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新闻晚报》第五版的头条是《资本家》,新闻详细记述了在爱丁堡米其林餐馆举行的那场豪门盛宴。那群俄国人包下了整个餐馆,一桌坐十四个人,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鹅肝、扇贝、龙虾、小牛肉、牛腰肉、奶酪,还有各式糕点。他们喝着每瓶价值几千英镑的香槟酒,白勃艮第葡萄酒,还有象征尊贵的波尔多葡萄酒,总共6000英镑。记者极力渲染着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喝的路易王妃水晶香槟是十月革命前俄国沙皇的最爱。没有人能说得上来参加宴会的人的名字。雷布思很好奇卡弗蒂是否也在这个名单当中。负面的文字报道:这个地方的谋杀率很低——去年只有十起谋杀案,前年有十二起。
他们坐在玫瑰街酒吧一张大角桌前,酒吧里一片嘈杂声。凯尔特人队将在冠军联赛中挑战曼彻斯特联队,许多观众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大屏幕。雷布思合上报纸,扔给坐在斜对面的古德耶尔。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错过了菲利达·哈维斯讲的故事,所以就让她重复了一下安德森的原话——“把怒气憋在心里,以后反而麻烦”。
“我会让他尝尝‘麻烦’的滋味,”他自言自语地说,“而且他也不能埋怨我没给他提过醒……”
“目前为止,”科林·蒂贝特说,“我们只见过这位神秘女子一次。”他注意到托德·古德耶尔已经摘了领带,也解开了自己的领带。
“那并不意味着她不在场。”克拉克提醒他,“即使她与此事不相关,很有可能看到了当时的一些情况。托多罗夫在一首诗里写过,有的时候当你看到不该看的事情时,要学会转移目光,这样你就永远不需要出庭做证了。”
“那句诗什么意思?”雷布思问她。
“她出于某种原因,故意不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多数时候,人们总是愿意置身事外。”
“的确如此。”哈维斯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话,“有时候,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使自己置身事外。”
“你们是不是觉得南希·西弗怀特对我们还有所隐瞒?”克拉克问。
蒂贝特说:“她那个朋友绝对是在撒谎。”
“或许我们应该再‘回想’一遍她的谎言。”
“到现在为止,你们从磁带上有没有听到什么有用信息?”哈维斯问。克拉克摇摇头,用手势示意她去问古德耶尔。
“唯一的信息就是死者在世时喜欢偷听别人的对话,”古德耶尔开口说道,“他好像还会跟在人家后面录音。”
“有点怪哈!”
“你可以这么想。”克拉克说。
“上帝啊,”雷布思突然插话了,“你们竟然忽略了一条很明显的线索——托多罗夫死之前的最后一站……他和杰拉尔德·卡弗蒂一起喝酒,而那些俄国人就在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他用手摸着额头。
“我能问个问题吗?”
雷布思目不转睛地看着古德耶尔,“托德,你想问什么?”
“能不能别有事没事把‘上帝’扯进来?”
“你开玩笑呢吧?”
然而,古德耶尔摇摇头,“我会很感激的……”
“托德,你平时一般去哪个教堂?”蒂贝特问。
“索顿霍尔的圣佛塞德教堂。”
“是你家乡的教堂吗?”
“我从小在那里长大。”古德耶尔纠正道。
“我以前也常常去教堂,”蒂贝特继续说下去,“十四岁之后就再也不去了。我妈妈得癌症死了。我实在看不出去教堂还有什么必要。”
“不管你伤得有多深,上帝都会将它愈合。”古德耶尔微笑着背诵起诗文来,“这句话是从一首诗里摘录出来的,当然不是托多罗夫的诗。至少在我看来这句诗有些道理。”
“真见鬼!”雷布思有点生气地说,“诗歌、语录,还有苏格兰教堂!我到酒吧又不是来听你们布道的!”
“不光你一个人,”古德耶尔告诉他,“很多苏格兰人都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太聪明。我们都不信任太精明的人。”
蒂贝特点点头,“我们大家都一样。”
“不允许‘特立独行’。”古德耶尔也冲他点点头。
“看到你退休之后会错过什么了吧,”克拉克看着雷布思说,“智者的交谈!”
