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CR工作室就在离宪法大道不远处一间改造过的仓库顶层。克拉克和查尔斯·里奥丹握手时,发现他的手又短又粗,湿乎乎的,似乎还在她手掌心残留了点汗水,擦都擦不掉。他右手戴着几个戒指,左手手腕上松松垮垮地戴着一块厚厚的金表。克拉克注意到里奥丹那件淡紫色衬衣的腋下也有一些汗渍。他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卷卷的黑色体毛。看得出,他总是很忙。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前有位接待员,一位工程师正在控制台上摁按钮,眼睛直盯着大屏幕。克拉克猜上面显示的就是声波。
“我们这里称得上是个声音王国。”里奥丹说。
“真了不起。”克拉克表示认可。她透过窗户看到外面两间独立的小屋,但是看不到里面有人。“在这个屋子里组建乐队稍微拥挤了点。”
“足够容得下歌手兼作词家,”里奥丹说,“一个人,一把吉他之类的。不过,我们用的都是口语,比如电台广告、有声读物,以及电视配音……”
真是个专业王国。克拉克禁不住这样想。她问里奥丹可不可以找个办公室谈谈。但是,里奥丹却伸开双臂,意思是就这么大地方。
真是个专业小王国。
“哦,”她开口了,“我给你打电话时已经告诉你了——”“我知道!”里奥丹大声说,“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死了!”
接待员和工程师一听这话连眼睑都没眨一下;很明显,里奥丹挂断电话后就立即告诉他们这个坏消息了。
“我们一直在调查托多罗夫遭遇不幸前去过哪些地方。”克拉克为了增强说服力,还打开了笔记本,“他离世前的那天晚上曾和你一起喝了几杯,对吧?”
“亲爱的,那之后我还见过他。”里奥丹说这话的语气不免让人觉得他是在吹嘘。他刚才一直戴着太阳镜,现在却摘下来了,露出一双深色的大眼睛。“我请他吃了咖喱菜。”
“昨晚吗?”克拉克看着他,只见他点点头。“在哪里?”
“西梅特兰街。我们在干草市场附近喝了几杯啤酒。他那天去格拉斯哥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吗?”
“就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他想弄明白两个城市之间有什么差别,说不准那些差别能解释清楚美国的一些问题呢——真够倒霉的!我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却还是弄不明白这个问题。”里奥丹缓缓摇摇头,“他确实曾试着跟我解释过这个问题——他那套有关我们的理论——不过我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克拉克注意到接待员和工程师对视了一下,于是猜到从他俩那里也问不出什么别的信息来。
“也就是说他那一整天都在格拉斯哥,”她重复说,“你们什么时候碰面的?”
“8点左右。他一直等到过了上下班高峰才出发,因为那样就能买到廉价票。他一下火车我俩就见面了,之后逛了几个酒馆。那天,他见到我之前肯定就喝过酒了。”
“他醉了吗?”
“只不过话有些多。说实话,亚历山大一喝点酒,脑瓜就会更灵活。这个家伙,只要你和他一起喝酒,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轻信他。”
“吃完咖喱菜后呢?”
“没干什么。我当时得回家,他说他比之前更渴了。我没猜错的话他肯定去了马瑟店。”
“在昆斯费里街上吗?”
“不过他也很可能溜达去了加里东尼亚宾馆。”
他和托多罗夫在王子街西头分手。那里离国王马厩路不算近。
“当时几点钟?”
“10点左右。”
“苏格兰诗歌图书馆工作人员告诉我,说你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录制了托多罗夫先生的诗歌诵读会。”
“没错。我给许多诗人都录制过。”
“查理什么都干。”工程师补充道。里奥丹一听大笑,有些勉强。
“他指的是我那些小活计……我最近正在给爱丁堡制作声景,其中包含诗歌朗诵会,酒吧的聊天,街上的噪音,日出时的利斯河,足球场拥挤的人群,王子街上的车辆,波托贝洛的沙滩,艾米达吉散步的狗……这些东西录完足足有上百小时。”
“甚至上千小时。”工程师纠正了他的话。
克拉克尽量不转移话题,“你之前见过托多罗夫先生吗?”
