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和绳纹人在一起
复杂的日本狩猎采集者和最早的陶器,公元前14500—前6000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们抬起头,安静地注视着。有短暂的一瞬,约翰·卢伯克对他不知情的新主人们的“他者”感消失了。发出隆隆声、冒着烟的火山起到了这个效果——巨大的情绪反应战胜了文化差异。但这一切稍纵即逝。上野原(Uenohara)的居民再次透过自己的文化滤镜望着、听着远处的火山——卢伯克对他们的神话和观念信仰一无所知。随着人声和工作声重新响起,他恢复了观察者身份,而非公元前9200年日本九州岛上生活的参与者。公元前6700年离开长江后,卢伯克退回到了2500年前的上野原。 [1]上野原是九州南岸的一个村子,位于今天鹿儿岛湾的最深处。[2] 当地居民为狩猎采集者——种植水稻的理念和稻种最早要到公元前5000年才会从彭头山沿着长江河谷向东传到日本。 [3] 为了前往这个村子,卢伯克在抵达岛的西岸后穿越了岛上覆盖着茂密森林的丘陵。他沿着迷宫般的小径穿过橡树和栗树林,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味道,枝头挂满了当季的累累硕果。 [4] 很快,卢伯克在林中发现了没有谋面的同伴:他认出了泥土中鹿的足迹,灌木上的猪毛,还有树桩上的斧子痕迹。小径将他带到一片空地,那里散布着13间锥形小屋。时值下午3点左右,成年人正在忙着生火和制造工具,村里的孩子们则在屋子间相互追逐。
一些上野原人刚刚从林中走出,拿着一捆捆芦苇和装满林产品的袋子。卢伯克猜测芦苇将被用来修建一间新茅屋:一个圆坑的周围已经用木桩搭好了棚屋的框架。 [5] 几个男人正用石斧伐树,清理出更大的空地。他们的工作让海对面的景象出现在眼前,露出远处一座顶部被云雾环绕的山——或者说卢伯克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那山隆隆作响,喷出又一股烟尘。
上野原人看上去结实、健康又幸福。他们穿得很少。孩子和一些成人赤身裸体。许多人只在腰上围了条皮裙,有几个人穿着短袍。除了年纪很大的老人,他们的皮肤呈明亮的黄褐色,乌黑的头发被扎成辫子,或者用发带固定在脑后。有的戴着用鹿齿和野猪牙做的项链,几名男子的胸口用红颜料画了螺旋形图案。
就像在彭头山那样,卢伯克被吸引到一名陶匠身边坐下——这次是个满脸皱纹、牙齿掉光的老妇人。她正在完成的陶器远比卢伯克在世界各地旅行时所见的精美——陶器近乎球形,带有长颈和弯曲的吻部,大小类似足球。然后,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推着一根缠有绳索的细棍在罐子表面滚动,印下精致的几何图案。然后,她把滚筒移到另一个位置再次滚动,逐渐在整个表面印满自己的图案。
正当她即将完成最后的压印时,火山爆发让她失去了节奏。她一度僵住,缠绕着绳索的滚筒停留在黏土上方几毫米处。但犹豫只持续了片刻,因为她曾多次看到和听到火山爆发。她在其阴影下度过的漫长一生中,火山从未有过宁静的时刻。
上野原是日本各地被纳入绳纹文化(Jomon culture)的众多考古遗址之一,其中许多似乎被常年居住。“绳纹”之名来自他们装饰陶器的技术,意思是“绳子的纹饰”。 [6]1877年,美国生物学家和古文物学家爱德华·莫尔斯(Edward S.
