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一
雷布思和克拉克约好在克罗威尔办公室见面。他们一起听了听那张CD。
“听着不像是阿克萨诺夫的声音。”克拉克说。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她接电话时有点怒气冲冲。听得出来是卡勒姆·斯通探长打来的。
“你之前想和我谈谈是吧?”他问。
“我晚些时候再打给你。”她挂断电话,缓缓摇摇头,意思是让雷布思放心,没什么大事。他要求斯嘉丽把录音带相关部分再播放一遍。
“我敢打赌说这句话的那个人是安德罗波夫。”他听完后说。他靠在椅子上,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握在一起,全神贯注地听着录音带,似乎一点都不受身旁斯嘉丽·克罗威尔的影响。她在CD播放器旁边不到3英尺的地方,秀发挡住了脸庞。
“你确定听清楚那句话了吗?”克拉克问斯嘉丽。
“我确定。”克罗威尔说。她又重复了一遍俄语原话。那句话写在克拉克手里的那个便笺簿上,还是那本便笺簿,上面写着已经翻译好的那首诗。
“‘我希望他死掉’,对吗?”雷布思核实了一遍,“而不是,‘我想让他死’或者‘我打算杀害他’吗?”
“说话人的语气稍微有点激动。”克罗威尔说。
“有些遗憾。”雷布思转向克拉克,“不过有这句话也已经够了。”
“足够了,”她认同道,“假如讲这句话的人是安德罗波夫……那他在和谁说话呢?肯定是阿克萨诺夫,对吧?”
“而你刚刚却把他放了。”
她缓缓点了点头,“不过我们还能把他弄来……他在这里定居。”
“这并不意味着领事馆不会把他赶走,让他飞回莫斯科去。”雷布思瞪着她,“你知道我想到什么了吗?安德罗波夫肯定很乐意找个人在领事馆当内奸。这样,他就能知道国内什么情况。假如他们拷问他的话,那领事馆肯定会首先知道这件事。”
“意思是阿克萨诺夫是他的耳目吗?”克拉克点头表示同意,“说的也是。不过他还干别的什么了吗?”
“你是说他可能是刽子手吗?”雷布思考虑了一会儿,突然看到斯嘉丽·克罗威尔脸上有一滴泪珠。
“抱歉,”他向她道歉,“我知道接受诗人的死对你来说很不容易。”
“只要帮我找出害死亚历山大的凶手就好了。”她用手背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脸,“求求你们了,帮我把凶手找出来吧。”
“多亏了你,”他让她放心,“案子才有了新的进展。”他拿起那首诗的译文。“安德罗波夫当时听到这首诗后肯定大怒了。诗中说他贪婪,‘让人失望’,是那群‘混蛋’中的一员。”
“他很愤怒,巴不得诗人去死,”克拉克说,“但是,这就意味着是他害死诗人的吗?”
雷布思抬头凝视着她。“或许我们应该亲自拷问拷问他。”他说。
西沃恩·克拉克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给德里克·斯塔尔讲清楚整件事的原委。之后他又抱怨了15分钟,说自己完全“被蒙在鼓里”,然后才同意把谢尔盖·安德罗波夫带来审问。他们只好把那三名侦探赶出审讯室。他们三个带了一大堆东西来,现在不得不连东西搬走,因此抱怨个不停。
“怎么闻到一股前锋运动员护具上发出的味道呢?”斯塔尔评论道。
“不知道。”克拉克浅浅一笑,说道。她在刑事调查局办公室里碰到了古德耶尔。他也在那里抱怨,说自己被丢在西区警局没人管了。确实,克罗威尔一个电话把克拉克叫上车,而当时古德耶尔仍然在楼道里和同事聊天呢。尽管如此,她看着他一脸的怒气,一字一顿地送给他四个字:习惯就好。他说自己已经准备好返回托菲肯了,打算再次穿上那身警服。
他们派了一辆巡逻车去加里东尼亚宾馆。40分钟后车子回来了,把他们要的人带来了。只见谢尔盖一脸的不高兴。当时将近8点钟,天色已经黑了,越来越冷。
“我有权请律师吗?”这是谢尔盖·安德罗波夫问的第一个问题。
“你觉得有必要吗?”斯塔尔反驳道。他借来一个CD播放机,正用手指敲打着机子。
安德罗波夫考虑了一下斯塔尔的问题,然后脱下外套,将它放在椅背上,坐了下来。克拉克坐在斯塔尔旁边,面前摆着笔记本和手机。她希望雷布思——他在外面的车子里——能保持安静。
“克拉克探员,可以开始了吧。”斯塔尔说着,双手合十。
“安德罗波夫先生,”她开始说话了,“今早我跟鲍里斯·阿克萨诺夫谈过了。”
“是吗?”
