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七
雷布思的车停在格菲尔德广场警局的另一侧。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新闻工作人员。摄像机一会儿架起一会儿拆除,主要看工作人员什么时候能到。记者在人行道上踱着步,不停地打着电话,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免得有偷听嫌疑。摄影师很纳闷在这凄凉的警察局门前究竟能拍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雷布思看到几名穿制服的人上了台阶,进了大楼。他认出几个人,比如雷·雷诺兹。其他人他不认识,不过看着像是刑事调查局的人,估计是派来的支援队伍。雷布思咬了几口吃剩的早餐面包卷,慢慢咀嚼着。他买面包卷的时候顺便要了咖啡、报纸和橘子汁。他浏览报纸时看到了病中的利特维年科的更多新闻——下毒药还是个谜——不过上面没有提到托多罗夫,只有一段话谈到了查尔斯·里奥丹。报纸最底端有个提示,再往后就是讣告栏了。他了解到里奥丹在20世纪80年代举办过多次摇滚巡回演出,包括大国乐队(Big Country)和非法执事合唱团(Deacon Blue)。其中一位音乐家说“查理能在机库大门很好地合声”。很久以前他是名录音乐师,曾在拿撒勒乐队(Nazareth)、弗兰基·米勒(Frankie Miller)以及萨瑟兰兄弟(Sutherland Brothers)的专辑上出现过。这说明雷布思很有可能拿到他演奏的那些东西。
“我要是早知道这些就好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盯着蜂拥而至的媒体人物,纳闷是谁透露了那个消息,说托多罗夫和里奥丹两人的死有联系。这倒也不怎么重要,迟早大家会知道的。但是,这意味着他没机会透露这个关联了。他想请人帮忙,因此假如能以此交换的话很不错……
然而,他还是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不过,一辆貌似官方的车子开近了。柯伯恩下了车,停下来拍了几张照片。他穿着制服,帽子闪闪发光,戴着一双黑色皮手套。为队伍鼓舞士气可以是个借口,不过雷布思知道柯伯恩会对媒体保持警惕的。极度渴望信息的新闻采访人员最欢迎这位警察局长了。他会让他们顺从自己的意愿。雷布思拨了西沃恩的号码。
“注意注意。”他提醒她。
“谁?哪里?”
“柯伯恩正摆好姿势拍照呢。很快你就能看到他了。”
“难不成你也在这附近……”
“别担心。他看不到我。那边情况怎样了?”
“我们还得再找南希·西弗怀特谈一谈。”
“那个银行家有没有又惹她不痛快呢?”
“据我所知没有。”克拉克停顿了一下,“今天上午你除了去监视之外,还打算干什么?”
“说实话,我不用进去,这让我很欣慰……不用面对雷诺兹那群卑鄙小人了。”
“别那样。”
“我好像看见托德也往里走了,穿着一身干净的西装……”
“没错。”
“我想你可能因为他哥哥的事不让他插手了。”
“菲尔和你一样的看法。不过托德最近正忙着听长达两百小时的委员会磁带呢,是查尔斯·里奥丹录制的。应该保护他,免得受伤害。”
“你告诉局长了吗?”
“那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雷布思发出啧啧声,看到柯伯恩最后冲着记者挥了挥手,走进了接待处。“他进去了。”他对着手机话筒说。
“我应该假装很吃惊才对。”
“克拉克,你是得假装吃惊,不过得开心。这样能提高你的印象分数。”
“我打算和他谈谈你的停职问题。”
“这事不会有结果的。”
“不过我还是要去谈……”她深呼一口气。“谈到冒失鬼……”雷布思手里的电话断了。他啪地合上手机,用手指弹着方向盘。
“玛丽,你在哪里?”他嘟哝着。正当他嘟哝这几个字时,看到玛丽·亨德森出现在东伦敦街的角落里,正快步朝着警察局走来。她一手拿着笔记本,另一手拿着钢笔和录音机,一侧肩膀上还背着个黑色大包。雷布思摁了摁车喇叭,但是她没注意到。他又试了试,结果还是没能引起她的注意。他不想招来别人注意,于是不再摁喇叭了,下了车,两手插在口袋里,靠着车站着。亨德森正和一位同事交谈呢。谈完后她拦住一位摄像师,问他拍了哪些镜头。雷布思认得他,想起他可能叫芒戈。他知道这个人过去曾经和玛丽一起工作过。她收到一条手机短信,于是一边和芒戈谈话一边查看信息,然后又摁了几个键,打了个电话。她把电话举在耳边,离开混乱的人群,朝着格菲尔德广场警局中央的那片草坪走去。那里堆放着一些垃圾——空酒瓶,快餐包装纸等等——她一边讲电话一边皱眉头。然后,她抬起头,看到了雷布思。他正冲她微笑呢。她讲话时死死盯着他,讲完后,绕过草坪。雷布思回到车里,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玛丽·亨德森上了客座,把包放在腿上。
“什么事?”她问。
“玛丽,你好。报业进展怎么样?”
