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一
斯嘉丽·克罗威尔在乔治广场办公室等雷布思。她当时在楼上,要不是双层玻璃之间结了冰,窗外的风景本来很美。
“很扫兴吧?”她表示抱歉,“这个地方40年前就建成了,结果又要拆了。”
雷布思正盯着放俄国课本的书架看呢。书架最两头放着马克思和列宁的石膏半身雕像,对面墙上别着一些海报和卡片,还有一张叶利钦总统跳舞的照片。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周围刚好放得下8张椅子。地上放个水壶。她蹲在水壶旁边,拿勺子往杯子里放咖啡呢。
“加牛奶吗?”她问。
“谢谢。”雷布思说着,瞄了一眼她那一头蓬松的头发。她的裙子很紧身,露出臀部的线条美。
“加糖吗?”
“光牛奶就可以。”
水开了。她冲好咖啡,把那杯端给他,这才站起身来。他俩彼此之间站得很近。斯嘉丽再次抱歉说地方太小了,然后回到她办公桌后面。雷布思则惬意地靠着桌子。
“谢谢你能接见我。”
她吹了一口咖啡,“不客气。我听说里奥丹先生遭遇不幸后,难过极了。”
“你在诗歌图书馆见过他吧?”雷布思猜道。
她点点头,把面前的头发捋到后面,“在文字的力量也见过。”
雷布思点点头,“是托多罗夫举办诵读会的那个书店吗?”
克罗威尔指了指墙。雷布思一看,马上看到亚历山大·托多罗夫诗意般的照片,一只胳膊夸张地举着,嘴巴张得很大。
“看着不像是个书店。”雷布思说。
“他们把场地改在了尼克尔森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那里比较宽敞。尽管如此,当晚还是很拥挤。”
“他很专业,对吧?”雷布思更加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照片,“克罗威尔,这张照片是你拍的吗?”
“我不怎么会拍照。”她又开始致歉。
“我最不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了。”他转过身,冲她笑了笑,“这么说查尔斯·里奥丹也录制了那次演出,对吧?”
“没错。”她停顿了一下,“事实上,探长,你给我打电话打得正是时候……”
“是吗?”
“因为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想请你帮个忙。”
“克罗威尔,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有家杂志叫《伦敦书评》。他们看到我在《苏格兰人报》上的那则讣告,想出版亚历山大的一首诗。”
“嗯,继续。”雷布思把杯子举到嘴唇边。
“是首俄语新作,他在诗歌图书馆也诵读过。”她大笑道。“其实,我觉得那首诗是他当天刚刚创作的。问题是我这里没有复印本,也不知道谁有。”
“你在他废纸篓里找了吗?”
“要是我说找过了,是不是显得很没良心?”
“一点都不。不过你没找到吗?”
“没有……所以我才跟里奥丹先生工作室里的一个好心人谈了谈。”
“是特里·格林吧?”
她点点头,又把头发往后捋了捋,“他说当时录了盘带子。”
雷布思回想起自己在西沃恩车里待的那一个小时。当时两人在聆听死者生前的录音。“你想借用那盘带子吗?”他猜道,想起托多罗夫确实用俄语诵读过几首诗。
“我就是想把它翻译成英语。我想这也算是我对他的追悼。”
“没问题。”
她满脸的笑容。他感觉假如两人之间没有办公桌隔着的话,她或许会扑过来拥抱他。不过,她问自己是不是非得在警察局听那盘带子,还是说可以带回来听。警察局……雷布思可不能让别人看到他出现在那里。
“我可以给你带过来。”他说。她一听这话笑得更灿烂了。
“下周之前给我拿来好吗?”她突然想起了。
“没问题,”雷布思让她放心,“不好意思,我们还没有找到害死托多罗夫的凶手下落。”
她脸一沉,“我知道你们尽力了。”
“谢谢你对我们这么有信心。”他说完停了一下,“你还没问我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你会告诉我的。”
“我一直在调查托多罗夫的一生,看他有没有树敌。”
“亚历山大和州政府势不两立,探长。”
“这个我相信。不过我听说他和学生太友好了,丢了讲师头衔。问题是,我觉得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人肯定是在扰乱我的思路。”
然而,她摇摇头。“事实上这是真的,亚历山大自己跟我说过那件事。不过,指控是捏造的,他们只不过想不择手段把他赶走。”她听起来很替诗人抱不平。
“假如我问你他和你之间有过什么,你介意吗,克罗威尔?”