Morse)第一个发现了这种文化的痕迹——差了12年没能赶上维多利亚时代人约翰·卢伯克的《史前时代》。他在今天东京附近的大森(Omori)发掘了一个贝丘,并在考古技术方面培训日本学生。 [7] 他们很快发掘了更多遗址,并开始发现将被认定为绳纹文化的陶器、房屋和器物。陶器形制的繁多使其被分成许多文化子类,在上个世纪,新发现和放射性碳定年数据不断修正着分类。今天,它被公认划分为6个文化时期,从出现最早陶器的绳纹文化草创期到截至公元前500年的绳纹文化晚期。 [*] 此后,水稻农业开始在日本大规模出现,这可能由中国和朝鲜移民带来的。 [8]上野原属于绳纹文化早期,最早的定居村落就在这一时期出现。
从传统的流动狩猎采集者生活方式向定居的转向发生在公元前9500年左右,似乎是对全新世气温升高和降水增加的反应,就像耶利哥的奠基那样。但不同于约旦河谷的居民,绳纹人仍然完全依赖野生食物,有丰富的林地和沿海资源可供利用。 [9] 他们还广泛使用陶器。
事实上,绳纹陶是世界上最早的陶器。它是上次冰河期行将结束时日本狩猎采集者文化早熟的一个例证。在1960—1962年的发掘中,九州西部的福井岩窟(Fukui Rockshelter)找到了已知最早的陶片。[10] 这个小山洞位于一块凸起砂岩的底部,洞中光线充足,可以清楚地看到附近的河流。冰河期的狩猎采集者很喜欢这个洞,在那里留下了从末次冰盛期之前开始积累的深达5米、埋藏了丰富器物的沉积物。
最早的陶片出现在公元前13000年的土层中。
陶片的发现招致了广泛的怀疑。1962年,两位杰出的教授——山内清男(Suago Yamanouchi)和佐藤宏之(Hiroyuki Sato)发表了著名的《绳纹时代的陶器》一文 [†] ,认为定年结果或在福井洞使用的发掘方法一定有误,那里的陶器不可能早于公元前3000年。 [11] 陶器在日本的出现比在西亚和欧洲早了至少6000年,这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态度在今天看来令人吃惊,因为现在的考古学家常常过于仓促地宣称自己所在的地区为某种文化创新的源头。随着更多放射性碳定年数据和陶器发现的积累,以及对新的定年方法信心的增加,山内和佐藤不得不承认错误:日本的确拥有世界上最早的陶器。 [12]文化早熟不仅体现在陶器上。日本的冰河时代狩猎采集者还打磨石斧,使其成为更好的工具,比西方人采用这项技术早了好几千年。[13] 绳纹人还发明了用漆树汁液制作的漆器。这需要采集、加热和过滤 , 然 后 小 心 翼 翼 地 涂 到 器 物 表 面 。 近 年 从 北 海 道 的 垣 之 岛(Kakinoshima)发掘出了世界上已知最古老的漆器:放在公元前7000年的墓葬中的一把红漆梳子。 [14]为何绳纹人如此有创造力?为何他们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区都早那么多年开始制造陶器?只有中国陶器的出现与其相差不算太远,前者可以用种植水稻的需要来解释。绳纹时代的权威,来自俄勒冈大学的梅尔文·艾特金斯(Melvin Aitkins)认为,日本人发明陶器是为了烹饪和储存来自茂密阔叶林地的产品,九州在公元前13000年时便已经被其覆盖。他表示,从阔叶林和陶器同时进入日本北方诸岛可以看出这种关系,两者都在公元前7000年左右出现在最北面的北海道岛。[15]不过,上述观点有两个问题。首先,陶器对生活在林地环境中的狩猎采集者并非必需——公元前12500年西亚的马拉哈泉村人和公元前9500年北欧的斯塔卡人完全依赖用柳条、树皮、皮革、木头和石头制成的容器也能生活得很好。陶器无疑会让九州林地中的烹饪者生活更加便利,而且从食物残渣来看,陶器的确被用来炖煮蔬菜、肉类和鱼,但人类没有这些器皿也很容易生存。
