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五
“电影里每次演到有人退休或辞职时,”西沃恩·克拉克说,“似乎总会搬着个箱子从某个楼里走出去。”
“没错。”雷布思认同道。他已经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办公桌,却什么私人物品都没发现。甚至连个杯子都没有,以前总是碰到哪个杯子就用哪个喝。最后,他将几支不值钱的圆珠笔和一小袋Lemsip感冒药装走了,而且感冒药已经过期一年了。
“去年12月份你得流感了。”克拉克提醒他。
“不过,我当时还是带病来上班了。”
“整整咳嗽、呻吟了一周。”菲利达·哈维斯补充道,双手叉在腰间。
“还把细菌传染给我了。”科林·蒂贝特说。
“啊,当时我们多开心啊。”雷布思深深叹了口气,说道。麦克雷总督察不在办公室,不过他留了张便条,让雷布思把委任证交到他办公室桌子上。德里克·斯塔尔也没在,他6点钟就走了,可能是在某个俱乐部或者某家酒吧庆祝当天的成就,和别人聊天呢。雷布思看了看刑事调查局办公室。“你们这群可怜的家伙,真的什么礼物都没给我买吗?”
“你没看到那些金表有多贵吗?”克拉克笑着说,“再说,我们已经定了牛津街酒吧的里屋了。这是张100英镑的收据,今晚我们喝不完剩下的酒就归你了。”
雷布思考虑了一下。“这么说我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最后就这样了?你们想让我独自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吗?”
“我们已经预定了圣诺尔咖啡馆的位子,今晚9点,离牛津街酒吧很近。”
“离这里也不远。”哈维斯说。
“就我们四个人吗?”雷布思问。
“还有几个人可能会去转转。麦克雷答应去看看,泰姆·班克斯和雷·达夫……盖茨教授和柯特博士……托德和他女朋友……”
“我几乎都不怎么认识他俩。”雷布思抱怨道。
克拉克双臂交叉在胸前,“我好说歹说才把他请来,所以别让我突然跟他们说别去了!”
“给我开欢送会,却由你说了算?”
“沙格·戴维森也要来。”哈维斯提醒克拉克。
雷布思眼睛一转,“可我还是攻击卡弗蒂的嫌犯呢!”
“沙格好像不这么认为。”克拉克说。
“卡勒姆·斯通呢?”
“我看他不怎么想去。”
“你很清楚我在问什么。”
“准备好出发了吗?”哈维斯问。他们都看着雷布思,只见他点点头。他真的特别想独自一人待5分钟,跟这个地方道声别。不过,他觉得这并不重要。格菲尔德广场警局相当于另外一个警局。雷布思认识一位年老的牧师,几年前去世了。那位牧师曾说过警察就像牧师一样,世界就好比他们的忏悔室。斯图亚特·詹尼还没忏悔呢。他会在监狱里待一个晚上,考虑自己该如何选择。明天或者周一,詹尼会当着自己律师的面,向西沃恩·克拉克讲述自己的情况。雷布思觉得西沃恩没把她自己当成牧师。他看着她穿上外套,四处看看她需要的东西是不是都放到提包里了。他俩对视了一下,相视而笑。雷布思走进麦克雷的办公室,将委任证放在桌子角上。他回想起自己知道的所有警局:伦敦路上那个,圣雷奥纳德路上,克雷格米拉尔,格菲尔德广场警局。和他一起共过事的男男女女大多数都退休了,还有一些早就过世了。那些案子,侦破的也好,未处理的也罢,在法庭度过的那些天,等着做证的那些个小时。各种文书工作,司法争论以及错案。受害人和家人提供的血泪证据。受控告者的讥讽与否认。人类愚蠢面的曝光,所有那些《圣经》中原罪的揭发,还有一些别的。
周一早上,雷布思的闹钟就没用了。他会花一整天时间吃早饭,将西装放在衣柜里,等到有葬礼需要出席时再拿出来。他听说过许多恐怖的故事,有些人退休一周后就进了棺材,没了工作就相当于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他经常在想,是不是改变这种境况的唯一做法就是干脆离开这个地方。他目前住的公寓足够在其他地方买一套差不多大小的房子,法夫沿岸,或者酿酒厂遍布的某个小岛西部,或者掠夺者国家南部。但是,他觉得自己永远都离不开爱丁堡了。这个城市犹如他血液里的氧气,还有许多值得探索的神秘之处。自从当上警察以来他就一直住在这里。他的工作和这个城市已经密不可分了。每一个新案件都加深了他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而这种了解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完整。沾染血迹的过去和现在紧密相连;国民誓约派成员和商业;这个城市到处是银行和窑子,高尚和刻薄并存……
底层社会的人遇到了上层社会的人……
“给他们点钱。”西沃恩站在门边说。
“你这纯粹是在浪费钱。”他跟她说。
“我不觉得。准备好了吗?”她把包搭在肩上。
“我随时都可以出发。”
这句话才是真的。
牛津街酒吧里一开始只有他们四个人。里屋专门留给他们用的,这多亏了犯罪现场那盘带子。
“干得好。”雷布思说着拿起那天晚上第一品脱酒。一小时后,他们朝饭店走去。那里放着一大包礼物。西沃恩送了一部iPod,雷布思硬说他都不知道怎么用那个东西。
“我都已经帮你下载好了,”她告诉他,“滚石乐队(The Stones)的歌,谁人乐队(The Who),威斯朋艾许(Wishbone Ash)……凡是你能叫上名的歌手应有尽有。”
“约翰·马丁有吗?杰克·利文呢?”