“我们谈到了苏格兰诗歌图书馆的诵读会……你当时也在场吧?”
“是他告诉你的吗?”
“先生,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你了。”她停顿了一下,“我们已经知道你早在莫斯科就认识亚历山大·托多罗夫,而且你俩关系并不好……”
“我再问问,谁告诉你这个的?”
克拉克没理会他这个问题。“你和阿克萨诺夫先生一起去了朗诵会,然后坐在那里听诗人即兴朗诵的一首新作。”克拉克打开译文。“无情的食欲……贪婪得不知道满足……这群混蛋……这可不是什么友好之辞,对吧?”
“那只是一首诗。”
“但是,他是针对你创作的,安德罗波夫先生。你难道不是‘日丹诺夫之子’吗?”
“我和其他几千人一样都是。”安德罗波夫讪讪地笑了一下,目光闪烁着。
“顺便说一句,”克拉克说,“我一开始就应该表达一下同情的……”
“同情什么?”安德罗波夫眼睛一眯,变模糊了。
“你的意思是同情卡弗蒂吗?”他似乎不在乎克拉克的策略,“他死不了的。”
“那你们肯定值得庆祝一番了。”
“她问这些到底想干吗呢?”安德罗波夫转而问斯塔尔,但是克拉克却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能不能先听听这个?”恰好这个时候,斯塔尔摁下了播放键。只听见托多罗夫诵读会结束时会场一片嘈杂声。大家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评论当晚的演出,准备饮料和食物……然后冒出一句俄语来。
“安德罗波夫先生,你能听出这是谁的声音吗?”克拉克问道。斯塔尔也顺手摁了暂停键。
“听不出。”
“你确定吗?斯塔尔探长重播一遍怎么样呢……”
“看看,你这是想干吗?”
“安德罗波夫先生,爱丁堡有取证设施。他们在语音模式识别方面已经取得了不少成就……”
“我才不在乎这个呢。”
“你在乎,因为录音带里是你的声音。你跟鲍里斯·阿克萨诺夫说想让诗人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去死,因为他当时羞辱了你,而且反对你所支持的一切。”她停顿了一下,“第二天晚上,他就没命了。”
“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他?”安德罗波夫这次笑得更大声了,还持续了好长时间,“那你说说我什么时候去杀的他?难道我会变戏法,从宾馆的酒吧脱身吗?还是说我催眠了那位经济部部长,让他竟然没发现我不见了?”
“其他人可以替你干掉他。”斯塔尔冷冷地说。
“哦,那你得费劲证实你的话了。因为这根本不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去参加朗诵会呢?”克拉克问。安德罗波夫瞪着她,觉得自己回答也无妨,于是就开口了。
“鲍里斯跟我说他前几个星期去过一场,引发了我的兴趣。我之前从来没在公众场合看到亚历山大朗诵诗歌。”
“我觉得阿克萨诺夫先生不像是爱好诗歌的人啊。”
安德罗波夫耸耸肩,“或许是领事馆让他去的。”
“他们为什么要让他去呢?”
