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这些。”西沃恩·克拉克承认说。他们都在刑事调查局办公室。克拉克在贴满死者照片的墙壁前踱来踱去,上面贴着亚历山大·托多罗夫生前死后的照片、一本病理学报告复印件,还有姓名和电话号码。雷布思很快吃完了一个火腿沙拉三明治,然后又喝了一杯茶水。哈维斯和蒂贝特坐在椅子上,像是在和着节拍晃动身子,似乎拍子只有他们才能听到。古德耶尔正拿着一盒半升的牛奶喝。
“要不要我再给你讲一遍?”雷布思提议道。“吉尔·摩根的继父是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行长,她从南希·西弗怀特那里买毒品,还有一件带风帽的斗篷。”他耸耸肩,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噢,西弗怀特也知道她那件斗篷。”
“我们得把她带到审讯室,”克拉克做出了决定,“菲尔,科尔,去把她请到这儿来。”
他们两个几乎同时从椅子上站起身,点了点头。蒂贝特问:“要是她不在怎么办?”
“那就去找她。”克拉克命令道。
“遵命,老大。”他说着,迅速穿上夹克衫。克拉克瞪了他一眼。不过雷布思知道,他说这话并没有讽刺、挖苦的意思。他叫她“老大”是因为她现在就是他们的头儿。她好像也领会了这层意思,转头瞟了雷布思一眼。他把三明治包装纸卷成一个球,往三英尺之外的垃圾桶扔去,却没扔进。
“我看南希不像是个商人。”克拉克说。
“或许不是,”雷布思回答,“或许她只是喜欢和朋友分享东西而已。”
“可如果分享的东西不是免费的,那不就说明她其实是个商人吗?”古德耶尔说着,走到垃圾桶跟前,把雷布思扔在外面的包装纸投进垃圾桶。雷布思想,这个年轻人知不知道是自己把它扔在外面的。
“那么,假如那天晚上她不在吉尔·摩根的公寓,又会在哪儿呢?”克拉克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大伙儿都表达内心的疑问时,雷布思突然打断她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个新消息。托多罗夫被害当晚,宾馆的服务生看到安德罗波夫、卡弗蒂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是新工党成员,名叫吉姆·贝克韦尔。”
“他曾上过《问答时间》节目。”克拉克说。雷布思点点头,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把自己在加里东尼亚宾馆和安德罗波夫争执的事情告诉她。
“他有和那位诗人交谈吗?”克拉克问。
“我估计没有。卡弗蒂在吧台上请托多罗夫喝了一杯酒。然后,诗人进去时,他就走开了,和贝克韦尔、安德罗波夫坐在一桌。我在他们坐过的地方坐了一会儿,那儿是个盲区,我猜安德罗波夫并没有看见托多罗夫。”
“或许只是个巧合?”古德耶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刑事调查局办公室没有‘巧合’这一说。”雷布思说。
“那是不是说往往两件没联系的事情你也会看出联系来?”
“托德,万事皆有联系,心理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为‘小世界现象’。我想那些整天不惜一切代价鼓吹基督教的教徒也认同这一点。”
“我从来没有不顾一切去宣扬基督教。”
“你真应该试试。你精力有些过剩,这是一种不错的宣泄途径。”
“你们两个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克拉克批评道,然后问雷布思,“你是想让我们去找这个叫贝克韦尔的家伙谈谈吗?”
“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能摸清国会所有议员的底细了。”古德耶尔笑着说。
“你什么意思?”雷布思问道。
现在该轮到他们来告诉他那天早上的经历了:罗迪·丹霍姆的项目,还有城市建设委员会的会议录音。为了证明这一点,古德耶尔还随身带来一盒数字录音带。
“我们要是有个录音机就好了。”
“我们的人去豪敦霍尔拿了,现在正在路上。”克拉克提醒他。
“里面有好多好玩的东西。”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磁带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排成一排。他把它们立起来,就像在玩多米诺骨牌。
“我觉得刑事调查局的影响力大不如从前了。”雷布思对克拉克说。
“或许吧。”克拉克说着,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桌子,磁带都倒了。
“你认为我们应该再把梅根·麦克法兰请到这儿来谈谈?”雷布思又问了。
“找个什么理由呢?”