“还有几首雄风乐队(Hawkwind)的歌呢。”
“这就是我的退场音乐。”雷布思说着,看上去很是满意。
哈维斯和蒂贝特给他准备的礼物是一瓶珍藏了25年的麦芽酒和一本走遍爱丁堡的历史书。雷布思亲吻着那瓶酒,拍拍那本书,坚持要带上耳麦享受晚餐。
“听杰克·布鲁斯的歌什么时候都能让你很high。”他解释道。
他们晚饭就喝了两瓶酒,然后又回到牛津街酒吧。刚好盖茨、柯特和麦克雷也到了。酒吧给他们上了几瓶香槟酒。托德·古德耶尔和他女友索尼娅最后才到的,当时都快11点钟了。雷布思已经在喝第四品脱了。科林·蒂贝特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呢。菲利达·哈维斯抚摸着他的背。
“看上去不妙了。”古德耶尔说。
“7瓶双份白兰地喝下去肯定会是这个样子。”
听不到有音乐,不过也不需要音乐。大家无拘无束地聊着天,不时地大笑着。各种逸闻趣事,数那两位病理学家讲得最多了。麦克雷温和地握着雷布思的手,告诉他自己得先回家了。
“别忘了有空来看我们。”他离开之前说。
德里克·斯塔尔站在一个角落里,正在和沙格·戴维森讨论工作上的事情。沙格看上去有些无聊。他能来参加这个派对说明他在酒吧里和别人聊天聊得没意思。戴维森每次朝雷布思这里瞅,都能看到他皱眉头、一副同情的样子。等到下一轮酒水端上来时,雷布思发现索尼娅就在自己旁边。
“托德跟我说你在犯罪现场上班。”他说。
“没错。”
“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你的模样。”
“我一般都戴着头巾。”她略带羞愧地说。她个子很矮,大约有5英尺高,金黄色的短发,一双绿色的眼睛。她身上穿的那件裙子像是日本产的,非常适合她那瘦骨嶙峋的小身材。
“你和托德在一起多久了?”
“一年多一点了。”
雷布思看了看古德耶尔,只见他正在分发酒水。“你俩很般配哦。”他评论说。
“你也知道,他非常出色,接下来很可能会调去刑事调查局工作。”
“可能那边有缺口,”雷布思说,“你觉得案发现场的工作怎么样?”
“还可以。”
“我听说卡弗蒂被害当晚你在雷伯恩小巷。”
她点点头,“在运河岸边。我当时收到了紧急号召。”
“是不是把你和托德的计划打乱了?”雷布思表示同情。
“你什么意思?”她眼睛一眯。
“没什么。”雷布思说着,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开始吐字不清晰了。
“是我找到那只套鞋的。”她补充道。然后,她睁大了眼睛,一手捂住嘴巴。
“别担心那个了,”雷布思安慰她道,“显然,我已经脱离嫌疑了。”
她一听不那么紧张了,浅浅一笑,“不过这很能说明托德的才能,不是吗?”