“为了证实亚历山大在爱丁堡到底有多么讨人嫌。”安德罗波夫有些坐立不安,“亚历山大·托多罗夫是一名十足的异端分子,他就是靠异端思想活着的,掏空西方世界软心肠自由主义者的腰包。”
克拉克瞪着安德罗波夫,看他还有没有别的要补充。“你是什么时候听到他的最新诗作的?”她打破了沉寂,问道。
这次,他又耸耸肩,只不过让人宽慰了许多。“你说得对。我是生他的气了。诗人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呢?他们能提供工作、能量或者原材料吗?不能……只有言语。而且这些人靠写诗赚了不少钱,显然,他们根本不值得这么推崇。亚历山大·托多罗夫靠榨取西方国家的乳汁来养活自己,因为他迎合了西方的需求,也认为俄国腐败不堪。”安德罗波夫右手握成拳,猛捶桌子。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透过鼻孔呼气,声音很响,“我确实说过希望他没命了,但那只是一时之辞。”
“不管怎样,你觉得鲍里斯·阿克萨诺夫有可能替你干这件事吗?”
“你见过鲍里斯吗?他不是当杀手的料,像个泰迪熊似的。”
“熊也有爪子的。”斯塔尔觉得有必要说这句话。安德罗波夫一听怒视着他。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俄国人好像连这个都不知道似的。”
斯塔尔脸唰地红了。他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又摁下播放键,一起又听了一遍那句话。然后,他摁了暂停键,敲打着机子。“我觉得已经有证据可以起诉你了。”他说。
“是吗?哦,那咱们就来看看你们那臭名昭着的爱丁堡律师(barrister)会说什么。”
“苏格兰没有barrister这一说。”斯塔尔回击道。
“我们称他们advocate,”克拉克解释道,“事实上,目前来看你需要请一位事务律师,假如我们对你提出诉讼的话。”她的话是说给斯塔尔听的,意思是请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毕竟还不到时候。
“是吗?”安德罗波夫明白了她的意思,问斯塔尔。斯塔尔嘴角抽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换句话说,我可以走了吗?”安德罗波夫注视着克拉克。没想到斯塔尔大吼了一声。
“不离开英国就行!”
这个俄国人一听笑个不止,“探长先生,我可从没打算离开你们这个美丽的国家。”
“是不是你一回俄国就得进古拉格[2]啊?”克拉克忍不住加了一句。
“你这么一说可真是身价大跌。”安德罗波夫似乎对她很失望。
“你接下来会不会哪天去医院看看呢?”她补充问道,“你周围的人好像不是没命了就是昏迷不醒。有点意思啊!”
安德罗波夫站起身来,从椅子上拎起外套。斯塔尔和克拉克对视了一下,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留住他。古德耶尔刚好在门外,正准备领这个俄国人出去呢。
“我们还会找你谈话的。”斯塔尔对安德罗波夫说,语气很肯定。
“我盼着呢,探长。”
“请把护照交给我们。”克拉克最后说了一句。安德罗波夫微微点点头,走了。这时,斯塔尔也站起身来,把门关上,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然后又坐下来,面对着克拉克。她假装查看自己的手机短信,把这件事告诉了雷布思。
“假如凶手是他俩其中一人,”斯塔尔跟她说,“那也应该是司机。即使如此,还是需要确凿的证据。”
克拉克把笔记本和手机装进包里。“安德罗波夫说得也是,我也看不出来阿克萨诺夫像个当杀手的料。”
“我们还得去趟宾馆,看看安德罗波夫有没有可能走哪条道尾随诗人。”
“别忘了卡弗蒂当时也在那里。”
“不管凶手是他俩中的谁。”
“问题是,”她叹了口气,“还有第三个人,吉姆·贝克韦尔已经说过有三个人在那个电话亭一直待到了11点……那个时候托多罗夫已经没命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又回到了起点吗?”斯塔尔毫不掩饰自己的恼怒。
“我们这是在给政界提了个醒。”克拉克纠正了他的话。然后,她思考了片刻,说:“德里克,谢谢你坚持到了现在。”
显然,斯塔尔态度好点了。“你应该早些来找我,西沃恩。我和你一样,巴不得这个案子早点结束呢。”
“我知道。不过你正打算把它一分为二,不是吗?”
