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谨以此书献给迈克尔·肖,这是一份迟来的礼物。
我魔鬼般的灵魂已被困太久,它咆哮着挣脱出牢笼。
——《化身博士》
“藏起来!”
他尖叫了一声,突然变得神色慌乱,脸色煞白。她此刻正站在楼梯顶部。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强拽着她下楼,而她一直担心他们会摔倒,就大声喊道:
“罗尼!我们要躲谁?”
“躲起来!”他又尖声说,“躲起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他一直推着她来到了前门。她以前见过他紧张,但从未像现在这么严重。她明白一针毒品就可以让他镇定下来,她也知道在楼上他的卧室里就有毒品。汗水顺着他僵直的鼠尾辫往下流。就在两分钟以前,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决定还是要不要去蹲厕所,但现在……
“他们来了!”他又重复了一句,但此刻声音很低了,“藏起来。”
“罗尼,”她说,“你吓死我了。”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非常陌生。然后他移开视线,自顾自地看着远方,发出了一声如蛇般咝咝的声音。
“躲起来。”话音未落,他猛地拉开了门。外面正下着雨,她犹豫了一下,最终恐惧占据了上风,她鼓起勇气跨出了门槛。但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拽到门里。他抱住她。他身上的汗水散发着如海水般的咸湿味道,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发出炙热的气息。
“他们已经杀死我了。”他说完,突然用力把她推到了门外,然后砰地关上门,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她站在花园的小径上,死死地盯着门,拼命地想要不要敲门。
但她知道,敲门也没用,所以她哭了起来。她的头向前耷拉着,显露出罕见的自怜的样子。她哭了足足一分钟,并艰难地抽噎了三次,然后转身,迅速顺着花园小径走了。总有人会收容她,总有人会安慰她,赶走她的恐惧,烘干她的衣服。
如同过去一样。
约翰·雷布思直直地盯着眼前的盘子,丝毫不理会周围人的谈话聊天、背景音乐和闪烁的蜡烛。他着实不关心巴尔顿的房价或格拉斯市场要新开一家熟食店。他不太想同其他的客人——他左边坐着的女讲师及右侧的男书商——聊关于……实际上,根本不想参与他们的谈话。是的,派对堪称完美,桌边的谈话同开胃菜一样耐人寻味,他很高兴里安邀请了他。当然,他也很享受这场聚会。但当他看着盘子里吃剩的一半龙虾时,心里泛起一丝隐隐的绝望,而且越来越强烈。他同这些人臭味相投吗?如果他讲出警犬和被割下的人头的故事,他们还笑得出来吗?不,他们不会。他们会礼貌地微笑一下,然后低下头看着盘子,承认他……嗯,与众不同。
“来点蔬菜吗,约翰?”
是里安的声音,她在提醒他有点“不合群”,没有参与“谈话”,甚至看上去对谈话不感兴趣。他笑着接过大椭圆形的盘子,但避免同她目光接触。
她是个好女孩,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非常动人:亮红的短发,打着小卷;澄碧的眼睛,目光很深邃;薄薄的嘴唇充满活力。啊,是的,他喜欢她,否则也不会接受她的邀请。他翻着盘子里的菜,想找一块西蓝花,因为西蓝花不会在他往盘子里夹时碎成一片片的。
“食物很美味,里安。”书商说。里安笑了,表示接受书商的赞扬,脸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这样就足矣,约翰,你只消说这样一句话就可以取悦这个女孩。但他知道,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会带有讥讽意味。他不善于利用言语的语气夸奖别人,那是他经过多年培养起来的,已经成为了他性格的一部分。所以当那位讲师对书商的话表示赞同时,雷布思只是僵僵地笑着,不住地点头,引得大家都看着他。西蓝花在盘子上方脆生地被劈成整齐的两半,掉在了桌布上。
“该死!”他说,继而突然意识到用词不当,此情此景有点不太合适。嗯,他是谁,一个人还是一本辞典?