“她或许也认识里奥丹。她跟两位受害者都有关系,这不是很有趣吗?”
克拉克点头表示赞同,可心里却不是很确定。她转过身去,对着贴满被害人照片的墙壁沉思了半天。她暗自叫苦:“这个案子简直就是个雷区。”雷布思第一次注意到查尔斯·里奥丹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贴上去了。
“是同一个人干的吗?”他猜道。
“等我去算一卦,问问鬼魂。”克拉克开玩笑道。
“可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说这种话。”雷布思也戏谑地说。古德耶尔看到地板上有一张饼干包装纸,就把它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这种事让清洁工来做就好了,托德。”雷布思善意地提醒他,然后又对西沃恩·克拉克说:“凶手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
“我真不知道。”
“很接近。正确的答案应该是‘(不管是一人还是两人所为,都)没有关系’。这个阶段最重要的是,我们认为这两个案子之间有联系。”
她点头表示赞同:“麦克雷觉得我们专案组应该再壮大一点。”
“人越多越好。”
可是,当她直视他的眼睛时,他在她眼里看到了不自信。她以前从未单独负责过任何一个案子。去年发生在G8峰会上的命案,他们为了不让其被登上头版头条,开展调查时很低调,都是秘密进行的。但是,这次他们得同时调查两起谋杀案,一旦媒体听说这个消息,就会大张旗鼓进行报道,并对公安部门施压,要求他们尽快采取行动,早日破案。
克拉克继续说:“麦克雷想派一名教官来引导我们破案。”雷布思摇摇头。他真希望这会儿古德耶尔不在,这样他就可以和克拉克单独谈话了。
他说:“你先说明案情。如果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就告诉他。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到你想用的人。”
“我已经找到自己想用的人了。”
“噢!那不是很好吗?不过公众想听到的是这样的消息:警方出动了20人小队去调查此案,抓捕凶手。而在格菲尔德广场警局同处一室的我们却并不这么认为。”
“在伊妮·布来敦的故事里,五个人足够了。”克拉克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为史酷比效劳的也只有五个人。”
“如果你把那条狗也算上的话。”克拉克纠正他的说法,然后转身问雷布思,“你觉得我应该先去‘叨扰’哪一位呢?麦克雷、麦克法兰,还是吉姆·贝克韦尔?”
“那就先去查‘风帽’吧。”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
“我是雷布思探长。”他先自报姓名。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噘着嘴,对着话筒不悦地嘟囔了几句,算是对对方的回应。
“头儿需要我们牺牲一下。”他从椅子上起身站稳,解释道。
詹姆斯·柯伯恩是英国洛锡安区警察局长,40岁出头,留着分头,一张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刚剃过胡子,身上还喷了古龙香水。人们都很关注警察局长的发型和着装,好像这样就可以忽视他右边脸上那颗特大号的痣。局长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每次在电视上接受采访的时候,总是坐在屏幕右边,这样,人们就只能看到他的左侧脸。甚至还有人专门讨论过他脸上的痣到底是像法夫的海岸线还是小狗的脑袋。一开始,柯伯恩有个绰号叫“熨裤机”,不过很快又有了一个新的、更形象生动的外号——“痣人”。雷布思总觉得这好像是哪部动漫片一个恶棍的名字。之前他跟柯伯恩见过三四次面,但是只是打过照面而已,甚至都没有握过手。
“请进。”柯伯恩把门敞开一条大大的缝隙,头伸出来,对着外面的雷布思说。雷布思从走廊里唯一一张椅子上站起身来,推门而入,只见柯伯恩已经转身坐到那张大而乱的桌子后面了。警察局长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他身材高大魁梧,秃顶,可能由于过度紧张,那张胖脸看起来红光满面。他站起身来同雷布思握手,说自己叫迈克尔·埃迪森。
“您的继女动作很快啊。”雷布思对银行家说。埃迪森动作也不慢。雷布思刚离开吉尔·摩根的公寓不到20分钟,他们就都赶到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吉尔把一切都跟我们说明了,”埃迪森说,“看来她应该是交友不慎,不过我和她母亲会处理这件事情的。”
“她妈妈知道这件事了吗?”雷布思决定试探一下。
“我们希望,不到万不得已,她母亲……”
“不想她旧病复发。”雷布思表示同意。
银行家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片刻沉默后柯伯恩说话了:“约翰,我实在不明白,你老抓着这一点不放有什么好处。”他直呼雷布思的名字,说明此刻他们三人其实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
“您说的是哪一点,局长大人?”雷布思很不配合地反问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年轻姑娘都容易受他人影响……吉尔只是吓坏了,所以才说了谎话。”
“是因为她害怕失去为她提供毒品的那位朋友吗?”雷布思装出猜测的样子,转身看着埃迪森,“她朋友叫南希·西弗怀特。顺便问一下,这个名字你应该熟悉吧?”