“我在一家咖啡馆为他录制过一场演出。”
“哪场?”
里奥丹耸耸肩,“那次他是为一家书店演出的,书店叫‘文字的力量’。”
克拉克当天下午就看到过那家书店,就在她和雷布思用午餐的酒馆对面。她还记得托多罗夫诗歌里有一句话——任何事物都不相关联——她再次意识到托多罗夫错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3周之前。那天晚上我们也一起喝酒了。”
克拉克用钢笔敲打着笔记本,“那家饭店的收据你还留着吗?”
“有可能还留着。”里奥丹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钱包。
“今年我可是第一次看到你的钱包哦。”工程师说,逗得接待员哈哈大笑。只见她嘴里噙着一支钢笔玩呢。克拉克马上明白这两人肯定是一对,不过不知道他们的老板知不知道。里奥丹一下子拿出好多张收据。
“你倒提醒我了,”里奥丹嘟哝着,“我差点忘了把这东西交给你……啊,在这里。”他递给克拉克,“我想问问你要这个干什么,不介意吧?”
“先生,因为上面会显示你拿到票据的时间。9点48分——和你刚刚告诉我的时间差不多。”克拉克说着把那张票据塞到笔记本后面。
“还有个问题你还没问呢,”里奥丹开玩笑似的说,“当时我和亚历山大为什么要见面?”
“好吧……为什么?”
“因为他想要一张演出碟片,他似乎觉得那次演出很成功。”
克拉克又回想起了托多罗夫那间公寓,“他有没有要求什么固定格式?”
“我把它拷到CD上面了。”
“可他没有CD播放器。”
里奥丹耸耸肩,“其他好多人都有啊。”
这倒是真的。但是,她并没有找到这盘CD,很可能和其他东西被谁一起带走了。
“里奥丹先生,你能再为我拷贝一张吗?”克拉克问。
“有用吗?”
“说不好,不过我想认认真真地听一次他原原本本的表演。”
“主文件在工作室里。我明天可以给你拷贝一份。”
“我就住在格菲尔德广场,能不能派人帮我送到家呢?”
“完了我派人给你送去。”里奥丹答应了,一边扫了眼工程师和接待员。
“非常感谢。”克拉克说。
早在3月份,政府就开始命令禁止吸烟了。雷布思那会儿就预料到有些地方时日不长了,比如牛津酒吧——竭力想满足人们基本需求的传统酒吧:好几品脱啤酒,香烟,电视上播放着赛马节目,还有当地赌注经济登记人的热线。然而,他经常光顾的大多数地方尽管营业额急剧下跌,还在一直硬撑着。不过,那些烟民还是一如既往地硬着头皮,成群结队聚在外面,讲故事、聊天。今晚,大家像往常一样讨论着什么:有人正在谈论最近刚开张的一家西班牙风味小吃店呢;旁边那个女的想知道什么时候去宜家家居人最少;抽烟的那个人则强烈呼吁全面独立;而他那位带英式英语口音的邻居,则嘲笑说南部地区会欣然接受南北分裂——“去他妈的赡养费”。
“我们光有北海油田就足够了。”抽烟的那个人说。
“现在那个油田已经快开采光了。20年后,你照样得去讨饭。”
“20年后我们就成为挪威人了。”
“不是挪威人就是阿尔巴尼亚人。”
“问题是,”另一名烟民插话了,“假如工党丧失了在西敏寺的苏格兰席位,那么它在边境南部就再也无法当选了。”
“说的也是。”英国人说。
“宜家刚开门去好呢,还是快关门时去好呢?”那个女的还在问。
“没什么区别,”她邻居说,“只要你有品味,什么时候去都一样。”
雷布思掐灭烟,朝屋里走去。
酒已经给他准备好了,还有零钱。科林·蒂贝特突然从里屋冒出来帮忙。
“你可以把领带摘掉了,”雷布思开玩笑说,“我们现在又不是在办公室。”