“探长,我有男朋友。”
“克罗威尔,你很美。我感觉托多罗夫很喜欢女人。假如你男朋友不够凶的话,这也挡不住他的欲望。”
她微笑了一下,谦虚地眨了眨眼睛。
“哦,”她承认道,“当然,你说得对。喝过几杯酒后,亚历山大的欲望似乎倍增。”
“这话说得有水平。是他的原话吗?”
“探长,我自己说的。”
“不过他应该是把你当成了朋友,不然他不会跟你诉苦的。”
“我不敢说他是否有什么真朋友。有时候作家就是这样,他们把其他人都看作题材来源。你能想象和某个人同床共枕,而且知道他之后会把这事也写进书里吗?想象一下全世界的人都会看到你俩的甜蜜时刻,你能受得了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雷布思清了清嗓子。“不过他肯定得想办法……‘浇灭’你所提到的那种欲望吧?”
“哦,探长。他有女朋友。”
“是学生吗?在爱丁堡吗?”
“这个我说不好。”
“诗歌图书馆的阿比盖尔·托马斯怎么样?你好像觉得她对托多罗夫有好感。”
雷布思耸耸肩。他头脑里出现了托多罗夫,几杯酒下肚,踉踉跄跄走在国王马厩路上,突然有个女的提出要和他发生关系,而且无附带条件。他会不会跟着陌生人去呢?也许吧。不过他更可能跟着自己认识的人去……
“托多罗夫先生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安德罗波夫的人呢?”他问。
她又念叨了好几遍那个名字,沉思了片刻,放弃了。“不好意思。”她说。
“再想想——卡弗蒂呢?他有没有提过?”
“我怎么这么没用?”她摇摇头说。
“有时候我们排除的方面和考虑的方面其实一样重要。”他安慰她说。
“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故事中一样吗?”她说。“当你排除了——”她眉头一皱,不说话了。“我老是记不住原话。不过你肯定知道吧?”
他点点头,不想让她发觉自己阅读面很窄。他每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都会在利斯街拐角处路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一尊雕像。后来他得知那个地方就是柯南·道尔儿时的家被摧毁的地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她问。
他耸耸肩,“我和你一样,老是记不住原话……”
她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桌子那边,从他身边挤过时,裙子蹭着他的腿。然后,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雷布思从书脊上看到那是一本名言集。她翻到道尔那部分,手轻抚着页面,找到了她要找的那句话。
“当你排除了不可能的事情之后,剩下的不论可能性多小,都应该是真理。”她又皱了皱眉头,“我怎么记得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是说要排除可能性,而不是不可能性呢。”
“嗯。”雷布思说道,希望她以为自己认同她的观点。他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哦,克罗威尔,看在我帮你忙的分儿上……”
“谈条件吗?”她一下把书合上。顿时,页面上尘土飞扬。
“我在想你能不能把托多罗夫公寓的钥匙借我用一用。”
“你很走运。大楼服务部有个人说要过来拿钥匙,但现在还不见人影呢。”
“他们打算怎么处理他那些东西呢?”
“领事馆说要把这些东西带走。他在俄国应该有一些亲人。”她说完又回到了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雷布思接过它,点头表示感谢。“一层有服务员,”她解释说,“我要是不在的话,你可以把钥匙先给他。”她顿了一下,“你不会忘记给我那盘带子吧?”
