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三
那天大清早天气晴朗,雷布思从机器里取出自己的票,看着收费站栏杆渐渐升起。他走到停车场顶层的平台上,又根据标志提示走到下面一层。保安室旁边有很多空位。雷布思走到门前,敲了敲门,然后把门推开了。
“怎么了?”乔·威尔斯问道,手里端着一杯红茶。他看到雷布思后眼睛眯了一下。
“威尔斯先生,你好。这一晚上值夜班真痛苦,对吧?”威尔斯没刮胡子,眼里充满了血色,睡眼惺忪的。他还没来得及扎上领带呢。
“我刚刚喝了点酒,”他开始解释说,“里普尔给我打电话了,说比尔·普伦蒂斯走了,请了个病假,看我能不能替他值早班。”
“不管怎样,你很乐意帮他,这就是我所认为的忠诚。”雷布思看到了桌子上有份报纸,上面提到利特维年科是因钋-6致死的,雷布思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
“你到底想干什么?”乔·威尔斯问道。“我以为你们那个案子结了呢。”雷布思注意到威尔斯的杯子上面刻着当地一家广播电台的名字,叫Talk 107频道。“你没发现嘴上沾了些牛奶吗?”威尔斯问。但是,雷布思的注意力却在闭路电视监控系统屏幕上。
“威尔斯先生,你开车去上班吗?”
“有时候。”
“我记得你说你‘撞过’一次车。”
“现在车子还能用。”
“那辆车子在这里吗?”
“没在。”
“为什么呢?”雷布思竖起一根手指头,“你还是不愿意做呼气测醉实验,对吗?”他看见威尔斯点点头。“先生,你很明智。不过你开车去上班时肯定会把车子停在视线之内吧?”
“当然了。”威尔斯喝了一小口茶水,太苦了,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
“换句话说,你会把车停在摄像头能拍到的地方,对吗?”雷布思朝着那排屏幕点点头,“你总是把车停在同一个位置吗?”
“看情况吧。”
“你同事呢?我觉得沃什先生比较喜欢把车停在一层,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雷布思没理会他这个问题。“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他说,“就是谋杀案发生第二天,你还记得吗……”
“怎么了?”
“……楼下的摄像头没有拍到犯罪现场。”他冲着其中一个摄像头作了个手势,“你跟我说过之前有个摄像头能拍到那个位置,但是后来转换了角度。不过现在我看到它又被转过来了,因此应该能拍到……我随便猜一下,沃什先生停车的那个位置了,对吧?”
“你说这些话意图何在?”
雷布思勉强笑了笑,“威尔斯先生,我只是不明白,那个摄像头究竟什么时候转向的呢?”他俯视着门卫。“我敢说谋杀案发生之前,你上次值班时这个摄像头正对着现在这个角度呢。这期间有人搞破坏了。”
“我跟你说过了,它被人旋转了。”
雷布思离威尔斯不到6英寸的距离。他说:“你知道它被旋转了,对吗?虽然你并不是这里最聪明的人,却还是先于我们所有人想到了这一点。威尔斯先生,你告诉过其他人这件事吗?还是你很擅长保密呢?或许你只想过自己平静的生活,每天晚上喝几杯,喝点奶茶。你不想给同事添麻烦,对吗?但是,威尔斯先生,我给你提个建议。你肯定很感兴趣,而且会欣然接受。”雷布思顿了一下,等着对方集中注意力呢,“别跟你的同事透露半个字。假如你不按我说的去做,而且让我知道的话,我会把你逮捕起来,而不会逮捕他,明白吗?”