蒂贝特笑了笑,没说什么。雷布思把零钱装起来,举起两杯酒。他看到哈维斯喝了好几品脱啤酒很高兴。蒂贝特喝的是橙汁,克拉克只喝白酒。他们选了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克拉克拿出笔记本。哈维斯举杯向雷布思默默敬酒。他噌地一下靠在椅背上。
“没想到咱们能喝这么长时间。”雷布思饱含歉意。
“不过也没耽误你抽烟。”克拉克责备他。他没理会这句话。
“我们现在手头有些什么资料了?”他转移了话题。
哦,他们现在拿到了托多罗夫生前2到3小时的时间计划表,还找到他身上原本以为被偷走的许多东西,还发现了一个新的嫌疑地点,那就是停车场。
“有没有可能我们目前处理的并不是一起普通的抢劫案,而是其中另有隐情呢?”科林·蒂贝特点上一支烟问道。
“不见得。”克拉克说。雷布思刚好和她对视了一下。只见他缓缓眨巴一下眼睛,表示赞同自己的看法。感觉不对劲,她也能感觉到,就是感觉不太对。雷布思的手机在桌子上放着,这时开始震动了,引得跟前那个酒杯也震个不停。他拿起手机,起身走了,可能是想找个信号比较好的地方,或者是为了远离酒吧的喧闹。里屋除了他们还有别人:有个小角落里坐着三名游客,一脸的茫然,似乎对墙上挂的各种人工制品和广告非常感兴趣。两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蜷缩在另外一张桌子边上,在低声讨论着什么。电视开着,正播放着益智游戏。
“我们四人应该组成一组。”蒂贝特说。哈维斯问他这话什么意思。“圣诞前一周,总部会举办一场酒吧智力测试。”他解释道。
“等到那个时候,”克拉克提醒他,“我们就只剩下三个人了。”
“有听说晋升的消息吗?”哈维斯问她。克拉克却摇摇头。“让他们磨时间吧。”哈维斯补充说,转了转手中的餐刀。雷布思回来了。
“越来越奇怪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豪顿霍尔那边有新发现了。测试表明托多罗夫那天射精了,弄得内裤上全是。”
“或许他在格拉斯哥碰上桃花运了。”克拉克猜测道。
“也许吧。”雷布思表示同意。
“你是说他和那位录音师吗?”哈维斯问。
“托多罗夫是有妻室的人了。”克拉克说。
“不过诗人可真没准儿,”雷布思补充道,“当然,那很可能是在用完咖喱菜之后的事。”
“他遭受袭击之前任何时候都有这种可能。”克拉克和雷布思又对视了一下。
蒂贝特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或许还有种可能……你知道。”他清了清嗓子,脸唰地红了。
“你指的是哪种可能?”克拉克问道。
“你懂的。”蒂贝特重复道。
“我觉得科林指的是自慰。”哈维斯插话了。蒂贝特一听很是感激。
“约翰?”酒吧男招待发话了。雷布思转向他。“你肯定想看看这个。”他举着一张报纸。那是当天《新闻晚报》的终稿。标题是《诗人之死》,下面是大号字体,《敢说不的持不同政见的人!》。还有亚历山大·托多罗夫的一张存档照片。他站在王子街公园里,身后是阴沉沉的城堡,脖子上围着一条格子围巾,或许那是他来苏格兰的第一天——一个只有2个月时日的人。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雷布思说着拿起那张报纸。然后,他觉得饭桌前可能有人懂隐喻,就对他们说:“我这个说法算不算隐喻呢?”
[1]容量单位,主要于英国、美国及爱尔兰使用。英制1品脱≈0.5683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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