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三
他们聚在牛津酒吧里屋的一张桌子前。雷布思告诉服务员,说他需要一点点私人空间,这也就意味着这片区域完全专属于他们。然而,他们还是把嗓音压得很低。雷布思首先解释了他的停职问题。他说要是有人看到他们和他在一起,会对他们不利。克拉克喝了一口汤利水,今晚她没要杜松子酒。科林·蒂贝特则看菲利达·哈维斯的眼色行事。
“假如我得从你和德里克·斯塔尔之间做出选择……答案很明显。”哈维斯说。
“答案很明显。”蒂贝特回应道,不过听着不怎么服气。“把我送回西区吗?不管怎样回西区是迟早的事。”他对着雷布思举起半品脱啤酒。
紧接着,他们开始详细列举当天的任务。雷布思列举自己的任务时用词很谨慎,因为他本来已经停职了。
“你还没和梅根·麦克法兰谈过吗?吉姆·贝克韦尔也没吗?”他问克拉克。
“约翰,我最近真是有点忙不过来。”
“不好意思,”古德耶尔说着喝了一口麦芽酒,差点呛着,“你倒提醒我了——你在太平间那会儿,贝克韦尔从他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决定明天和你见个面。”
“托德,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他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很明显。哈维斯说要是能找个借口不用在办公室待,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地方太小了。”蒂贝特赞同道,“今天下午我打开办公桌抽屉后,看到里面有一块吃剩的三明治。”
“银行的人给你安排午饭了吗?”雷布思问。
“就几个鹅肝,”哈维斯告诉他,“说实话,我感觉那个银行就像个老套的高档商品生产线。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个生产线。”
“利润达10亿英镑。”蒂贝特还是无法接受。
“这个数目比有些国家的GDP都要高。”古德耶尔补充说。
“假如我们独立的话,真希望这些人能留下来。”雷布思说,“让他们和距离最近的对手联合起来。这对于一个小国家而言,也是个不错的开始。”
克拉克看着他,“你觉得这就是斯图亚特·詹尼和梅根·麦克法兰套近乎的原因吗?”
雷布思耸耸肩,“民族主义者不愿意看着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想得到的东西被打包运走。这就让银行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我没见麦克法兰小姐采取什么手段。”
“不过她代表着未来,不是吗?银行要是不打持久战的话就无法盈利,有时候持久战持续时间相当长。”他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不只是这家银行盯着……”
手机开始震动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又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号码。他接起电话。
“你好?”
“稻草人……”这是卡弗蒂给雷布思起的绰号,很久之前就起的,现在差不多都快忘记了。雷布思站起身来,朝酒吧前台走去,下了几个台阶,走到漆黑的外面。
“你换号了。”雷布思说。
“隔几周就换个号。不过我不介意朋友知道这事。”
“那就好。”因为刚好在外面,雷布思就顺便抽了支烟。
“你很清楚他们会害了你。”
“我们过一会儿就走。”雷布思想起斯通曾说过卡弗蒂的手机上装有窃听器……他们会不会正在听呢?或许这也是卡弗蒂不停换号的一个原因。
“我想见你。”卡弗蒂说。
“什么时候?”
“当然是现在。”
“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你来运河这边吧。”
“运河什么地方?”
“你知道的。”卡弗蒂拉长了声音,挂了电话。雷布思狠狠瞪了手机一眼,啪地挂了。他晃荡到小巷里。晚上这个时候应该没什么问题,车很少。就算有车去昂格街,也应该听到响声的。于是,他站在路中央,抽着烟,正对着夏洛特广场。不久之前这里有个常客告诉他,说街道远处正对着他的乔治大厦是首席部长的寓所。他在想国家领导人要是发现有乌合之众在牛津酒吧外面吸烟会怎样处置……
门开了。西沃恩·克拉克出来了,一只胳膊伸进了外套袖子里。托德·古德耶尔跟在她身后,半品脱酒下肚他就很满足了。
“卡弗蒂打来的,”雷布思告诉他们,“他想见我。你俩要去哪儿?”