“相信我吧。”
“因为工作室清楚那是唯一一盘拷贝带了。可怜的里奥丹先生,死得多惨啊……”
雷布思从屋里出来,走在乔治广场台阶上,一直到了布克莱。那里有几个学生。他们看上去……唯一一个合适的词就是学究气。他下了台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天气越来越冷了。于是,他决定还是在屋里抽吧。
自从他第一次去过托多罗夫的公寓后,发现它到现在似乎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废纸篓里的碎纸片如今摆在桌子上——很可能是斯嘉丽·克罗威尔来过,来找那首晦涩的新作了。雷布思忘了《阿斯塔波沃布鲁斯》那6本影印本了。要是能找到哪个人有eBay账户的话,他就可以在网上发送过去。他仔细端详着这个房间,发现有人把诗人的一些馆藏书籍搬走了。难道又是克罗威尔吗?还是这里的其他员工呢?雷布思在想是不是别人已经抢先了一步——假如《托多罗夫大事记》在市面上出现太多的话,价格就会下跌。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机响了,于是拿出来。他不认识那个号码,但是看到号码前几位是国际代码。
“我是雷布思探长。”他说。
“你好,我是罗迪·丹霍姆。你给我打过电话,所以我现在给你回过来了。”对方的声音听着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盎格鲁-苏格兰人,拖得很长。
“丹霍姆先生,没什么神秘的。不过我倒很赞赏你能不厌其烦地回过电话来。”
“探长,我是个夜猫子,刚好让你走运了。”
“这里是中午……”
“不过新加坡可不是。”
“布莱克曼先生以为你在墨尔本或者香港呢。”
丹霍姆大笑着,因抽烟嗓子有些沙哑,“其实,我觉得我可能会出现在任何地方,不是吗?告诉你,我还可能就在你附近呢。多奇妙的东西啊,手机……”
“先生,假如你真的就在附近,咱们最好还是当面谈吧,那样省钱。”
“你也可以乘飞机来新加坡啊。”
“我这可是在努力减少二氧化碳排放量呢。”雷布思冲着起居室的天花板吹烟圈。
“探长,你现在在哪儿呢?”
“布克莱。”
“哦,对了。那个大学城。”
“我在一位死者的公寓里。”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艺术家听着很吃惊。
“先生,他和你不完全是同行,他是个诗人,名叫亚历山大·托多罗夫。”
“我听说过这个人。”
“他一周多之前刚刚被暗杀。你的名字也出现在了案件调查当中。”
“快点说。”听着好像丹霍姆先生此刻正坐在宾馆床上很惬意呢。雷布思也一样,正坐在沙发上,胳膊肘顶着膝盖。
“你一直在国会大厦做项目吧。有个人曾给你录过音……”
“查理·里奥丹吗?”
“他也没命了。”雷布思听到电话那边低沉的哨声。“有人放了一把火,把他的房子烧了。”
“录音带没事吧?”
“先生,据我们所知还好。”
丹霍姆听出了雷布思的语气。“我反应肯定特别迟钝。”他承认道。
“别在意,这也是你经销商问的第一个问题。”
丹霍姆咯咯笑了,“不过他真是可怜……”
“你认识他吗?”
“在国会大厦项目上刚认识不久。看上去很讨人喜爱,也很有能力……不过我和他没怎么说话。”
“哦,里奥丹先生也一直在和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合作。”
“天哪,你的意思是接下来轮到我没命了?”
雷布思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先生,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打电话来不是想提醒我要当心吗?”
“我只不过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巧合。”
“只是我不知道亚历山大·托多罗夫是从亚当来的。”
“或许不是,不过你有个粉丝是——谢尔盖·安德罗波夫。”
“我听过这个名字……”
“他专门收藏你的作品,是位俄国商人,从小和托多罗夫先生一起长大。”雷布思又听到一声口哨声。“你从来没见过他吗?”
“不记得见过。”对方又沉默了片刻,“你觉得安德罗波夫就是害死诗人的凶手吗?”
“我们不排除其他可能性。”
“难道这和伦敦那个被害人的情况一样,也存在暗夜杀机吗?”
“他先是遭到惨打,后来头颅被打破了。”
“这么说倒没那么悬。”
“对的。丹霍姆先生,跟我说说,你为什么选城市重建委员会这个项目啊?”
“探长,是他们选的我,我们问了问谁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结果他们的主席说她愿意参与。”
“梅根·麦克法兰。”
“探长,我并不是在谦虚,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先生,我相信你。”雷布思听到好像门铃在响。
“房间服务。”丹霍姆解释说。
“那你去吧,”雷布思说,“丹霍姆先生,谢谢你给我回电话。”
“没关系。”
“不过,还有一件事……”雷布思顿了好长时间,直到他确定丹霍姆在全神贯注听他讲话,“敲门的人进你房间之前,你最好先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房间服务。”
他挂断电话,偷偷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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