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很快,死者的身份就确认了,尽管尸体大部分都盖着,免得病理医生的处理痕迹一览无余。克罗威尔靠在雷布思的肩膀上平静了一会儿,早已热泪盈眶了。雷布思后悔自己没带块干净的手帕来。还好克罗威尔自己从单肩包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擤了擤鼻子。盖茨教授和他们一起待在屋里。他身穿三件套西装,显得年轻了四五岁。他伸出双手,低着头,示以礼节。
“是亚历山大。”克罗威尔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你确定?”雷布思认为有必要弄清楚。
“我确定。”
盖茨抬起头开口说:“克罗威尔博士,要不要先喝一杯再去做一些协助工作?”
“就不多几张表格。”雷布思静静地说。克罗威尔微微点点头。于是,他们三人一起来到病理医生的办公室。办公室有点封闭,没有光线。从隔壁淋浴间飘来一股潮湿的味道。已经到白班时间了,可雷布思却没认出给他们端茶水的那个人。盖茨叫他凯文,吩咐他出去时把门带上,然后才打开桌子上的文件夹。
“顺便问一句,”他说,“托多罗夫先生对汽车感兴趣吗?”
“我觉得他连引擎是什么都不知道。”克罗威尔说,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他还让我帮他换过台灯灯泡呢。”
盖茨冲着她笑了笑,然后转向雷布思,“法医问死者有没有可能当过机械修理工。他夹克褶边和裤子膝盖部位有一些油渍。”
雷布思回想了一下案发现场。“可能地上原本就有油渍。”他承认道。
“国王马厩路,”病理医生补充道,“那里有大量的马厩被改造成了车库,对吧?”
雷布思点点头,看着克罗威尔,看她有什么反应。
“没事了,”她跟他说,“我不会再哭哭啼啼的了。”
“谁告诉你这些的?”雷布思问盖茨。
“雷·达夫。”
“雷可真了不起。”雷布思说。事实上,他非常清楚雷·达夫是他们能找到的最棒的法医了。
“你为什么说他现在肯定在现场呢?”盖茨说,“查看油渍吗?”
雷布思点点头,把茶杯举到嘴边。
“现在我们总算搞清楚受害人就是亚历山大了。”克罗威尔一句话打破了沉寂,“那我需不需要对此保密呢?我是说,你们不想让媒体知道这件事吧?”
盖茨哼了一句,声音很响。“克罗威尔博士,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对新闻界保密的。洛锡安区和边界区警方很容易走漏风声——这栋楼里也一样。”他抬起头,朝门口看了看。“凯文,我说的对吗?”他问道。他们能听到门外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盖茨会意一笑,拿起响个不停的电话。
雷布思知道肯定是克拉克打来的,等着他们去接她……
雷布思把克罗威尔送回学校后,请克拉克去吃饭。他提出邀请时,克拉克盯着他问出了什么事。他摇摇头。于是,她说他肯定是想请她帮忙。
“谁知道我退休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和你一起吃饭了呢。”他解释说。
他们来到西尼克尔森街上的一家小酒馆里,点了鹿肉派、薯条和豌豆。雷布思光吃这些东西就用掉了四分之一瓶HP沙司。他只准自己喝半品脱[1]德查尔酒,歇了四次才抽完一根烟,然后离开酒馆。他嘴里塞满了馅饼皮,一边吃一边给克拉克讲雷·达夫的事情,然后问托多罗夫公寓是否一切安好。
“你有没有发现科林对菲利达有好感呢?”克拉克若有所思地说。菲利达·哈维斯和科林·蒂贝特两位侦探和雷布思、克拉克四人一起在格菲尔德广场警局的刑事调查局办公室工作。最近,这四人刚开始在德里克·斯塔尔探长手下做事。斯塔尔正面临升迁,因此要暂时借调到费蒂斯大道警署工作一段时间。听说等雷布思一退休,克拉克就会接替他的位置,提升为探长,但克拉克却不愿意相信这个传言。
“你问这个干什么?”雷布思端起杯子,却发现早空了。
“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给人的感觉很惬意。”
雷布思盯着她,想看她有没有表现得很痛苦,很吃惊。“咱俩不也一样吗?”
“咱俩一般吧。”她笑着说,“不过我估计他们约过好几次会了——而且不想让别人知道。”
“你觉得他俩现在正在死者床边甜蜜吗?”