“那我退休得可真是时候。”他从椅子上起身站起来,“对不起,各位大学问家,我得出去一下,抽支烟……”
玫瑰街上一片繁忙:一群人走在街上,打算去一名女子婚前的单身派对。她们穿着一样的T恤衫,上面写着“四场婚礼,一起狂饮”。她们从雷布思身旁经过的时候,给了他一个飞吻,却被迎面走来的一群男子拦住了。看起来像是某个男士的单身派对,准新郎满脸剃须膏,身上沾满了烂鸡蛋和面粉。上班族下班后小酌几杯,悠闲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一些前来旅游的夫妻,看到这些走在街上、即将告别单身的男男女女不知所措;还有一些男人匆匆忙忙赶去看球赛。
雷布思背后的门开了,托德·古德耶尔从屋里走出来。雷布思对他说:“我一直以为你不吸烟呢。”
“我要回家了,”古德耶尔说着,穿好衣服,“你们还会再喝一会儿吧。我把埋单的钱放桌子上了。”
“有约吗?”
“我女朋友。”
“她叫什么名字?”
古德耶尔犹豫了一下,但是又好像想不出不告诉他的理由——“索尼娅,犯罪现场调查员。”
“上星期三她也在现场吗?”
古德耶尔点点头:“金色短发,二十五岁……”
“没印象。”雷布思承认道。有那么一瞬间,古德耶尔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是。
“你以前也经常去教堂,是吧?”他换了个话题。
“谁告诉你的?”
“我只是听说。”
“你最好别轻信谣言。”
“即便如此,直觉告诉我我说对了。”
“或许吧。”雷布思承认他说对了。他轻轻吹出一口烟,“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去过许多不同的教堂,但是都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古德耶尔缓缓点点头,“科林的一句话概括了很多人的人生经历,不是吗?我们深爱的人去世了,于是我们不再相信,甚至责怪上帝。在你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没有。”雷布思冷冷地说。他看到那些参加单身派对的女子向前走去,去寻找下一家酒吧。那群男子盯着她们看,有几个人还商量要不要跟上去。
“抱歉,”古德耶尔对他说,“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
“哦,没关系。”
“你会留恋这份工作吗?”
雷布思转了转眼珠,“你又来了,”他抬头望着天空说,“我只是想安安静静抽支烟,现在好像成了《问答时间》(英国议会中议员对大臣提问题的节目)了。”
古德耶尔微笑着再次表示抱歉,“趁现在来得及,我还是赶紧走吧。”
“你做……之前?”
“什么?”
雷布思盯着手里的烟头,问道:“在审讯室里,卡弗蒂……那是你第一次见到他吗?”古德耶尔点点头。“他认识你哥哥,还有你爷爷。”雷布思的目光在街道上游离着,“你爷爷当时开的酒吧就在下一个街区,是吧?我忘了叫什么名字了……”
“布里泽。”
雷布思缓缓点点头,“他上庭受审的时候,我就在证人席上。”
“这个,我不知道。”
“我们三个人调查的他,不过是我提供的证据。”
“你也曾把卡弗蒂送上法庭,并做过证词吗?”
“我们把他关进监狱两次。”雷布思说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听克拉克说你哥哥又跟人打架了。他没事吧?”
“我想应该没事吧。”古德耶尔的脸色看起来有点难看,“我最好还是赶紧走吧。”
“走吧。明天见。”
“那,晚安。”
“晚安。”雷布思看着他离开。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坏孩子。作为一名警察,他还挺像模像样的。或许克拉克可以来处理这件事……雷布思对哈里·古德耶尔仍旧记忆犹新。盖伊的酒吧可谓“臭名昭着”:超速驾驶,可卡因,斗殴都是从那家酒吧出来的。哈里是个混混,时常麻烦缠身。雷布思那时就纳闷盖伊是怎么申请到酒吧营业执照的。他想,里面肯定有猫腻,可能是哪个委员给他办的吧。有钱就能买通朋友。卡弗蒂有几个朋友在议会工作,所以他凡事总能先人一步,买什么东西都能便宜一点。他曾经想收买雷布思,但是那招儿不管用,雷布思从他那里长了个教训。