“我去找我女朋友,”古德耶尔说,“我俩打算去看圣诞灯会。”
“这才11月份啊。”雷布思表示不满。
“圣诞灯今晚6点钟就要点亮了。”
“我打算回家。”克拉克说。
雷布思摇了摇手指,“我们不应该一起离开酒吧,会有人说闲话的。”
“卡弗蒂为什么想见你呢?”克拉克问。
“他没说。”
“你打算去吗?”
“为什么不去呢?”
“你们要在哪里见面,我希望去灯光比较亮的地方。”
“运河、喷泉桥酒吧附近……菲尔和科尔打算去干吗?”
“他俩打算去王子街公园呢,”古德耶尔说,“摩天轮和滑冰场都要开始营业了。”
克拉克眼睛盯着雷布思,“你想找人支援你吗?”
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想。
“哦……”古德耶尔看了看天空,竖起了领子,“明早见,好吧?”
“托德,安分守己一点。”雷布思提了个建议,看着他朝城堡街那边走去。
“他真不错,对吧?”他说。然而,克拉克不愿意改变话题。
“你不能独自一人去见卡弗蒂。”
“这又不是第一次。”
“可每一次去都有性命之忧。”
“假如到头来发现我的尸体漂在河面上,你至少知道是谁干的。”
“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一手搭在她肩膀上。“西沃恩,没事的,”他安慰她道,“不过,甜点哪能不招苍蝇呢……SCD很可能在监视卡弗蒂呢。”
“什么?”
“昨晚我和他们发生了争执。”他看了看克拉克脸上的表情,手缩了回来,举起来安抚她,“这个我完了再跟你解释。问题是,他们想让我和卡弗蒂之间保持距离。”
“那你就应该按他们要求的去做。”
“没错,”他说着,把斯通的名片递给她,“我想请你给这个叫斯通的人打个电话,告诉他,就说雷布思探长有急事。”
“什么?”
“你用牛津酒吧里的电话打,我不想让他窃听你的手机。你不要告诉他你的名字,就说雷布思想在加油站见他,说完就挂电话。”
“天哪,约翰……”她盯着那张名片。
“嘿,再过48小时,我就不会再烦你了。”
“你只是被停职了,所以还免不了来烦我。”
“就像用刷子不停刷衣服边似的。”雷布思笑着说。
“更像是坏了的烫发器呢。”克拉克跟他说。不过她还是朝酒吧走去,准备帮他这个忙。
“不着急。”卡弗蒂一开口就说这个。他站在运河对面的人行桥上,双手插在长长的驼毛大衣口袋里。
“你的车在哪里?”雷布思问,同时朝后面那片荒地瞄了一眼。
“我步行来的,只用了10分钟。”
“没带保镖吗?”
“没那个必要。”卡弗蒂说。
雷布思又点了一支烟,“这么说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也在这里了?”
“谢尔盖的司机认出你了。”就是那天晚上在宾馆用匕首指着雷布思的那个人。“你去格兰顿的路上一路都跟着我们吗?”
“那天晚上天气很好,开车很舒服。”雷布思试图往卡弗蒂脸上吐烟圈,可是微风却把烟圈吹走了。
“你知道那不犯法,所以跟踪我们大可放心。”
“谢谢,我会的。”
“谢尔盖很喜欢苏格兰,真的。他父亲过去经常读给他听《金银岛》。有一次我不得不带他去王子街公园。正是那里的池塘带给了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写那本书的灵感。”
“真让人心驰神往。”雷布思凝视着运河那平静如镜的湖面,湖水可能只有3到4英尺深。不过,雷布思知道曾有人溺死在里面。
“他打算在这里做买卖。”卡弗蒂说。
“我不知道这里有大量的锡矿和锌矿。”
“哦,或许不光是他自己的生意。”
“我不太明白,我们不是已经和俄国签订了《引渡罪犯协议》吗?”
“你确定?”卡弗蒂略带嘲讽地笑了笑,“不管怎样,我们在政治避难上也有相关政策规定,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朋友满不满足这个要求。”
卡弗蒂又笑了笑。
“那天晚上在宾馆,”雷布思继续说,“你和托多罗夫在一起,然后又去找安德罗波夫,还有一名政府官员名叫贝克韦尔……你们在一起聊什么了?”
“我好像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请那个人喝了杯酒,但是不知道他是谁。”
“你不知道托多罗夫和安德罗波夫一起长大的吗?”