威尔斯一听这话一动不动,手里的杯子不停地颤抖着。
“听明白了吗?”雷布思很执着。门卫一个劲地点头,不过雷布思却还没说完呢。
“地址,”他说着,将笔记本放在办公桌上,“给我写在上面。”他看着乔·威尔斯放下杯子,答应给他写了。沃什的那些CD还放在原来的位置,雷布思怀疑这些东西对威尔斯来说到底有没有用。“还有一件事,”他说着把笔记本放了回去,“等我把萨博车开到停车场出口处时,你得把栏杆升起。你们在这个地方收取费用完全不合理。”
山顿位于爱丁堡市西侧,一边是运河,另一边是斯莱特福德路。开车去那里超不过15分钟,周末更快。雷布思打开CD播放机,结果听到的却是埃迪·詹特里的声音。他弹出CD,把它扔到车子后座上,换上了汤姆·维茨的专辑。然而,维茨的声音太吵了,于是他干脆关了CD机,想安静会儿。加里·沃什住在28号,窄窄街道上一间带露台的房子。他的车子旁边刚好有一个空停车位,于是雷布思就把萨博车停在了那里,锁上车。28号房子楼上的窗户挂着窗帘。这说得过去,值夜班的人往往睡得也晚。雷布思决定不摁门铃了,敲敲算了。门打开后,只见一个满脸妆容的女人站在那里,一头秀发,穿着工作服,除了鞋子。
“是沃什夫人吗?”雷布思说。
“是的。”
“我是雷布思探长。”她仔细看了看雷布思的委任证,他也端详着她。30大几或40出头的样子,可能比她老公大10岁左右。加里·沃什看着就像个小老公。但是,乔·威尔斯曾说过沃什夫人极其性感,他可不是在开玩笑。她保养得很好,很有魅力。雷布思发现自己脑子里冒出了“熟女”这个词。他又一想,美貌也持续不了多久,没有谁能永远保持成熟。
“不介意我进屋吧?”他问。
“有事吗?”
“沃什夫人,还是那起谋杀案。”她一听,一双绿眼睛瞪得老大。“你丈夫工作的地方发生的那起谋杀案。”
“加里什么都没跟我提啊。”
“就那个俄国诗人,没听说吗?在雷伯恩小巷尽头发现的,当时已经没命了。”
“报纸上报道了……”
“凶手是在停车场动手的。”她目光开始分神。“上周三晚上,恰好在你丈夫下班之前……”他稍作停顿。“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没跟我讲这些。”她脸色有些苍白。雷布思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报纸剪辑页,上面有托多罗夫的照片,是从他作品的护封上剪下来的。
“他叫亚历山大·托多罗夫,沃什夫人。”然而,她却跑进屋子,没把门完全关上。雷布思迟疑了片刻,把门推开,跟着她进了屋。客厅很小,靠近楼梯的挂衣钩上挂着五六件衣服。厨房和起居室的屋门关着。她在起居室里,坐在沙发边上,正系高跟鞋上的鞋带呢。
“我快迟到了。”她咕哝着。
“你在哪里上班?”雷布思环视着那间屋子。偌大的电视机,大音响设备,桌子上堆满了CD和各种磁带。
“香水专柜。”她说。
“我觉得耽误5分钟没事的……”
“加里睡着了,你可以等会儿再来。他得把车开进车库,把那个东西固定住……”她话音拖得很长。
“沃什夫人,你说什么?”
她站起身来,搓着双手。雷布思觉得她有点站不稳,不过不是因为鞋跟太高。
“顺便说一句,呢子大衣不错啊。”他跟她说。她看着他,好像刚才他讲的是外语似的听不懂。“客厅里那件,”他解释道,“带兜帽那件……看上去很舒适。”他笑了笑,但一点都不幽默。“沃什夫人,准备好告诉我刚才你说的话了吗?”
“无可奉告。”她环视了一圈屋子,似乎在找逃生出口,“我们得把车子固定住……”
“你一直在重复这句话。”雷布思眼睛一眯,透过窗户瞅着外面那辆福特Escort。“沃什夫人,你想起什么来啦?我们是不是该叫醒加里了?”
“我得去上班。”
“你走之前得先回答几个问题。”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雷布思脑海里不停地冒出这几个字。托多罗夫这个案子让他想到了卡弗蒂和安德罗波夫两人。他把这两人都锁定了,因为他对他们产生了兴趣,他希望这两人有罪。他看到了这当中的阴谋和隐蔽之处,结果却发现自己错了。安德罗波夫恐慌是因为他那次发飙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是他杀死了那位诗人……
“你觉得加里和卡思·米尔斯关系怎么样?”雷布思轻声问道。卡思·米尔斯……那天晚上在酒吧跟雷布思坦白,说她差不多已经放弃了一夜情。
沃什的妻子一听这话显得很惊恐,一下子倒在沙发上,两手捂着脸,把那完美的妆容都弄花了。她开始不停地念叨“天哪,天哪”。然后,她开口了:“他一直都告诉我只发生过那么一次……就一次。那次他错了,大错特错。”
“可是你很清楚自己了解真相。”雷布思补充说。是的,加里·沃什肯定还会忍不住诱惑,再次误入歧途。他那么年轻,仪表堂堂,摇滚明星般帅气,而妻子则一天比一天老,之所以妆化得这么浓就是为了遮住岁月的痕迹……“真的是孤注一掷,”雷布思轻声说,“你戴那个帽子就是为了让他明白这个道理。在大街上逛荡,把自己的身体白白献给陌生人……”
沃什夫人一听,脸颊上滚落着黑乎乎的泪水,抽泣着,双肩一起一伏的。
亚历山大·托多罗夫: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一名激发情欲的陌生女子提供不附带任何条件的性爱,把他勾引到停车场。在那里,摄像头刚好能拍到他们。加里·沃什的车就是他俩的目的地——托多罗夫不知道这个。她刚碰到托多罗夫就和他发生关系。这样,她丈夫发现后就会明白如果再对妻子不忠会是什么下场。
“你们是靠在车上发生关系的吗?”他问。“是在车子引擎盖上吗?”他还在透过窗户看着那辆Escort,心想:指纹,血迹,或许还有精液。
“不,在车里。”她的声音小得很。
“车里吗?”