“不景气,”她承认道,“有了免费报纸和网络,愿意买报纸读新闻的人越来越少了。”
“报纸的广告收益怎样?”雷布思问。
“大幅度削减。”她叹气道。
“像你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应该没多少活儿吧?”
“约翰,新闻故事还是不少的,只不过编辑不愿意付费。你没注意到小报吗,他们打广告请读者提供新闻和图片……”她的头倚着座位靠背,闭着眼睛。雷布思突然对她产生了同情。他认识玛丽好几年了,两人曾互相给对方提供过小诀窍和各种信息。他从来没见她这么疲惫过。
“也许我能帮你点忙。”他说。
“关于托多罗夫和里奥丹吗?”她猜测道,睁开眼睛,看着他。
“没错。”
“你为什么在这外面待着,不去里边呢?”她指了指警察局。
“因为我想请人帮忙。”
“意思是你想让我深入调查一下?”
“玛丽,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约翰,过去我已经帮了你很多忙了。这也太不公平了。”
“这次或许不太一样。”
她疲惫地笑了笑,“你总是这样说。”
“好吧。就当这是你送我的退休礼物吧。”
她更仔细地打量着他,“我忘了你要退休了呢。”
“我已经退休了。柯伯恩给我停职了。”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说了他一位同事的坏话。那个人叫迈克尔·埃迪森。”
“是个银行家吗?”她的语调马上提高了,人也振作了不少。
“他和托多罗夫之间有点关系,只不过不那么紧密。”
“具体点。”
“6度。”
“不过还是很吸引人。”
“就知道你会这么认为。”
“你会告诉我这件事吗?”
“我尽力吧。”雷布思纠正了她的说法。
“你想要什么回报?”
“安德罗波夫。”
“他是俄国一名实业家。”
“没错。”
“最近跟着贸易代表团其他成员来这里了。”
“其他人都回国了,他却没走。”
“这个我不知道,”她撇了撇嘴,“那你想知道什么?”
“他究竟何许人也,怎么弄到那么多钱的。还有,他和托多罗夫之间肯定有关系。”
“是因为他俩都是俄国人吗?”
“我听说他俩很久以前就认识。”
“还有呢?”
“托多罗夫过世当晚,他和那位老同学一样,在同一家酒吧喝酒。”
玛丽·亨德森低声吹了个长长的口哨,“没人知道这个吗?”
雷布思摇摇头,“还有很多消息呢。”
“假如我把它写成新闻,你老板肯定会猜到是谁透露给我的。”
“再过几天就可以说这个消息是老百姓提供给你的了。”
“意思是你不会东山再起了吗?”
“是的。”他说。
她眼睛一眯,“我敢说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八卦呢。”
“玛丽,还是留着给我写回忆录吧。”
她又打量了他一番。“你得找个代笔人。”她提醒他。这听着不像是在开玩笑。
《苏格兰人》报业位于荷里路德路尽头的一栋现代化大楼里,对面就是BBC和国会大厦。尽管玛丽·亨德森几年前就辞掉了那里的全职工作,仍然很有名,并持有安全通行证。
“你是怎么把通行证搞到手的?”雷布思在前台登记时问她。亨德森弹弹鼻子。雷布思别上了访客牌。接待处办公桌后面的办公室很大,而且是开敞式的,似乎只有九到十名员工在这里办公。雷布思说了个数字。亨德森一听,说他的思想太陈旧了。
“如今出一份报纸可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你听上去没什么激情啊。”
“旧楼很有特色。过去的新闻编辑部也一样,大家都疯了似的到处跑,想写一篇完整的报道。编辑挽着袖子,到处骂人。替补人员像老烟囱似的不停抽烟,想把双关语加到报道里……报纸得用手工剪切,发放。当时一切都那么……”她想了个合适的词。“高效。”最终她说。
“过去当警察也很有意思,”雷布思安慰她说,“不过警察办的冤假错案也比较多。”
“你这个年龄还是可以怀旧的。”
“你不可以吗?”
她耸耸肩,在一台闲置的电脑前坐下来,招呼他拉把椅子过去。一名留着些许胡须、戴着半月形眼镜的中年男子从他俩身边经过,问了声好。
“你好,戈登,”亨德森回应道,“告诉我一下密码,好吗?”
“康纳利。”他说。
她谢了谢他,看着他走出去,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告诉雷布思,声音稍微低了些,“这里差不多有一半人以为我还拿工资呢。”
“如入无人之地,多方便啊。”他看着她输入密码,开始在电脑上搜索安德罗波夫。
“那个人叫什么?”她问。
“谢尔盖。”
她又搜了一遍,只见最初的搜索结果少了一半。
“我们在其他地方也可以上网。”雷布思告诉她。
“这不单单是上网的问题,这里有最新的新闻数据库。”
“《苏格兰人》新闻吗?”