“确实是。”雷布思认同道。
“浮在运河水面上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卡在桥下面,是他那么说的。”
“他说对了。”雷布思承认道。
“正因为如此,要是刑事调查局不愿意接收他的话,肯定是脑子出了问题。”
“我们局里人的理智性一直很受质疑。”雷布思提醒她。
“不过托多罗夫的案子总算有了结果。”她说。
“是的,是这样。”雷布思疲惫地笑了笑,认同道。古德耶尔当时正在和克拉克聊天呢。他不管说什么都能逗得她大笑。雷布思觉得可以出去抽支烟了,于是伸手牵起索尼娅的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你真绅士。”他朝门那边走去时,她这样说。
“要是你早点知道多好,年轻人……”
哈维斯和蒂贝特在街的另一头,很远。蒂贝特背靠着墙,哈维斯则站在他面前,将他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捋。还有几个烟民看着他俩。
“我好久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了。”其中一个人说。
“你指的是,”他旁边有个人问,“想呕吐还是让女人用手轻轻捋你的头发呢?”
雷布思也跟着他们大笑起来,然后忙着抽起烟来。街道的另一头,首席部长的居所灯还亮着。自从权力下放后这里就成了工党的飞地,如今却受到了民族主义者的威胁。事实上,雷布思想来想去发现苏格兰大多数时候都是工党成员占多数。他一辈子只参加过三次选举,每次都选了不同的党派。等到那次权力下放公投时,他丧失了一切利益。从那时起,他遇到了许多政客,有梅根·麦克法兰、吉姆·贝克韦尔,当然,这两人只不过是最近遇到的。然而,他认为牛津街常客都能成为立法者。贝克韦尔和麦克法兰喜好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尽管詹尼可能入狱,雷布思觉得这也不会对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造成多大影响。他们会继续和谢尔盖·安德罗波夫以及莫里斯·杰拉尔德·卡弗蒂式的人物合作,继续靠正当钱财赚取灰色收入。工作和繁荣,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在意这些东西是怎么得来的,或者如何去保护西区。爱丁堡根基于无形的银行业和保险业之上。为了让事情好办些去贿赂他人,又会有谁在意呢?就算有几个男的聚在一起观看偷拍的视频又会有什么关系呢?安德罗波夫曾说过,诗人认为自己就是不言自明的立法者。然而,这个头衔确确实实属于那些穿着条纹套装的人吗?
“你觉得她会不会吻他呢?”其中一名烟民问。
哈维斯和蒂贝特当时正拥抱着,脸贴在一起。雷布思心想希望他俩有个好结果。警察生涯强行渗透到自己的婚姻生活中,然后又撕破个大口子,导致他和妻子离婚。但是,并非所有人都会遇到同样的情况,他还认识许多至今婚姻生活还很幸福的警察,有些人甚至嫁给或者娶了同行。他们似乎还过得挺好的。
“她干得很漂亮。”另外一名烟民说。这时,他们身后那扇门开了。西沃恩·克拉克出现了。
“你在这里啊。”她说。
“嗯。”雷布思说。
“我们正担心呢,以为你溜掉了。”
“我一会儿就进去。”他说着,给她看了看手里剩下的一小截烟。
她双臂紧紧捂着自己,因为天太冷了。“别担心,”她说,“我们又没说闲话或者干别的。”
“克拉克,你判断得相当准确。”他让她放心,“谢谢。”
她嘴角抽动了一下,接受了他的表扬,“科林现在怎么样?”
“我看菲尔正让他美得不行呢。”雷布思向着他俩在的那个方向点点头。只见那两人抱得那么紧,简直跟一个人似的。
“我希望他们明天早上不要后悔就行。”她咕哝着。
“人生没点遗憾哪成呢?”其中一名烟民不同意她的看法。
“我让他们把这句话写在我墓碑上。”他的同伴说。
雷布思和克拉克注视着对方良久,沉默不语。“进来吧,里边暖和。”她跟他说。他缓缓点点头,掐灭了剩下的那截烟,进去了。
雷布思的车停到西部综合医院时已经过了午夜。他走上通往卡弗蒂病房的走廊,结果被一名护士拦住了。
“你喝酒了。”她指责他。
“护士从什么时候也开始治病啦?”
“我得通知保安。”
“为什么?”