“我也有一套车钥匙。”
“也是在那个地方……”他不需要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她点头了,意思是沃什和里普尔也是在他车里幽会的。
“不过不是我提议的。”她说。雷布思一听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是说你在路上碰到的那个男的,”他反应过来了,“他想在你丈夫车里和你发生关系吗?”
她又点了点头。
“我觉得车里应该相对舒服些。”他说。突然,他有了个想法。遗失的那盘CD光碟……托多罗夫最后一场表演录像带,由查尔斯·里奥丹制作……把车开进车库……把播放器固定住……“沃什夫人,CD播放器出什么问题了吗?”雷布思问道,声音尽量保持平静。“那是他的CD,对吗?他想在你俩……听着CD……”
她凝视着他,睫毛膏和眼线很浓。“光碟卡到播放器里了。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已经没命了吗?”
她疯狂地摇头。于是,雷布思相信了她的话。她所需要找的只是一个男的,不管哪个男的都可以。等一切都结束后,她忘得干干净净,没问人家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或许连看都没看他长什么样。或许她去之前还喝了几杯烈酒给自己壮胆。
而事后她丈夫不想和她谈这件事……什么也没告诉她。
雷布思站在窗边,沉思着。这么多年来有多少家庭琐事,夫妻互相虐待,撒谎,欺骗,愤怒,最终导致彼此憎恨。此处有愤怒……突发性暴力,或者长期暴力,心灵游戏,权力斗争。随着岁月的流逝爱情也不断腐化……
这时,睡眼惺忪的加里·沃什从楼上下来了,朝他妻子喊。“你怎么还没走?”他穿过大厅,来到起居室,光脚,身穿褪色的牛仔裤,光着上身,一只手在光秃秃的胸前来回揉搓着,另一只手则不停地揉眼睛。等他发现屋里还有外人时这才眨了眨眼睛……他盯着妻子,等她给自己解释……只见妻子一脸的痛苦,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紧接着,他目光转向雷布思,终于认清他是谁了,于是朝门的方向看了看,想找个机会逃跑。
“加里,连鞋子都不穿吗?”雷布思跟他开玩笑。
“你这个胖子,我就算穿着潜水鞋也比你跑得快。”沃什讥笑他道。
“我们期待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了,”雷布思浅浅一笑,说,“你现在该告诉妻子当时逮住亚历山大·托多罗夫时怎么对他了吧?”
“完事后托多罗夫在车里睡着了。”沃什夫人说着,回顾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她两眼针刺一样,通红,盯着自己年轻的丈夫。“我知道他醉了,叫不醒他……就把他自己丢那儿了。”加里的头靠在门框上,双臂背在身后,双手摁着门窗侧壁。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慢吞吞地说,“真的听不懂。”
雷布思手里拿着手机,在拨号码。他死死盯着沃什,沃什反过来也怒视着他,还在想找个机会跑掉。雷布思把手机放到了耳朵边上。
“西沃恩吗?”他说,“告诉你一条好消息,肯定会让你兴奋一早上的。”他告诉了她沃什家的地址。这时,加里·沃什一转身,手在面前鬼鬼祟祟地,想把前门打开。门已经开了几英寸了,自由已经近在咫尺了。就在这时,雷布思肥肥的身子从他身后撞了上去。于是,沃什一下子吹了口气,双腿没劲了。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沃什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喷唾沫,皱巴巴的鼻子直冒血。他妻子假装没看到这一切,还沉醉在自己的回忆当中。她坐在沙发边上,双手捂着头。雷布思从地毯上捡起手机,感觉到内心一阵兴奋,心跳加速。他肯定会怀念这一点成就的……
“不好意思,”他跟克拉克说,“刚刚撞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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