1999年,本州岛北部大平山元(Odaiyamamoto)遗址发现的新陶器样本让艾特金斯的理论遇到了第二个问题。粘在陶器内壁的残留物的放射性碳定年结果为公元前14500年,将陶器的起源至少又向前推进了1000年。 [16] 当时,本州可能只生长着稀疏的松树和榉树。因此,日本陶器的发明是为了存储和烹饪橡子以及其他阔叶林产品的理论不可能正确。
西蒙弗雷泽大学的布赖恩·海登提出了另一种解释。这为他信奉的社会竞争是文化变革驱动力的说法提供了又一例证,我们在分析他关于墨西哥南瓜种植起源的理论时已经对此有所了解。
海登暗示,陶器拥有一系列重要特性,使其成为彰显所有者声望的物品和为客人上菜的理想容器。最初,制陶手艺很难掌握,需要仔细挑选黏土,准备防裂剂,以及探索、试验和优化塑形和烧制技术。
邻居和来自更远地方的访客会被制造陶器所需的劳动量和技巧所折服。展示带有奇异装饰的新颖造型能给他们留下更深的印象。最让人惊讶的可能是通过在宴会上夸张地砸碎陶器来炫富。 [17]绳纹时代后期可能出现过表演性的摔碎陶罐的行为,因为曾发现过巨大的“陶片丘”。 [18] 随着造型变得更加精致,许多绳纹时代后期的陶器无疑主要用于展示。在基本的花盆形制的基础上,边缘被塑造成壮观的火焰形状,或者塑造出缠着陶器的蛇,并雕有伸出的舌头。有时,装饰导致陶罐过于头重脚轻,几乎无法立住。 [19] 漆器一定也非常惊人,就像今天这样。不过,我们不能轻易将这种解释套用到福井洞等地的最古老陶器上,坦率说,它们非常平淡乏味。我们目前对最早的日本制陶者了解太少,无法确定他们究竟更关心打动来访者还是发明一种炖蔬菜的方法。不过,我们知道到了公元前9500年,许多人已经在上野原这样的永久据点过着定居生活。虽然陶器已经发明,但定居生活方式对于陶瓷技术的发扬光大至关重要。
当卢伯克在小屋间漫步,时而停下来从人们背后窥伺,品尝小块食物时,安定感很快让他想起了之前去过的其他狩猎采集者定居点,特别是西亚的马拉哈泉村和北美的科斯特。许多树被清理,房屋似乎是永久性的。磨石和陶器显然不是为了从一处营地带到另一处而设计。陶制炊具内的东西和垃圾堆显示,上野原人拥有丰富的食物来源,他们显然从林地、淡水溪流、海边和海中取食。就像马拉哈泉村和科斯特人那样,他们靠着丰富的自然收获放弃了传统狩猎采集者的流动生活方式,享受定居的村落生活。
但正如其他任何村落,上野原拥有独特的环境和一系列文化特点。卢伯克看到更多的陶匠在工作,有的用海贝代替绳结给陶器印上花纹。猪肉被挂在设计巧妙的灶坑上方熏制,这种灶坑有两个通过短通道相连的开口。其中一个开口上方用树枝挂着肉块,另一个开口处点火。烟从通道飘过,笼罩在肉周围。正在制造的石质箭头两边有明显的锯齿,完全不同于卢伯克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身体装饰也不相同:绘制的图案很夸张,许多人佩戴用黏土烧制的粗大耳环,上面刻着漩涡和螺旋图案。 [20]虽然精致,但这些身体装饰似乎不代表地位。上野原好像没有指定的首领,也没有财富差异。所有房屋在大小和结构上都很相似,每堆火上都烹煮着同样类型的食物,对谁能坐在哪里同谁说话似乎也没有限制。