“我没见过她。”
“可是你有位同事名叫罗杰·安德森。他好像跟她有点关系。”
“我认识罗杰,”埃迪森承认,“诗人的尸体被发现时,他也在现场。”
“尸体是南希·西弗怀特小姐发现的。”雷布思强调。
柯伯恩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这些跟吉尔有什么关系?”
“我们向她调查取证的时候,她撒谎了。”
“可现在她已经说实话了,”柯伯恩逼问,“那已经够可以的了,不是吗?”
“其实不然,先生。”他转向埃迪森,“还有一个人您应该也认识——斯图亚特·詹尼。”
“他怎么了?”
“他也是您的雇员。”
“他在银行工作,又不是为我个人效劳。”
“他整天和苏格兰国会那些议员混在一起,还试图保护那些狡猾的俄国佬。”
“不,请等一下。”埃迪森那张红光满面的胖脸变得通红,脖子上的疹子更明显了。
“我刚才跟同事谈过了,”雷布思继续说道,“也理清楚了这一件件事情之间的关联。在苏格兰这么大的国家,爱丁堡这么大的城市,你很快就会找到真相。你们银行希望和那些俄国人谈成一笔大买卖,是吗?或许你会忙里抽闲,挤出一点时间来,陪他们在格伦伊格尔斯打几杆高尔夫球,对吧?斯图亚特·詹尼会确保一切顺利进行……”
“我实在不明白,你说的这一切到底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如果事实证明她确实和托多罗夫被杀一案有关,你们脸上也不光彩……不管是什么‘小世界现象’,都没关系。可是她和你有直接关联,和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的高层有关系。不要以为安德罗波夫和他同伴知道这层关系后,还会愿意跟你们合作。”
柯伯恩攥紧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眼睛里怒火中烧。埃迪森浑身颤抖,两条腿勉强支撑着身子。“我错了,”他说,“我只是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我真该死。”
“迈克尔……”柯伯恩开口了,却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我发现您的女儿并没有跟您姓,”雷布思说,“但是那并不影响你对她的关爱,是吗?她那间可爱的小公寓也是银行的,对吧?”
埃迪森快速向门外走去,他的大衣和围巾就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那只是为了体面,仅此而已。”银行家解释说。这句话好像更多是说给自己,而不是给在场的人听的。他费了很大劲,穿上一只袖子,这会儿正忙着穿另一只。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所以衣服都没穿好就走掉了。门敞开着,柯伯恩和雷布思站在屋里,面面相觑。
“进展似乎很顺利。”雷布思说。
“雷布思,你这个蠢货!”
“怎么不叫我‘约翰’?你以为他会出于愤恨提高你的贷款利息吗?”
“他是个好人,我们私底下是朋友,不涉及金钱。”柯伯恩说着,吐了口唾沫。
“可他的养女不仅吸毒,还撒谎。”雷布思耸耸肩,“就像人们常说的,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家人,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的朋友尽是些酒鬼。”
“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是我国少有的成功企业之一,是我们的骄傲!”柯伯恩又愤怒了。
“那他们也不算什么好人。”
“我估计在你眼里就你自己是‘好人’,”柯伯恩一阵大笑,“天哪,你脸皮可真够厚!”