“不知道。”
雷布思往半空中弹了弹烟灰。“那你们当时和经济发展部部长讨论什么问题了呢?”
“你肯定问过谢尔盖同样的问题。”
“那你觉得他会怎么回答呢?”
“他估计会说当时在谈论经济发展问题,不过确实是这样。”
“卡弗蒂,你最近好像在物色大面积土地呢。是不是安德罗波夫出钱,你做他的代理人呢?”
“我们的生意光明磊落。”
“那他知道你之前是房主吗?你那些公寓住满了房客,也不注意防范火灾隐患,施舍的支票也被兑换成了现金……”
“你观察得可真仔细,连个小细节都不放过。谁都会认为你也住在那里。”卡弗蒂手指了指运河那边。
“你在布莱尔街上有间公寓,租给了南希·西弗怀特和埃迪·詹特里。”雷布思当时想怎么只有两位房客,不像是卡弗蒂故意设的陷阱。“南希对索尔·古德耶尔很友好,”他继续说,“非常友好。事实上,她所有家具都是从他那里得到的。索尔在干草市场遇刺的那天晚上,南希刚好在索尔家巷角发现了托多罗夫的尸体。”雷布思把脸凑到卡弗蒂脸边上。“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他低声说。
“不太明白。”
“如今领事馆想把托多罗夫的尸体运回国。”
“雷布思,我之前提到的那些稻草现在已经记不清数目了。”
“卡弗蒂,那不是稻草,而是枷锁。你猜猜这些枷锁拴在了谁的身上?”
“冷静,”卡弗蒂提醒他,“你居然能说出这样有文采的话来,甚至都可以去写诗了。”
“问题是我发现和‘卡弗蒂’读音押韵的词只有‘邪恶’和‘杂种’。”
卡弗蒂咧嘴笑了笑,露出了金牙套。然后,他嗅了嗅空气,走到桥那头。“我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长大。这个你知道吗?”
“我想应该是克雷格米勒。”
“不过我在乔治区有个叔叔和婶婶,我妈妈上班那会儿他俩照看我。我出生前一个月爸爸去世了。”他转向雷布思,“你不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对吧?”
“法夫。”
“这么说你不记得那里的屠宰场吧,偶尔会有只公牛从那里逃出来。于是,警报会响起。我们小孩子就会被锁在家里,一直等神枪手到了。记得有一次我隔着窗户往外看,只见公牛好大的个儿,鼻涕往外喷,身上冒着热气,知道自己一下子自由了,就不停地蹬腿。”他顿了一下,“那名神枪手单膝跪下,胳膊就位,朝它脑袋开了枪。这下,公牛双腿一弯,两眼变得黯然失色。有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就像它一样——最后一只自由的公牛。”
“你纯粹在胡说八道。”雷布思反驳道。
“问题是,”卡弗蒂说这话时一脸的微笑,让人有些同情,“如今,我又觉得你就像它一样,在不停地抵抗、反冲,发出哼哼声,因为现在我这么守法你无法接受。”
“那是因为‘想法’就是想法。”雷布思停顿了一下,将吸剩的烟头吹到了河里,“卡弗蒂,你他妈的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卡弗蒂耸耸肩,“咱俩这样促膝长谈的机会不怎么多了。谢尔盖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你跟踪我们了……哦,或许我只是在找借口。”
“我很感动。”
“我听新闻广播说斯塔尔探长被调过来负责此项调查。他们已经允许你离职了,对吧?而且退休金也很丰厚……”
“我和警局再没任何瓜葛了。”
“西沃恩这颗金子终于有机会发光了。”
“卡弗蒂,她成了你的对手。”
“我们走着瞧吧。”
“只要给我留个不错的位置,让我瞧瞧就行。”
卡弗蒂的目光转向了那面高高的砖墙,墙那面就是开发区,“雷布思,很高兴和你交谈。好好享受夕阳时光吧。”
不过,雷布思没打算走,“你听说过伦敦的那位俄国人吗?卡弗蒂,最好当心你的对手。”
“雷布思,不会有人想毒死我的。我和谢尔盖看问题的方式完全一样。几年后苏格兰将会独立,这一点毫无疑问。单单北海油田就够开采30年了,鬼才知道大西洋还有多少油田呢。最坏的打算,大不了我们和西敏寺做个交易,然后打个8折或者9折。”卡弗蒂缓慢耸耸肩,“然后把钱花在日常的休闲娱乐上——喝酒、吸毒、赌博。我们会在所有城市都设立超级赌场,这样利润就会越来越丰厚……”
“这是你的另一种秘密侵略喽?”