“古德耶尔的爷爷死在了牢里,但这不是我的错。”
他把烟头捻灭,转身朝屋里走去,但是又停住了。里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另一轮酒局,还有一桌子年轻人——克拉克,菲利达,还有科尔。他们可能还在讨论案情,又会展开新一轮辩论。雷布思能出点什么主意呢?他又拿出一支烟,点上,转身向外走去。
他向左转个弯,来到弗雷德里克街上,然后右转到王子街。路灯照在高高的城堡上,映出斑驳的楼影。王子街公园里的游乐场正在修建中,旁边的小土岗下到处是小货摊、小货棚。快到圣诞节了,这个地方将吸引无数人前来买东西,置办节日用品。他感觉自己都能听见音乐了。或许他们正在对着露天滑冰场测试呢。一群小孩子从店面前一溜烟过去,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我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隐形人?雷布思自嘲地问。他从店铺的窗户玻璃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自己长得挺高大的啊。可这些孩子依旧成群结队从他跟前经过,仿佛他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存在似的。
鬼魂走在街上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他想。
他在十字路口穿过马路,推开门,回到加里东尼亚宾馆的酒吧里。那里依旧是一片繁忙。高保真录音机里播放着爵士音乐,弗雷迪正忙着用调酒器勾兑鸡尾酒。旁边站着一位女服务员,正等着把酒端给客人呢。桌上一片欢声笑语。他们看起来都是事业有成、自信满满的样子。有几个人正用手机打电话,轻声细语地,好像在跟旁边的人交谈。雷布思一开始有点恼火,因为他发现有人把自己的凳子搬走了。事实上,酒吧里所有的凳子都有人坐了。他耐心地等着,直到服务生兑完酒,女服务员端着碟子走了,弗雷迪抬起头看见他。雷布思皱了皱眉头。雷布思意识到情况发生变化了。酒吧里人太多,弗雷迪不方便,也不愿意开口讲话。
“跟往常一样。”雷布思还是说了一句话,然后说,“轮班的事情,你确实没夸大其词……”
这一次,威士忌酒端上来的时候还附有账单。雷布思冲着弗雷迪笑笑,表示没关系。他扫了一眼酒吧,往酒杯里加了几滴水,摇了摇,然后闻了闻。
“你或许想知道个情况,他们都走了。”弗雷迪告诉他。
“谁?”
“那些俄国人,今天下午办了退房手续,坐飞机直接回莫斯科了。”
雷布思听到这个消息有些灰心丧气,不过他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说:“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帮我查到那个人的名字。”
弗雷迪缓缓点点头,“我明天会打电话给你。”又有客人买酒了。那位女服务生拿着订单过来了,于是弗雷迪又开始倒酒——两杯红酒、一杯香槟。雷布思注意到旁边有人在交谈:两个爱尔兰口音的商人,眼睛死死地盯着调成静音的电视屏幕。有笔生意没谈成,他们都很沮丧,这会儿正借酒浇愁呢。
“感谢上帝,他们都还活着。”这似乎是唯一值得喝酒庆祝的了。雷布思之所以喜欢待在酒吧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你可以随意窥探别人的生活隐私。这是不是说明他有偷窥癖?假如这样,他和跟在人家后面录音的查尔斯·里奥丹有什么区别?
“我们有没有机会敲诈他们一笔……”其中一个爱尔兰人说道。弗雷迪把盛满香槟的瓶子放回冰桶,来到雷布思坐的地方。
“他是经济发展部部长,”服务生解释说,“部长的名字网上都有,不然要查到他的名字,还得再花一段时间……”
“他叫什么名字啊?”