“探长大人,还有什么事吗?或许有哪位邻居花园里的守护神塑像丢了,想请我们刑事调查局帮他调查一下呢。”
“最后一件事,”柯伯恩坐回到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说出下面的话,“你被解雇了。”
“多谢提醒。”
“我是认真的。在正式离职之前,你还有三天的时间。不过这三天你什么也不要做了,就办离职手续吧。”
雷布思一愣,看着柯伯恩,“那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你会享受退休生活的,”柯伯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假如我听说你还时常光顾格菲尔德广场警局刑事调查局办公室,那所有跟你往来的人都会受到降职处分。雷布思,听着,现在请你从这儿滚出去,把这几天的安排全部取消。你已经不再是刑事调查局的侦探了,从此以后都不是了。”他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你把警察证还给我。”
“如果我不给的话,你是不是会从我手里抢过去?”
“如果你想进监狱待几天的话,尽管违抗命令就是了。我觉得让你再待三天你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他手一晃,等着雷布思给他交证件。“我之前至少有三任警察局长,他们和我一样,都希望你赶紧滚蛋。”柯伯恩轻声说。
“我也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鬼地方呢,”雷布思表示同意,“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乐队,为我面前这个混球歌功颂德呢?”
柯伯恩得意地说:“这正是你被停职的原因。”
雷布思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的手还悬在那里。“还想收回我的警察证?”他轻轻地说,“那就派人来找我吧。”说着,他转身离开了。柯伯恩的秘书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雷布思冲她点点头,示意她没有听错,安全起见,嘴巴只嘟囔了一句“混球”后扬长而去。
他回到停车场,打开萨博车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搭在门把手上,望着远处出神。此时此刻他才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人间和地狱一样可怕。或许这正好能解释为什么卡弗蒂也算是位合法公民。只要有几位朋友身处要职,并做成了几笔交易,那么你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雷布思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在他早年的军旅生涯里,包括他当上警察初期,他也努力过无数次。他越是没有归属感,就越不信任周围的人:他们打高尔夫球,喜怒不形于色,表面上很友好背地里却尔虞我诈;他们收受贿赂,勾肩搭背。这似乎也合情合理:像埃迪森这样的人居然能身居高位是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这些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事情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了。雷布思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柯伯恩,没想到他会使这么一招。
“混球!”他大声骂道,只不过这次骂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工作丢了,他的警察生涯也到了尽头。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埋头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忙起来,只要能让他暂时忘却就好。把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做完,努力让西沃恩产生兴趣,好像她还有额外的时间或精力去管他的事情似的。其实人家早已忙得不可开交了。他还有一个选择:把办公室这些东西统统带回家,算是自己的退休礼物,不想去酒馆了,就可以看看这些东西换换脑子。他干这份工作已经三十年了,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婚姻失败,朋友极少,社会关系支离破碎。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过正常的生活了:他想改变,但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成了隐形人,不只在那些孩子眼里。
“他妈的!”想到这些,他感到一阵愤怒。
刚才埃迪森坐在那里,依仗权势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他的傲慢让雷布思很恼火,他女儿也很自大,以为只要哭诉着打一个电话就可以了事。雷布思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运转的。埃迪森永远也忘不了自己那次在一个脏兮兮的楼道里被人痛扁一顿;吉尔·摩根从没为钱发过愁,无论是她买毒品的钱,还是饭钱。他们完全住在另一个世界。毫无疑问,吉尔通过从南希·西弗怀特那里买毒品来寻求部分刺激。
欧洲最有影响力的大人物要来求柯伯恩帮忙,这也让他陶醉不已。
卡弗蒂则依靠在酒吧请商人、政客喝酒来寻求刺激……他的事情雷布思还没查清楚。如果听从了柯伯恩的命令,这个案子就永远查不清楚了。卡弗蒂不会受到丝毫影响,依然可以自如地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除非他立刻回去,推开门向柯伯恩局长道个歉,表示愿意按他说的去做。
我脑子进水了,才会违抗您的命令……请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吧……求您了,局长大人,求您……
“啊,就这样吧。”雷布思说着,猛地拉开车门,发动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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