“麦克雷总督察认为这样有利于破案。”
她点点头,似乎是在赞同这一看法。“明天我们上班吗?”她问。
“上面批准了,周末加班。”
“明天是约翰·雷布思在职的最后一天了。”她轻轻地说。
“真巧,”斯塔尔补充道,没理会她,“领着安德罗波夫出去的那名警员……他是你们队的新成员吗?”
“西区派他过来的。”她撒了个谎,很开心。
斯塔尔摇摇头。“刑事调查局团队成员,”他说,“一年比一年年轻了。”
“我表现得怎么样?”克拉克上了客座,问道。
“给你3分吧,满分10分。”
她一听这话,瞪着他。“谢谢。”然后甩上车门。雷布思的车就停在警局外面。他手指不停地弹着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
“我差点冲进去,”他继续说到,“你怎么会忽略那个呢?”
“忽略什么?”
这时他才将头转向了她。“诗歌图书馆诵读会那晚,安德罗波夫的位置离第一排只隔着不多几排。他不可能没看到麦克风。”
“然后呢?”
“你问错问题了。托多罗夫激怒了他,于是他脱口而出,说想让他去死。当时这句话没造成任何伤害,因为在场的另外一位俄国人是他的司机。没想到,紧接着托多罗夫却真的死了。于是我们这位朋友安德罗波夫就有了麻烦……”
“录音带吗?”
雷布思点点头,“假如我们听到了这句话,并找人把它翻译过来……”
“等等。”克拉克推了推鼻梁,闭上双眼,“有阿司匹林吗?”
“杂物箱里可能有。”
她找了找,发现一板药,上面只剩下两片了。雷布思递给她一瓶水,瓶封处有点损坏。“假如你不介意里面有细菌的话。”他说。
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她咽下药片,扭动了一下脖子。
“我都能听到你的软骨在响。”他表示同情。
“别管这个了,你是说托多罗夫不是安德罗波夫杀死的啊?”
“假如他没杀害他,那他最害怕什么呢?”他给了她一会儿思考的时间,然后继续说,“他最害怕的就是我们认为他是凶手。”
“我们要去录口供吗?”
“去找查尔斯·里奥丹吧。”
克拉克一听心动了。“我当时质问阿克萨诺夫时他变得很激动,不停地说他当晚一直在格伦伊格尔斯。”
“或许他害怕我们产生这种想法。”
“你觉得安德罗波夫……”
雷布思耸耸肩,“这得看我们能否证实他当晚或者第二天清晨离开了格伦伊格尔斯。”
“难道他就不会给卡弗蒂打个电话,让他替自己下手吗?”
“有可能。”雷布思承认道,仍旧有节奏地用手指敲打着方向盘。他们沉默了不到一分钟,整理了彼此的思绪。“你还记得我们当时求加里东尼亚宾馆的服务员提供客人详细信息时有多费劲吗?我觉得格伦伊格尔斯也不容易搞定。”
“但是我们有秘密武器啊,”克拉克说,“你还记得八国首脑会议那会儿吗?麦克雷总督察的哥们负责宾馆的保安工作,他还趁那个机会绕着宾馆视察了一番。”
“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遇到酒店经理了吗?看来值得试一试。”说完,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克拉克最后问道。
雷布思又点点头,“我们还是无法知晓究竟是谁害死了托多罗夫。”
“不管我们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案子,都可以确定安德罗波夫说过那句话,即他想让托多罗夫没命……”
“但他并不一定会付诸行动啊。假如我每骂一次别人就要置他们于死地的话,那现在估计爱丁堡也没几个学生和骑自行车的人会活着了,也看不到被我骂过的人在世了。”
“我还有必要去吗?”她问到。
“也许吧。”他允许她跟着。
“你不是说满分10分的话,我的表现只能得3分吗?”
“别得寸进尺了,克拉克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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