当上野原的一天行将结束时,卢伯克查看了自己抵达时从林中归来的那些人所带的包裹。包裹被扔在一排挖好的黏土坑边,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橡子。两个女人正在工作,将一层层碎石和切碎的芦苇铺到每个坑底。橡子被倒进坑里并压实,然后再铺上芦苇和碎石,直到几乎与地面齐平。最后,女人们用黏土盖住坑,形成防水层。就这样,坚果可以不受啮齿动物和潮气的侵害,安全地储存到每年冬天食物短缺的时候,而且等到吃的时候,它们的苦味也会消失。 [21]随着工作结束,太阳落下,卢伯克被吸引到火边。那座半完工小屋旁聚集了一群人,卢伯克坐在他们中间。一堆芦苇尚未被绑到木桩上——人们似乎不着急完工。滚烫的石头上,包在叶子里的鱼滋滋冒着油。一些成人和孩子已经铺好植物纤维做的垫子睡了;另一些人低声交谈,或轻轻地给孩子唱歌。当卢伯克加入他们时,夜空中出现了奇观:红色和橙色不断变幻,然后加深为紫色和紫红色。空气中有淡淡的硫黄味,火山灰飘落,在拉开的夜幕中发出荧光,犹如一场小小的烟花表演。
1986—1997年,当鹿儿岛考古中心的新东晃一(Koichi Shinto)发掘上野原时,他在两层火山灰之间找到了考古遗存。卢伯克到来时正在咆哮的是樱岛(Sakura-jima)火山,它于公元前9100年喷发,将定居点埋在浮石和火山灰之下。 [22] 尚不清楚上野原人是惊恐地逃离还是被活埋了,因为酸性的火山灰摧毁了遗址的一切有机物质,包括人类和动物的骨头。不过,那里挖出了大量古代小屋的地基、灶坑和火堆。除了这些,新东晃一还找到一批器物,包括陶瓷耳环、罐子、黏土小像和带锯齿的箭头。许多是在离公元前9100年的那次喷发之后几十年乃至几个世纪才被埋的。由于没有与之相伴的房屋,上野原似乎成了一个仪式性的埋藏地点。
不过,樱岛火山并非掩埋了上野原最后的物质遗迹并决定了当地人最终命运的火山。完成这一切的是公元前5000年左右某一天喷发的鬼界(Kikai)火山,距离九州岛南岸100千米。 [23] 这是全新世世界最大的喷发之一。火山碎屑从海上漂到九州岛,破坏了南部和中部的森林以及其中的一切,鬼界火山的火山灰甚至一路向北落到了北海道。上野原(可能已废弃)被埋在1米深的火山灰下。九州岛南部的许多地区在几个世纪里无人居住,人们再也没有回来重建村子。 [24]今天,上野原向公众开放展示,每年有数以千计的人前来参观绳纹狩猎采集者曾经建造房屋和熏制猪肉的地方。在其生命的这个最新阶段,上野原变得与其他经常被放在一起比较的史前狩猎采集者定居点截然不同。斯塔卡、马拉哈泉村和其他许多地方发掘出来的遗迹鲜为人知,公众也无法进入,无缘了解自己的狩猎采集者历史。
现在是公元前9100年。卢伯克一直睡到天亮,然后离开上野原,开始在日本诸岛间向北而行。首先,他沿着鹿踩出的小径和植物采集者经常走的路线步行前往九州的北海岸。他来到了高耸于丰后水道之上的山崖,这条宽50千米的海峡上点缀着众多小岛,对岸就是四国岛。远处的海岸消失在下方波涛激起的咸味雾气中。
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崖顶而行,时而下到海湾,时而又攀上岬角,直到抵达九州的最北端。这里的绳纹人营地位于被遮蔽的小海湾中,有的岸上停着独木舟。卢伯克借了一条,穿过狭窄的海峡前往本州岛的西南角。然后,他沿着南侧弯曲的海岸线而行,始终处于石灰色和紫色山顶的内陆高山的阴影下。冬天来时,山顶和森林覆盖的山坡上积满了雪;太平洋吹来的狂风暴雨宣告着炎热潮湿夏天的到来。
