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
葬礼后次日,也就是3月19日夜里,布鲁图和卡西乌斯天不亮就逃离了罗马。身为首都法务官的布鲁图本应留在国内尽忠职守,但惧于群情激奋,也匆匆逃往阿皮亚大道30公里以南的别墅。古罗马将建在郊外的独栋别墅统称为“围拉”(villa),通常由大而坚的石头高墙围绕,其防卫能力远胜于罗马市内住宅,而内部设置从居室、马厩到奴隶住所一应俱全。因此这两位刺杀凯撒的主谋躲进安全所,等待安东尼履行承诺的“特赦”再返回罗马。
然而安东尼面临的情况比他之前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因此尽管有西塞罗的热心周旋,尽管此前安东尼本人也有过亲口承诺,但现在他想要重新考虑之前承诺刺杀者的“特赦”了。因为如果实行“特赦”,他担心愤怒的罗马民众会将怒火转嫁到自己身上。
凯撒就任终身独裁官之后,立刻要求元老院全体议员起誓保卫凯撒的人身安全。凯撒在接受誓言后,立刻解散了长久以来由日耳曼和西班牙士兵组成的警卫队。然而如前所述,所有的刺杀成员都是元老院议员。
可能从现代人的角度看,如此相信誓言似乎显得轻率,而对古罗马而言,誓言有着极重的分量。
一神教的犹太人信奉人与神之间的约定,而多神教的罗马人则不同,他们认为神的作用是保护及帮助人类,而非裁定人类行为方式的判官,人类行为的正确与否,最终有待人类自身来裁决。正因如此,古罗马人才开创了法律精神,并相信无信义则无人伦。古罗马人惯于彼此交换誓言,通常他们的誓言分为以下几类:
一、与败者相约——在扣押人质的基础上缔结盟约。
二、与债务人相约——在有担保的基础上建立融资关系。
三、具公共效力的君子协定——在无人质、无担保的情况下,口头盟誓。
凯撒要求全体元老院议员所做的就是第三种协定。换言之,包括刺杀者在内的元老院议员们和终身独裁官凯撒之间的正是“君子协定”。
如果无此约定,那么刺杀凯撒的行为可能只是一场单纯的谋杀,仅构成罗马法律上的刑事犯罪。依据凯撒修订过的罗马法典,刑事罪犯只要选择自行流亡他国就不再被追究责任。然而刺杀者们参加过这典型的罗马式“君子协定”,那么他们的行为就不仅仅是普通的刑事罪这么简单了。国家统治上层人士背信弃义——违背当初无须人质、无须担保但拥有最广泛公共效力的誓言,如同“驷马难追”的君子、“一言九鼎”的社会名流违背了社会公义。君子凯撒相信君子协定,解散了警卫队,而对方的“君子们”则偷偷携带武器前往禁械的场所行刺。一则违背誓言,二则违背法典,这样的人,怎能继续做名流,称君子?
当刺杀者们从亢奋中冷静后,西塞罗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积极斡旋,以期刺杀者们能获得“特赦”,恢复名誉。不过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西塞罗所想的“特赦”和今天我们说的“特赦”并不相同,不是获得宽恕释放而更接近自行流放。
此外,刺杀者们也在恢复理智后意识到了刺杀凯撒的严重性。因此,他们在次日元老院会议上也默认了凯撒生前遗嘱的人事安排。毕竟对国家公职,特别是国家要职人员而言,道义总是居于律法之下的。在西塞罗的积极斡旋下,安东尼答应进行“特赦”。“特赦”一旦实现,刺杀者们便可恢复“君子”声望。刺杀集团的成员均属元老院议员集团,均以自身纯罗马血统而自豪,在重视和严守誓言上皆不甘人后。因此他们对凯撒当年允许行省地区的优秀人物进入元老院始终无法释怀。
上述观点在纯罗马血统的“君子”们之间颇为盛行,但普通百姓对此无法理解。那么凯撒之死在普通民众间激起千层浪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因为《凯撒大帝》中安东尼那精彩绝伦的演说煽动?是因为被凯撒赠与每位公民300塞斯特斯遗嘱所感动?还是因为对最高统治者突然遇刺的同情?
元老院和公民大会曾称凯撒为“国父”。“喀提林阴谋”时期,西塞罗也曾被人如此称呼,不同的是,凯撒获得的是全国性的正式称谓。
和罗马建国之父罗穆路斯相比,凯撒可以算得上是第二位开创者,所谓的“中兴鼻祖”。
“国父”即国民之父。无论是对元老院议员还是普通百姓而言,凯撒都有着父亲一般的神圣光环。同时凯撒还将财产分赠给了每一位罗马公民,这是罗马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创举。因此对罗马而言,继承凯撒分赠的遗产,类似于儿子接受父亲的遗产。而在罗马,弑父是最重的罪行。
普通百姓可能无法了解所谓“君子协定”,但是他们清楚地知道是谁谋害了他们的“父亲”。因此他们并不以“刺杀者”来称呼谋害凯撒之人,而是冠以“弑父者”之名,以表达他们心中对布鲁图等人的无比憎恨和愤怒之情。
安东尼马上察觉到了民心向背。在凯撒遗嘱公布之后,他立刻决心取代屋大维成为事实上凯撒的继任。因此,他也并没有让逃离罗马的刺杀者们返回的意思。从3月下旬到4月中旬西塞罗的书信中可以看出,安东尼的态度让他惴惴不安。即便自己并未亲手参与到谋杀行动中,西塞罗还是危机四伏,他不敢留在罗马的宅邸,也不敢留在郊外朋友家。即使西塞罗身负和以安东尼为首的凯撒派进行交涉,保证从公元前43年就无职务的布鲁图和卡西乌斯安全重任,此刻他也不敢逗留,匆匆地逃往罗马市外的别墅。
然而即使身处离罗马20公里之外的别墅里,西塞罗仍惶恐不安。
彼时关于凯撒精锐将亮出复仇之剑的传言满天飞,他虽认为自己不会是复仇靶子,却为布鲁图和卡西乌斯等人的安全担忧。他试图说服布鲁图和卡西乌斯前往自己在拉努比奥的别墅,并称自己将在那里和他们会合。拉努比奥别墅在布鲁图现居地以南约30公里,是个远离各条主大道的濒海之地。西塞罗曾为投资不动产不惜举债,如今看来,投资倒也派上了用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刻的安东尼正在毁掉自己成为凯撒继任者的大好机会。他非但没有立刻实施凯撒给每位公民分赠财产的遗嘱,反而将这部分钱挪用到巩固自己军队上。显然他并不懂“好钢使在刀刃上”这个道理。
安东尼忘了遵循凯撒的分赠遗嘱,但没忘了安排自己的亲信上位。他安排凯撒的首席副将雷必达补上凯撒兼任的大祭司一职,多拉贝拉补上凯撒兼任的执政官一职。这两人均为凯撒派要员,且与安东尼同为38岁。
在西塞罗惴惴不安的心态下,安东尼的势力日渐壮大。在他正为成为凯撒继承人努力之时,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出现了。公元前44年4月,18岁的屋大维自意大利南部的布林迪西登陆回国。此时离凯撒遇刺约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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