“苏维埃人总认为苏格兰会爆发革命。不过,这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对吧?从此你就永远退出江湖了。”卡弗蒂手轻轻一挥,转过身。
雷布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他知道继续在此处逗留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然而,他还是犹豫了一下。那天晚上,卡弗蒂就像演员似的,有车有司机。今晚的卡弗蒂却有些不同,他比那天更深思熟虑了。卡弗蒂的衣橱里有许多副面具……每次戴的都不一样。雷布思本来打算让他搭自己的车回家,可他为什么想这样呢?于是,他转过身,回到自己车里,在路上又点了一支烟。卡弗蒂所讲的公牛故事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难道那就是退休后的感觉吗?那种奇特而又令人不安的自由,极其短暂的自由?
“回家后再不听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的歌了,”他责怪自己道,“你简直跟他一样有病。”
到家后,他开始播放洛瑞·盖乐许(Rory Gallagher)的歌:《超级大炮》(Big Guns)《令人讨厌的人》(Bad Penny)《回扣城市》(Kickback City)和《罪过男孩》(Sinner Boy)。他喝了三大瓶威士忌,然后又喝了三大瓶水,听完洛瑞的歌后听杰克·利文(Jackie Leven),然后是佩奇(Page)和普兰特(Plant)。他本来想给西沃恩打个电话,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让她歇歇吧,别再打扰她了。他什么都没吃,可也不觉得饿。
等手机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小时了。威士忌杯子仍然在椅子扶手上放着。他拿起杯子。
“约翰,行啊,一点也没吐。”他祝贺完自己后,一只手拿起手机。
“克拉克,是你啊,”他认出了她的号码,说,“监视我吗?”
“约翰……”听她说话的语气说明出事了,而且很糟糕。
“快说。”他告诉她,然后站起身来。
“卡弗蒂在重症监护室呢。”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没音了。雷布思用手挠挠头发,意识到两只手里都有东西。结果,他发现威士忌杯子已经掉在地毯上,也就是说他鞋子上肯定洒上了威士忌。
“出什么事了?”他问。
“我也正想问你呢,”她脱口而出,“运河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俩就聊了聊天。”
“光聊天吗?”
“我发誓。”
“肯定动手了吧。要不他怎么会颅骨开裂呢,身上还骨折了,撞伤了……”
雷布思眼睛一眯,“是在运河边上发现他的吗?”
“没错。”
“你现在在那边吗?”
“沙格·戴维森给我打的电话。”
“我5分钟后就到。”
“别,你不要……约翰,你鼻音很重,喝酒了吧,喝了有四五瓶吧。”
“那就派辆车来接我。”
“约翰……”
“西沃恩,派个车!”他用手摸摸头发,用力扯。他心想,我被人陷害了。
“约翰,沙格不会让你靠近那里的,他认为你很可能就是嫌疑人。假如他让嫌疑犯在犯罪现场的话……”
“也对,好吧。”雷布思看了看手表,“我和他分开大约有3个小时了。什么时候发现他的?”
“两个半小时之前。”
“这可不妙。”他的想法开始波动。他朝厨房走去,心想喝一大加仑自来水或许管点用。“你按我说的给卡勒姆·斯通打电话了吗?”
“打了。”
“不妙。”
“他现在就在这里,还有他搭档。”
雷布思双目紧闭,“别跟他们说话。”
“晚了。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和沙格说话呢,斯通作了自我介绍。你知道他第一句话跟我说的什么吗?”
“他肯定说了‘天哪,你的声音听起来真像打电话让我去格兰顿加油站的那个女的,真是让我白跑一趟’之类的话,对吧?”
“差不多。”
“克拉克,你只能说实话了——告诉他是我让你给他打电话的。”
“可当时你已经停职了,这个我很清楚。”
“天哪,对不起,西沃恩……”水龙头的水还在流着,水槽都快满了,或许已经有8英尺深了。他知道很少有人会溺水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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