很快,公元前9100年变成了8000年,然后是7000年。
当南边的海岸线摇摆不定时,卢伯克向内陆走去,沿着森林覆盖的深谷,他来到了山巅之间的隘口,朝东望向翡翠色太平洋对岸的北美。公元前6500年来临时,卢伯克知道大平原上的狩猎采集者正同干旱的影响做着斗争,搜寻日益减少的野牛群。
在另一次离开海岸的内陆之行中,卢伯克来到一个巨大内陆湖边缘的泽地,那里今天被称为琵琶湖(Lake Biwa)。林地特别茂密,湖中出产贝类和许多可食用的水生植物,难怪那里有好几处绳纹人营地。居民将采来植物上的废弃物扔到泥泞的地上,包括果壳、难吃的外皮、种子和茎秆。这些东西将保存在被水淹没的沉积物中,直到粟津(Awazu)遗址被发掘,那是少数几处发现植物遗存的绳纹遗址。
[25]与乌鸦一起从本州岛西南角跋涉了大约850千米,并在崎岖的海岸和山谷间绕行了至少四五倍这个距离后,卢伯克来到今天东京湾上方平缓的多摩丘陵(Tama Hills)。他刚刚从富士山边经过,那座完全对称且白雪皑皑的山顶俯瞰着周围的湖泊和瀑布,还有盛开的樱花和野杜鹃。但现在他面前的景象更加平淡:浅谷的另一边,一群野猪穿过灌木丛,边哼哼边抽动鼻子。
一头大公猪是它们的首领,长着看上去致命的弯牙,和它在一起的还有三头母猪和一群斑纹小猪。一头母猪突然在刺耳的尖叫中消失了,剩下的逃走,小猪不顾一切地试图跟上冲入林中的大猪,留下折断的树枝和踏倒的灌木。猪群刚刚待过的地方继续传来尖叫,充满惊恐和痛苦的叫声中夹杂着绝望的咕哝,在整个山谷中回荡。但看不到猪的踪影。
叫声持续了几分钟才停歇,被粗重的呼吸和挣扎声取代。卢伯克小心地慢慢走近,发现那头母猪上了坚果诱饵的当,掉进盖着枯树枝的陷坑中。猪被困住了,它的后腿无助地悬在沟中,身体两边被卡住,并且因为无助的挣扎而越来越紧。
随后的几小时里,卢伯克等在陷坑边,母猪不时发出尖叫,疯狂地晃着脑袋。等到一群绳纹猎人从林中赶来检查陷阱时,它已经精疲力竭地安静下来。当他们用一把燧石刀割开鼓胀的动脉时,它只能呜咽着接受死亡。
猎人喝了一点装在小陶碗里的猪血,等待剩下的流干。然后,人们开始搬动尸体。他们爬到猪背上,用石斧和石刀着手宰割,用木棍撑开切好的尸体。随后,他们肩上扛着猪的腰腿部返回树林,猪头被挑在一根木棍上。留下的只有一堆用钝的油腻石头工具,以及一个带血的陶罐。
1970年,在横滨市雾丘(Kirigaoka)地区一次房地产开发前进行的发掘中,目前在东京大学任教的今村启尔(Keiji Imamura)在7个勘察点都没能发现绳纹人的坑屋。但他找到了许多椭圆形的坑,大多1.5米长,1米多深。它们作为房子太小,而且周围的器物寥寥无几,今村认为他可能找到了捕捉野猪的陷坑。 [26]遵循这种想法,今村弃用了小铲子和刮匙等常用考古工具,而是改用了挖土机。他挖掉了雾丘地区的大片表层土壤,包括山坡、山脊、台地和小山谷的底部。整个地区被证明遍布椭圆形坑,许多位于今村认为的动物足迹旁。坑有一系列不同构造。有的曾在底部竖着桩子,这可能是为了刺死猎物,或者让猪蹄无法踩到地面。另一种就像卢伯克看见的——坑呈长椭圆形,坑壁逐渐收窄,猪掉入后会被紧紧卡住。