“你不能半夜去探望病人啊,而且还是目前这种状况。”
“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大家都在睡觉。”
“我又不打算吵吵。”他不乐意。
她指着天花板。雷布思看了看,发现有个摄像头正对着他俩。“有人在监控你呢,”她提醒他,“保安随时都可能来。”
“天哪……”
她身后的门——通往卡弗蒂病房的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我来对付。”他说。
“你是谁?”她转向他,问。“谁让你……”然而,他一出示委任证,她就不说话了。
“斯通探长,”他解释道,“我了解这个人。我得看着他,免得他再惹麻烦。”斯通朝着一排椅子点点头,那是给探病的人准备的。雷布思心想自己可以坐那儿休息,于是没有说什么。他坐下后,斯通点点头,让护士明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她走开后,斯通坐在雷布思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个空椅子。他将自己的身份证件放回口袋里。
“我以前也有一张。”雷布思跟他说。
“你包里装的是什么?”斯通问。
“退休后从办公室带回来的东西。”
“明白了。”
雷布思问,“比如说?”
“比如你私藏起来的东西。”
“6品脱酒,3条短裤,半瓶酒,没了。”
“那人还站在那里。”斯通摇摇头,不相信,“你来这里干什么?还在为没处理妥的事情费心吗?”
雷布思打开香烟盒,突然想起自己是在医院。“你什么意思?”他问。
“你是不是打算从卡弗蒂身上拔下几根管子呢?”
“当时在运河的那个人不是我。”
“沾满血迹的套鞋说明那就是你。”
“我不知道套鞋还能开口做证。”雷布思在回想自己和索尼娅的交谈。
“雷布思,它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斯通澄清了一下,“取证人员可以做翻译。”
是的,雷布思心想。现在他的头脑清晰了一些。犯罪现场操作人员首先会获取这些证据……比如索尼娅。“我在想,”他说,“你一直都一个人来探望卡弗蒂,对吗?”
“你想换个话题吧?”
“我只是好奇。”
斯通点点头。“他醒来之前监控系统都束之高阁。意思是我每天早上会回家。戴维森探长会向我汇报进展。”
“我明天尽量不问他太难的问题,”雷布思说,“别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时,见他在昂格街上翩翩起舞呢。”
“这点我会牢记的。”斯通站起身来,“走吧,我让你搭一程。”
“我家在市里另一头,”雷布思说,“我打电话找辆的士吧。”
“那我和你一起等的士来吧。”
“斯通探长,你不会是不信任我吧?”
斯通没理会他这句话。雷布思朝病房走了几步,透过观察口窗户往里瞅了瞅。他看不清哪个床是卡弗蒂的。有几张床周围还遮着什么东西。
“要是你已经把他身上的管子拔掉了那怎么办呢?”雷布思问,“你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替罪羊啊。”
然而,斯通却摇摇头,跟之前那位护士一样指了指监控摄像头。“闭路电视监控系统会证实你一次都没跨进门槛。你没听说过那句古话吗?‘摄像头从不撒谎’。”
“听说过,”雷布思说,“不过我不会轻易相信这句话的。”他说完,拿起包,在斯通前面穿过门廊,朝门口走去。
“你认识卡弗蒂很长时间了吧?”斯通说。
“差不多20年了。”
“是你最先在格拉斯哥高级法院指证他的。”
“没错。那个可恶的律师把我和之前那位目击证人搞混了,叫我‘斯特罗曼先生’。之后,卡弗蒂就给我取了个绰号,稻草人。”
“就跟《绿野仙踪》里的稻草人一样吗?”
“我告诉过你档案里没有的信息吗?”
“你告诉过我。”
“看来我还是有几招的啊,不错。”
“我感觉你不会放过他的。”
“卡弗蒂吗?”雷布思看到斯通点点头。
“或许你已经准备好让克拉克探员替你处理这个案子了。”斯通等着他答话,可雷布思似乎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现在你要退休了,难道你还想留个遗憾吗?”
“我可没那么自负。”
“或许卡弗蒂也和你一样。只要他坚持下去,空位子不会留很久的。外面有那么多小人物,有年轻的,瘦弱的,也有吃不饱饭的……”
“这不是我的问题。”雷布思说。
“这么说搞砸你那场派对唯一的罪魁祸首就是卡弗蒂了。”
他们已经来到医院正门了。雷布思拿着手机,打算打电话叫辆的士。
“你真的打算和我一起等吗?”他问。
“没什么别的好干的,”斯通说,“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这么晚了,街上的士肯定也很少了。”
雷布思考虑了一小会儿,终于决定了。他点点头,把手伸进包里,掏出那瓶斯佩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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