克拉克一听这话,皱皱鼻子。过了一小会儿,她说:“我只不过在想该怎样面对他俩目前这种状况。”
“你的意思是,我一离任你就得接管这个案子了吗?”雷布思放下叉子,瞪着她。
“是你想让所有案子都收场的。”她抱怨道。
“也许吧。不过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怨妇。”他又端起杯子,却发现自己已经喝完了。
“要不要来点咖啡啊?”她问道,听着像是在道歉。他摇摇头,拍拍自己的口袋。
“我只想抽根烟。”他找出一包烟,站起身来,“你自己要杯咖啡吧,我出去抽根烟。”
“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他思索了片刻,“我们分开行动效率会更高些——你再去会会那位管理员,我去一趟国王马厩路。”
“好的。”她说。显然她觉得这样一点都不好,也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雷布思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补充点什么。然后,他举着香烟冲她挥挥,走向门外。
“谢谢你请我吃午饭。”等到雷布思走远后,她说。
雷布思心里很清楚自己和克拉克为什么每次交谈不到5分钟就开始互相掐。这注定是个艰难时期,他要离任,而她即将得到晋升。他们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久,当朋友也这么久了,所以这注定会是个艰难的时期。
大家都觉得,这一路走来他俩肯定发生过性关系,但是两人谁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假如这样的话,那他们以后还怎么在一起工作呢?这是孤注一掷的事情。他俩都太热爱自己的工作了,不会允许其他任何事情影响到工作。他让她做出的唯一的承诺就是,在他离任前最后一周不要举办惊喜派对。格菲尔德广场警局上司曾提出给他举办一场派对,不过雷布思摇头谢绝了。
“你可是刑事调查局工作时间最长的员工了。”总督察麦克雷坚持说。
“倒是忍受我这么多年的那些人才应该授以勋章。”雷布思反驳说。
雷伯恩小巷尽头的案发现场仍然被警戒线围着。然而,有个当地人偷偷钻到蓝白相间的警戒带下,坚持认为爱丁堡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雷·达夫提醒雷布思,说那个人可能想破坏案发现场。但是,雷布思一看那个人的手势便知道那不是他的目的。达夫摇摇头,似乎很痛苦。这时,雷布思走了过来。
“盖茨猜到你会在这里。”雷布思说。达夫翻了个白眼。
“现在你可是在我地盘上呢。”
雷布思嘴角一抽。达夫蹲在法医装备旁边。那是一个从B&Q买来的红色硬塑料工具箱,上面开着无数个抽屉,呈折叠状。当时,达夫正一个一个关抽屉。
“我以为你现在会休息呢。”达夫说。
“没有,你不也还没休息吗?”
达夫一听大笑起来,“确实。”
“这活儿有意思吗?”雷布思问道。
达夫合上箱子,提着站起身来。“我一直溜达到路的尽头,查验了一路上所有的车库。问题是,假如他是在那边遭到袭击的,我们应该能在路上看到血迹。”他跺跺脚,强调这一点。
“然后呢?”
“约翰,可我在其他地方发现了血迹。”他招呼雷布思跟上来,沿着国王马厩路左侧走,“你看到了吗?”
雷布思仔细盯着路面看,终于看到有一行血迹。滴滴血迹之间有一些空隙,虽然已经暗淡无色了,却还是可以辨认出。“我们昨晚怎么没发现呢?”
达夫耸耸肩。他的车停在马路边。他打开车门,花了好长时间才把那堆工具放进去。
“你顺着血迹走了多远?”雷布思问。
“我刚打算去呢,结果你来了。”
“那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俩开始往前走,眼睛一直盯着地上零零星星的血迹。“你打算调去SCRU吗?”达夫问道。
“你觉得他们那边想要我吗?”SCRU是重案组,由三名离休侦探组成,主要负责处理悬案。
“你听说我们上周得出的那个结果了吗?”达夫问,“从出汗的指纹里提取DNA。这种东西对破解悬案很有用处。这一成果意味着我们可以辨别DNA多序列了。”
“我好没面子,竟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达夫咯咯笑了,“世界在不断变化,约翰。我们大多数人都跟不上变化的脚步。”
“你是说我应该相信那堆废纸喽?”
达夫耸耸肩。他们走了大约有100码路,来到一个多层停车场入口处。那里设有两个栏杆,司机可以选择任何一个通过。你只要付了费,拿到票,将票塞进一个投放口,栏杆就会自动升起。
“你认出死者了吗?”达夫问,一边四处环视,想重新找到那条血迹。
“他是俄国的一位诗人。”
“他当时自己开着车吗?”
“雷,他连灯泡都不会换。”
“约翰,关于停车场……这附近地面上经常会发现一些汽油。”
雷布思注意到两个栏杆边上都装有对讲机。他按下一个键等着。过了一小会儿,扬声器里传来讲话声。
“有事吗?”
“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想问方向,还是怎么了……先生,听着,这是个停车场。我们这里只管停车。”雷布思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
“你能看到我。”他说。是的,高处一个角落里装有闭路电视监控系统摄像头,直对着出口。雷布思冲它挥挥手。
“你的车子出问题了吗?”那边问道。
“我是警察,”雷布思回答,“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你在哪里?”
“二楼,”那边终于答话了,“是不是因为我那次撞车了呢?”
“倒也不一定——你不会恰好把哪个人撞死了吧?”
“天哪,当然没有。”
“那就没问题。我们马上就去找你。”雷布思离开栏杆,朝雷·达夫走去。只见他仰面朝天躺着,在一辆停着的宝马车下面瞅着什么。
“我对这些车子没什么兴趣。”达夫发觉雷布思在自己身后,说。
“有什么发现吗?”
“这下面有血迹……不少呢。依我看,那条血迹到这里就停了。”
雷布思绕着车子转了一圈。汽车仪表板上有张票,表明这辆车是那天早上11点钟进入这个停车场的。
“旁边还有辆车,”达夫说,“看看下面有东西没。”
雷布思绕着那辆雷克萨斯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没办法,他只好跪下看。有一小截细绳,也可能是电线。他将一只手伸到汽车下面,用指尖夹住细绳,终于把它拽出来了。他站起身来,用拇指和食指夹着那根摇晃的线。
那是一条银项链。
“雷,”他说,“赶紧去拿你的工具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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