在雾丘的几个坑中发现了陶片,它们可能来自留在陷阱周围的破碎陶器,连同土壤和其他废弃物一起被雨水冲入坑中。陶器的风格和纹饰显示,一些坑属于绳纹时代早期,与上野原的定居点同时代,另一些则属于绳纹时代前期。还有的坑非常晚近,在有史可据的年代被用来捕捉野猪,就像日本民间故事中所记录的。
20世纪70和80年代的经济繁荣期间,日本每年都会在建筑工程开始前展开数以千计的发掘,全国各地发现了许多类似的遗址。大部分陷坑属于绳纹时代前期,有时一次发现的数量很多。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发现之一来自东京南郊的多摩丘陵地区,在房地产开发前对这片30平方千米的土地做了勘察,发现了惊人的1万个坑。绳纹时代后期的坑呈线形排列,暗示猪或鹿被驱赶着跑向那里,也许使用了藩篱将动物引向死亡。但较早的绳纹人对打猎似乎更加随意——他们只是留下些诱饵,然后听天由命,等待野猪和鹿在看似无害的林地里刨食和啃食。
卢伯克从多摩丘陵出发,走向东京湾沿岸,现在他一直留意着可疑的坚果堆。来到目的地后,他看到海岸线似乎荒废了,虽然海湾周围有许多人类存在的痕迹:昔日的火堆、倒塌的茅屋和被拖到沙滩上的独木舟。当卢伯克坐着犹豫该去哪里时,湾中一个小岛上的树林里升起了炊烟。水看上去不深而且温暖,于是他开始涉水走向那里。但事实上水又深又冷,卢伯克只得游了一场不适而疲惫的泳。
他发现岛上住着几家人,他们简陋的茅屋建在一大堆贝壳附近,其中包括牡蛎、蛤蜊和鸟蛤。动物骨头(有的还连着小块的皮和筋)以及破碎的工具和陶罐也被扔进发臭的垃圾堆。贝丘边缘点着一堆火,女人们正在把坚果磨成糊,孩子们则在垃圾堆上玩耍。他们乱扔很久以前的骨头,把废弃的陶罐砸成小碎片。狗趴在女人身旁嚼着骨头,男人们坐着望向大海,不知道来袭的潮水是否会涨到像昨夜那么高,甚至犹有过之。 [27]卢伯克来到了未来的夏岛(Natsushima)考古遗址。游完泳后,他需要一点温暖,于是在火边坐下,贝丘的臭味让他想起了在埃尔特波尔和纳穆的日子。虽然对贝丘遗址并不陌生,但他此前很少有时间学习沿海采集的技巧。因此,卢伯克决心至少在夏岛待上几周,观察和实践绳纹人生活的又一个方面。
第二天清晨退潮时,学习开始了,他跟随女人们前去捡拾贝类。
许多小孩子也来了,被女人背在肩上,或者跑到附近的水中嬉戏。岩石上的贝类很容易找到,但很难取下。卢伯克不得不学习如何用尖石猛砸它们,但常常在石头上磕破指关节。
女人们还在沙下搜寻蛤蜊,寻找这种贝类挖出的小坑,然后将手指或掘棍插入沙中查探数量。如果触到足够多的贝类,一些女人会坐下并开始往篮子里装;如果没有,就继续搜寻——为了更好地看清地面,她们弯下了头和肩。当一片特别密集的贝类被发现时,所有女人围成一圈,从沙中挖出大批蛤蜊。
回到营地后是烹饪课。人们在炉灶边找了一片干净的沙地,贝类被小心地相互堆放在一起,吻部埋在沙中。小木棍和干草被放在贝壳上。点燃后,微风很快让火焰在贝壳堆上扩散开来。几分钟后,滋滋声和噼啪声响了起来,贝壳开始张开,并流出汁水。烤熟后,火被清理走,张开的贝壳被放在新鲜的绿叶上冷却。 [28]虽然夏岛人的食谱以海鱼和海边食物为主,卢伯克还是和猎人们一起定期前往内陆的山丘和森林。他们检视陷坑,并设陷阱捕捉野兔——卢伯克很久以前在克雷斯韦尔崖已经学会了这种技巧。他们跟随新鲜的鹿脚印,但很少成功;狗将禽类猎物赶出;网被罩在毫无警觉的鸭子身上。