“对不起。”他说。
“无药可救。”里安说,语气很冰冷。
这是一个完美周末的完美结束。周六时为了买一件今晚穿的礼服,他去购物了。但高昂的价格让他望而却步,转而买了一些书,并准备将其中的一本《日瓦戈医生》(Doctor Zhivago)当作礼物送给里安。后来他想自己先读读这本书,于是买了一些花和巧克力,却忘了她讨厌百合花(他事先也肯定不知道),而且计划开始节食。真该死!最糟糕的是,今天早晨他去了一家新教堂,一家离公寓不远的苏格兰教堂。他去的上一家教堂看上去出奇地冷淡,只承诺赎罪和忏悔;但是这家教堂完全相反:教义里都是爱和快乐,还有什么赎罪可言?于是唱完颂歌后他就溜了,在门口处还同神父握手告别,并许诺会再来。
“再来点酒,约翰?”
是书商在讲话。他手里举着带来的酒,酒实在不错,但书商之前一直喋喋不休的夸赞,及语气中不无骄傲的神气,让雷布思觉得不得不婉言谢绝。书商皱了皱眉,继而发现他自己因此可以多喝一点,便高兴了起来。他兴致勃勃地添满了酒。
“干杯!”他说。
大家又开始谈论爱丁堡这些日子看上去多么繁忙。这一点雷布思倒是赞同。此时是5月末,正值旅游季。但原因不止这一点,如果五年前有人告诉他在1989年人们将从英国南部迁徙到位于北部的洛锡安区,他会大声笑出来。现在这已成事实,而且这个话题也适合在餐桌前谈论。
那晚,很晚很晚的时候,当另外两人离开后,雷布思留下来帮里安洗碗。
“你是怎么了?”她说,但他一直在想着牧师同他的握手。那自信有力的一握预示着坚定的来世。
“没事,”他说,“我们明天再洗吧。”
里安盯着厨房看了一会儿,数了数使用的盆盆碗碗,还有吃了一半的龙虾和沾着油脂的酒杯。
“好吧,”她说,“你在想什么?”
他慢慢地扬了扬眉毛,双唇慢慢撇开,笑着,露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里安变得害羞起来。
“怎么,警官,”她说,“这是某种暗示吗?”
“还有一个呢。”他说着向她扑过去,把她搂住,脸颊深深埋在她的脖颈里。她尖叫了一声,紧握的双拳不断地拍打他的后背。
“警察使用暴力!”她喘息着说,“救命啊!警察,救命!”
“什么事,女士?”他问,然后抱着她的腰走出厨房,朝卧室走去。周末的最后时刻在一片黑暗中静候着。
时间:深夜;地点:爱丁堡郊外的一处建筑工地上。建筑合同上是一栋办公楼的建设项目。一堵15英尺[1]高的围墙将建筑工地与一条主路隔离开来。这条路也是新近修成的,其目的是帮助缓解城市周边的交通拥挤状况。这条路的修建使得许多乘客可以很便利地往返于其位于乡村的住所和位于城市中心的工作地点。
今晚,这条路上没有车辆轰隆行驶,只能听到从工地上传来的水泥浆搅拌机慢慢悠悠的嘎嚓嘎嚓的声响。一个男人在一锨锨地往里填水泥和沙石,脑子里却回忆起曾经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苦力的遥远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艰苦,却很踏实。
另外两个人正站在一个深坑上方往下窥视、查看。
“应该可以。”其中一个人说。
“是的。”另外一个说。他们开始往回朝一辆紫色的旧梅赛德斯走去。
“他肯定很有势力,我是说,他竟能给我们搞到这里的钥匙,还打点好了一切。肯定有势力。”
“我们的本职就是不要问问题,这你是知道的。”说这话的是三人中最年长的,也是其中唯一的加尔文[2]教徒。他打开汽车后备箱,里面躺着一个干瘦的少年,躯体扭曲了,很显然他已经死了。他的皮肤已变成铅灰色,伤痕处的皮肤颜色更深。
“多可惜。”加尔文教徒说。
“嗯。”另外一个附和道。他俩合力把尸体从车厢里抬出来,轻轻地抬着往深坑走去。尸体慢慢地滑到坑底,一条腿贴着黏湿的黏土壁向上翘着;一条裤腿被撸了起来,露出裸露的脚踝。
“搞定了,”加尔文教徒对水泥搅拌机旁的那个人说,“把它埋起来,然后我们离开这儿,我快饿死了。”
[1] 1英尺≈0.3米。
[2] 基督教的三大主流教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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