“还有其他任何你能想到的报纸。”她点击了一下屏幕,“500多条轰动性新闻。”她说。
“似乎不少。”
她看了他一眼,“小字体。你想把它们打印出来看,还是想直接在显示屏上看?”
“我先看看再说。”
她站起身来,把椅子推到一边,让雷布思把他那把椅子往屏幕这边靠了靠。“我打算逐个看看,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想。”
她思考了片刻,“你就跟他们说你是经济学编辑。”
“不错。”
她留给他独自去处理,自己上楼了。雷布思开始点击浏览。前几篇新闻和安德罗波夫的生意有关。改革后不久,国家放松了工业控制。于是安德罗波夫等人开始购买普通金属、煤矿以及其他东西。他主要经营锌、煤和钢铁,现在逐渐涉足天然气、石油等行业,但是在其他领域发财的。或许他发了横财,导致官方开始对他展开腐败调查。安德罗波夫要么是个烈士,要么是个骗子,这取决于你面对的调查记者是谁。20分钟后,雷布思在关键词里添加了“背景”两个字,想缩小搜索范围。之后,他果然搜到了安德罗波夫简短的传记。他和托多罗夫一样,于1960年出生在莫斯科的日丹诺夫郊区。
“好,好。”雷布思自己嘟哝着。他没找到安德罗波夫上过的学校的相关信息,似乎没什么人调查过他的童年生活。雷布思想方设法想将安德罗波夫和托多罗夫这两个名字进行对照,但是什么都没得到。他在浏览托多罗夫的相关信息时——全世界总共有17000条——想找点诗人大学时候的信息。他的一些讲座还可以下载,但是没有提到他和学生之间的不当行为。或许安德罗波夫那句话是编造的。
“你好。”胡须男回来了。
“早上好。”雷布思说。他好像想起那个人叫戈登,现在戈登正回过头盯着他的电脑屏幕看呢。
“我猜桑迪是不是打算报道托多罗夫的事情呢。”他说。
“没错,”雷布思说,“我只是在添加一些背景信息。”
“哦,”戈登缓缓点点头,好像这也说得过去似的,“这么说桑迪还在格菲尔德广场警局外脱不开身吗?”
“听说是这样。”雷布思认同道。
“是不是警察把事情搞砸了?你觉得可能吗?”
“我说不好。”雷布思说着,语气很坚定。
“哦,好好查吧……”戈登一边大笑一边走开了。
“讨厌。”雷布思说了句,声音刚好能被旁边的人听到。戈登走着走着突然停了,却没转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去。他要么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么不想惹是生非。雷布思继续浏览新闻,从托多罗夫转到了安德罗波夫,结果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一个名字:罗迪·丹霍姆。好像俄国的暴发户都喜欢购买艺术品,拍卖会上成交的价格打破了历史新高。缺少了毕加索或马蒂斯的作品,富豪就不能称之为富豪了。雷布思把几个新闻故事放在桌面上,后面还附着莫斯科、纽约和伦敦拍卖会上的一些照片。这里500万,那里1000万……安德罗波夫的名字只是略微有提到,当中谈到他喜好现代艺术,主要是英国艺术。因此,他很精明,经常从美术馆和展览会上购买作品,而不是从索斯比或克里斯蒂那样的公司购买。最近他买的作品包括艾莉森·瓦特(Alison Watts)的两幅作品,还有卡勒姆·英尼斯(Callum Innes)、大卫·马赫(David Mach)、道格拉斯·戈登(Douglas Gordon)以及罗迪·丹霍姆(Roddy Denholm)等人的作品。西沃恩跟雷布思提过丹霍姆——他在国会大厦举办过艺术展,里奥丹为他工作过。写这篇新闻的记者还补充说“因为所有这些艺术家都是苏格兰人,安德罗波夫先生或许开始有了专门研究”。雷布思写下了这些人的名字,开始进行进一步搜索。又过了15分钟玛丽·亨德森才回来,端着两杯咖啡。
“加了点牛奶,没加糖。”
“可以。”雷布思表示感谢。
“你和戈登说什么了?”她把椅子拉到他跟前。
“怎么了?”
“他感觉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有些人就是很敏感。”
“不管你说了什么,他以为你是领导呢。”
“我一直也觉得自己有当领导的天赋……”雷布思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朝她眨眨眼,“假如我点击打印键,打印页从哪里出来呢?”
“那边那台机器。”她指了指房间一角。
“这么说我得到那边去拿了。”
“约翰,你是领导,找个人替你拿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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