几周后,卢伯克已经了解了很多对他毫无觉察的主人们获取食物的方法,但对他们的社会生活和宗教信仰所知寥寥。只有一条狗死去,尸体被随意埋在贝丘里。因此,尚不清楚他们如何处理人类死者。这里有夜晚围着火堆讲故事和唱歌的熟悉场景,但没有令人难忘的仪式、服饰或舞蹈。
1955年,杉原庄介(Sosuka Sugihara)和同事们发掘了夏岛贝丘。 [29] 该处遗址提供了关于日本史前史最早的放射性碳定年数据,在确定绳纹文化的古老年代和特征中扮演了关键角色。最下层埋藏的小陶片和焦炭来自公元前9000年。和几年前发掘的福井洞一样,这种陶器和被放射性碳定年的焦炭的组合最初引起了一些怀疑。
发掘过程中找到了许多沿海活动的痕迹:鱼钩、针、网坠、斧头和磨石,还有来自种类繁多的贝类、兽类、鸟类和鱼类的骨骼。和丹麦的埃尔特波尔贝丘一样,这里也没能找到房屋的痕迹,可能是因为它们建在了发掘区域之外,或者过于脆弱而没能留下痕迹。我们只能从贝丘中发现的金枪鱼、海鲈和海豚骨骼猜想存在出海捕鱼的独木舟。但在别的地方找到过绳纹人的独木舟,尤其是在太平洋沿岸的另一处贝丘——加茂(Kamo)。 [30]卢伯克没能收集到公元前6500年夏岛居民丧葬习惯和仪式活动的信息,这是因为他停留的时间太短了——仅仅持续了一个夏天。他没能了解到那些家庭是常年留在贝丘旁,还是会搬到另一个定居点,比如和其他家庭一起前往林地中的村子过冬。那时他们可能会举行典礼和仪式,会穿戴整齐地跳舞,会举办婚礼和成人仪式。但卢伯克不得不带着这些未回答的问题离开夏岛——今天的考古学家也仍然没有答案。 [31]绳纹文化在卢伯克的旅行结束后继续繁荣了很久。它在公元前3000年后不久达到顶峰,当时绳纹陶器实际上变成了华丽的雕塑,还出现了刻有精致花纹的石棒和女性小雕像。从考古遗址数量的急剧增加来看,人口显然有了大幅上升。林地被密集收获,绳纹人成了自己的野生森林的园丁、栽培者和管理者。 [32] 贝丘从夏岛上那样的小堆垃圾变成了马蹄形的大山包,包含数以百万计的贝壳和骨头。洄游的鲑鱼提供了可预见的食物来源,对文化多样性做出的贡献可能与它们对太平洋彼岸的美洲西北海岸一样多。 [33]随着大规模的水稻农业在公元前500年左右传到日本,狩猎——采集——种植的绳纹人生活方式被使用铁制工具的乡村农业经济取代,后者一直延续到近代。来自中国和朝鲜的移民将这种新经济带到日本。 [34] 几乎所有现代日本人都是这些人的后裔。由于水稻无法在本州北部和北海道的较寒冷环境中生长,绳纹文化在日本北部持续的时间要稍长一些。今天,保持狩猎采集生活方式的阿伊努人就生活在这些地区。 [35] 许多人认为,阿伊努人不仅是绳纹生活方式的继承者,还是绳纹人在生物学上的后裔。
[*] 绳纹时代通常被分为草创期(Incipient,约距今15000—12000 年 前 ) 、 早 期 ( Initial , 约 12000—7000 年 前 ) 、 前 期(Early,约7000—5500年前)、中期(Middle,约5500—4500年前)、后期(Late,约4500—3300年前)和晚期(Final,约3300—2800年前)。——译注
[†] 原文疑有误,《日本先史土器の绳纹 》一文的作者仅为山内清男(1902—1970)。东京大学的佐藤宏之教授生于1956年,不可能为 合 著 者 ( http://iss.ndl.go.jp/books/R100000002-I000007813461-00?ar=4e1f)。——译注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