过于伟大,通常大家都叫他“日耳曼尼库斯”。“日耳曼尼库斯”意思是打倒了日耳曼的人,原本是杜路苏斯死后,大家为了纪念他在日耳曼战争中的功绩而赠与的称号,之后儿子继承了父亲的这个称号。18岁的日耳曼尼库斯这是第一次跟随伯父兼养父的提比略出征前线。
提比略起初并没有让日耳曼尼库斯担任重要的任务,他让这个18岁年轻小伙子,在参谋部做了2年的勤务。将来要做帝王的人,必须从基层开始学习。这也可以说是罗马人的一种帝王培养教育。
率领第二军团、协助提比略的副将是当年的执政官萨杜尔尼努斯(Saturninus)。日耳曼战争实际上已经中断了10年,不得不回到起点莱茵河重新开始新的征战。这次战争的最终目标,就是完成奥古斯都的征服从莱茵河到易北河的日耳曼全境,同时将罗马的防卫线从莱茵河转移到易北河的既定方针。这是奥古斯都始终如一的战略方针。凯撒征服了高卢,使罗马摆脱了威胁,奥古斯都也要消除罗马的另一个威胁——日耳曼,让它和高卢一样走向罗马化。然而,在实现政治上的同化之前,必须使用军事武力降伏日耳曼人。杜路苏斯曾经肩负这个重任,现在这个任务交给了提比略。
日耳曼尼库斯头像
日耳曼有四条通往北海的大河,由西向东分别是莱茵河、埃姆斯河、威悉河和易北河。
日耳曼战役重新开始的第一年,即公元4年,提比略将军队兵分两路:年过60岁、非常懂得士兵心理的副司令萨杜尔尼努斯率领的部队从莱茵河的上游过河向东方进攻,占领四条大河的上游地区。他本人率领的第一军团,从下游渡过莱茵河,向北迂回,一路往东攻击。
提比略的战略是,同时占领四大河的上、下游,保证由北海逆流而上的海军航线的安全,利用陆海军联合作战,南北夹击,占领日耳曼全境。提比略打算用一年的时间来完成他的计划。
莱茵河上游森林密布,大多数的部落都选择在河的下游区域生活,因此,提比略的第一军团的行程远比萨杜尔尼努斯率领的第二军团要来得艰难。
公元4年的战役,虽然一直持续到年底,但终究达到了预期的目的。除了易北河之外,日耳曼境内所有的重要河流,又重新回到了罗马军的手中。提比略带着捷报返回了罗马,他并没有在罗马作长久的停留,为了开春后新一轮战役的准备,他向奥古斯都作完汇报后,再次翻越阿尔卑斯山,回到了莱茵河附近的冬营地。
提比略和日耳曼尼库斯的行军路线
提比略军团在日耳曼第二年(公元5年)的战役,获得了比前一年更加辉煌的战果,历经14年,罗马军终于到达了易北河。有关战事的情况,允许我再次借用帕特库鲁斯的笔来作描述:
罗马军团的足迹遍布日耳曼所有的土地。曾经只听说过名字的许多部落,真真切切地降伏在罗马军的枪下……无以计数的日耳曼人向我们投降,这些金发的年轻人都有着高大壮硕的完美的体格,罗马战士包围着他们,手中的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论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所有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站在中央的总司令的身上。
投降的日耳曼部落中甚至包括了从未同罗马军交过手的、居住在易北河东部的“长须族”(long beard)。罗马军团的银鹫旗插遍了莱茵河以东400罗马里(约合600公里)包括易北河在内的整个日耳曼地区。
根据提比略的战略,沿易北河顺流而上的罗马海军与由西向东的陆军联合作战,获得了预期的战果,奥古斯都征服日耳曼的梦想似乎就要实现了。
然而,日耳曼人并没有全线投降,其中也有些部落在战败后,另谋出路,东山再起。马尔柯曼尼人(Marcomanni)的首领马罗波达斯(Moraboduas),曾经作为人质,在奥古斯都的亲戚家度过少年时代,他是少数了解罗马的日耳曼人之一。获得自由、回到故乡的马罗波达斯,为了部落的生存,放弃了对抗罗马,带领部落远走他乡。马尔柯曼尼人迁移到位于多瑙河南面的波希米亚地区时,正是公元前9年,提比略的弟弟杜路苏斯率领军队到达易北河之际,等到公元5年,提比略再次占领易北河时,马尔柯曼尼人已经在波希米亚生活了14年。
马罗波达斯在这14年间,秣马厉兵,建立了7万人的步军团和4000人的骑兵队,以罗马军团的方式,组织和训练军队。拥有强大兵力的马罗波达斯,不仅自封为王,而且与罗马中央政府缔结了外交关系。
尽管有军队做后盾,马罗波达斯仍然力求避免与罗马的正面冲突,但是他统治的地区免不了成为那些不满罗马武力镇压的斯拉夫人以及其他日耳曼部族首领的避难所。无论马罗波达斯是否有意抗衡罗马,在罗马人眼中,他统治下的波希米亚地区就像凯撒当年在高卢会战时所见到的不列颠,迟早会察觉到它威胁性的存在,波希米亚南部的边境距离意大利仅350公里,这个路程步兵用12天、骑兵只需要4天就可以抵达。
公元6年,奥古斯都认为征服日耳曼的目标已经达成,决定出兵攻打马尔柯曼尼人。负责此次战役的提比略,为了能在入春后立即发起进攻,在多瑙河附近建立了冬营地。为了对付这个唯一没有投降的日耳曼部族,提比略采取了两路夹击的进攻方式。由他率领的部队从南向北、萨杜尔尼努斯的部队由西向东,将马尔柯曼尼人包围起来一举歼灭。两军抵达前线的行军时间预计在5天左右,罗马军团已经作好战斗准备,只等积雪融化。
然而,事态的发展正如帕特库鲁斯所言:“命运之神有时候会将人类的计划破坏殆尽。”公元6年,正当提比略等待春天向北发起进攻的时候,没料到背后受敌,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发生了大规模的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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