“詹姆斯·贝克韦尔。”
雷布思纳闷他怎么知道名字的。
“几星期前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弗雷迪解答了他的疑问。
“在《问答时间》节目上吗?”雷布思猜测。弗雷迪点点头。是的,雷布思也在这节目上看见过贝克韦尔。当时他正因为一个问题跟梅根·麦克法兰争论不休,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就坐在他们中间。好像大家都叫他吉姆……“诗人在的那个晚上他是不是也在这里?还有谢尔盖·安德罗波夫?”弗雷迪不停地点头。
那天晚上,莫里斯·杰拉尔德·卡弗蒂也在场。雷布思把手放在栏杆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头有点晕。弗雷迪又接过另一个客人的订单。雷布思的思绪又回到《问答时间》节目的录像带上。詹姆斯·贝克韦尔是新工党成员,总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这或许是因为他容不得形象顾问老在他身边,或许他的形象本就如此:五十岁上下,一头棕色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方下巴,蓝眼睛,老是带着一副自嘲的表情。此前,他为了力挺苏格兰议会,辞去了西敏寺的稳得席位,因此赢得了许多人的尊重。这也使他成为一部分人的眼中钉。在雷布思看来,仍有大批政治天才来到伦敦。关于这些政客的贴身随行人员,弗雷迪竟然一个也没有提到,雷布思也觉得很有趣。如果贝克韦尔不是以公职身份与那些俄国人见面,当然也就不可能有助理、顾问等随行人员在场。经济发展部部长……大晚上的,和一个外国商人在酒吧喝酒……还让杰拉尔德·卡弗蒂赶上了……雷布思脑子里浮现出无数个问号,“热血沸腾”。该回家了,他想。这时,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是西沃恩发来的,问他去哪里了。
“花的时间够长的。”他自言自语地说。他从旁边的爱尔兰人身边经过时,见一个人正倚在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他圣诞节早上死了,”他大声说,“那可真是……”
要离开酒吧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通过酒吧正门,二是经过旅馆接待处。雷布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选了第二条道。他从大厅经过的时候,从旅馆旋转门里进来两个人。他先是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那天给安德罗波夫开车的人。
另外一个是安德罗波夫本人。他也看见了雷布思,眯了眯眼睛,似乎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走到对面的时候,雷布思冲他们微微鞠了个躬。
“我以为你们都回国了呢。”他说,听起来就像唠家常一样。
“我还要待几天。”果然一口纯正的英语,一点口音都没有。雷布思看得出来,安德罗波夫还没有想起来他是谁。
“我是卡弗蒂的一个朋友。”他解释说。
“哦,想起来了。”安德罗波夫的司机就站在雷布思旁边,两手在胸前紧握,双脚呈八字站着。他是司机,也是保镖。
“接下来这几天,”雷布思问安德罗波夫,“你是办公事还是游玩?”
“我一般觉得办公事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听起来,这句话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每次都能引起一阵大笑。雷布思也很配合地笑了。
“你今天见到卡弗蒂先生了吗?”他最后还是开口问了。
“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您叫什么名字了……”
“我叫约翰。”雷布思告诉他。
“那您和卡弗蒂什么关系……”
“安德罗波夫先生,我还想知道您和卡弗蒂是什么关系呢。”雷布思觉得自己被对方看穿了,“跟名人、伟人交往一下也不错。各个种族的政客讨好、奉承你,他们有着不同的信仰……不过当你遇见像卡弗蒂这样的职业罪犯时,棋逢对手,可就得注意了。”
“你是在国会工作吧,”安德罗波夫戴着手套,伸出一个手指说道,“当时你就在宾馆外面。”
“安德罗波夫先生,我是个侦探。”雷布思出示了自己的委任证,安德罗波夫接过来查看了一下。
“警官,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大约一个星期前,你和吉姆·贝克韦尔还有莫里斯·杰拉尔德·卡弗蒂有过一次谈话。”
“那又怎样?”
“酒吧里还有个诗人,叫托多罗夫。他离开酒吧不到20分钟就被人谋杀了。”
安德罗波夫点了点头,“还真是悲剧!警官,这个世界上诗人真的很奇缺。确实是,他们都是‘不被赏识的立法者’。”
“我得说,他们在立法部门还是有一定竞争力的。”
安德罗波夫就当没听见他的话,转移了话题,“有几个人告诉我,说你们警局正在调查亚历山大被杀一案,而且你们认为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街头袭击案。那么,警官,请告诉我,您觉得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等我到了警局再告诉你真相。安德罗波夫先生,您愿不愿意跟我到警察局走一趟,和我们谈谈?”
“警官,我觉得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来,听我讲讲我的想法。”安德罗波夫向前走近一步,他的司机也上前一步,“警官,‘找到那个女人’。”
“什么意思?”
“你不懂法语吗?”
“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我只是不确定您到底指的是什么。”
“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在莫斯科也小有名气。他曾被人指控行为不当,被迫辞去了教师一职。女学生你是了解的,当然越年轻越好……不好意思,我得走了……”安德罗波夫说着,向门外走去。
“又要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吗?”雷布思猜想。安德罗波夫没理会他的话,而是继续向外走去。倒是那个司机,觉得不能给雷布思好脸色,瞪了雷布思一眼,仿佛在说:小心点,别让我哪天在小胡同里……
雷布思也瞪了他一眼,同样意味深长,充满恶意:小子,你,还有你老板,你们早就上了我的黑名单了。
他走出酒吧。夜间,外面的空气真清新,他觉得自己不如走着回家。他的心跳加速,嘴唇发干,热血沸腾,走了没几百米,就碰见一辆出租车,于是拦了下来。
[1]英国少数民族,大多使用英语和盖尔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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