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克拉克想问雷布思是不是有些累。不过她决定去外面打电话,这样古德耶尔就听不到他俩的对话了。
“人家已经下逐客令了,”她在电话里说,声音小得像是在耳语,“我们有什么证据对他进行审问?”
“任何一个愿意和卡弗蒂一起喝酒的人都有嫌疑。”这是雷布思给出的解释。
她叹了口气,但愿他听到了,“在找到更确凿证据之前,希望你最好和那些俄国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总是扫我的兴。”
“你慢慢就会明白的。”她挂断电话,回到刑事调查局办公室。托德·古德耶尔把从审讯室借来的录音机插上了电源。事实证明,凯蒂·格拉斯用麻袋从里奥丹房子里运回来的东西还是能提供一些线索的。古德耶尔把那些东西从凯蒂的汽车后备厢里拿出来,带回了办公室。
“她开着一辆普瑞斯汽车。”他说。
当他把袋子口敞开的时候,屋子里顿时充满了烧焦塑料的气味。不过有些录音带还完好无损,还有几台数字录音机。古德耶尔把一盘录音带放进录音机。克拉克开门进来的时候,他正好按下了播放键。录音机没有扬声器。他们俩为了听得清楚一点,俯首贴在录音机两边。克拉克能够听到一些金属或玻璃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声,还有一些无法辨别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
“当时应该是在酒馆或者咖啡厅里。”古德耶尔得出结论。两人先是听到一阵嘈杂声,几分钟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声,离麦克风很近。
“估计是里奥丹。”克拉克说。
听了一会儿她有点烦了,让古德耶尔快进一下,还是在原来那个地方,还是一片零乱。
“这盘磁带不可能是跳舞的伴奏带。”古德耶尔说。克拉克让他取出磁带,翻过来放进去听听。好像是在火车站:有站台工作人员的哨子声,接着是火车开动的声音。麦克风切回到火车站候车厅里:大厅里人声嘈杂,人们都在等车,或许还看着电子公告牌,关注火车出发和到站的时间。有人打了个喷嚏,里奥丹说了句“愿上帝保佑你”。有两个女的正在激情澎湃地讨论着她们的丈夫,然后走向售货亭买吃的,边走边讨论哪种面包更合胃口。那段时间,麦克风好像一直是跟着她们走的。买完东西后,她们又去了另一个小摊排队买咖啡,话题还是她们的丈夫。克拉克听到咖啡售货机的声音。突然传来的车站广播淹没了她们的说话声。她听到广播里好像提到了因弗利斯和邓弗姆林这两个城市。
“肯定是在韦弗利。”她说。
“也可能是在干草市场。”古德耶尔显然不太同意她的说法。
“干草市场没有这种专售三明治的餐馆。”
“你真是无所不知,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
“就算我错了,你也得‘佩服’我不是吗?(谁让我是你前辈呢。)”他鞠了个躬,做出一副臣服的样子,把她逗笑了。
“他是个很执着的人。”克拉克说。古德耶尔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真觉得他的死和托多罗夫有关吗?”他问道。
“就目前来看,应该只是巧合……不过,之前爱丁堡几乎没出现过谋杀案。而现在,才几天的时间就接连出现两桩命案,而两名死者又刚好认识。”
“你是说这并不是巧合?”
“问题是,约帕是D区的,而我们是B区的。如果我们不据理力争的话,刑事调查局的利斯警局就会插手此案。”
“那我们应该主动提出接手此案。”
“我们必须得让麦克雷总督察信服这两人的死是有联系的。”她关掉录音机,取出磁带,“你认为他们会期待这样的结果吗?”
“只有一种方法可以验证我们的推测。”
“我们还有几百个小时的录音要听。”
“这个我们不清楚。那场大火可能把许多磁带都烧毁了,没法听了。我们最好先确认一下,然后把那些比较难的部分交给法医或者里奥丹录音室的工程师去处理。”
“可以。”克拉克似乎并没有被古德耶尔的热情所感染。她在回忆自己刚上任的那段日子……其实也不算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和现在的古德耶尔一样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很自信,坚信自己与众不同,能把每一件案子都办得漂漂亮亮的。或许,现在的她和以前的她有着天壤之别。有时候她确实能把案件处理得很漂亮,但是荣誉往往是上级的——不是雷布思,她回想的是她和雷布思成为搭档之前的事情,在圣伦纳德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她知道:团队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人都别想搞个人英雄主义。再后来雷布思也来到圣伦纳德,他原来的办公室由于线路故障发生了火灾,什么都没有了。想到这点,她不禁笑了。
线路故障,这好像是对雷布思本人的最好描述:他来到圣伦纳德,却对这里的“团队精神”嗤之以鼻;他有着20多年的办案经验,却总是破坏规矩。
的确算得上是典型的“个人恩怨”。
古德耶尔认为他们应该用那个小数码录音机听。录音机上没有扬声器,不过苹果MP3播放器上的耳机正好能接到录音机上。克拉克一点都不喜欢把耳机塞在耳朵里,所以她让古德耶尔自己听。古德耶尔一会儿播放,一会儿快进,一会儿又倒带。没过多大会儿,他也放弃了。
“这个还是留给我们可爱的专家吧。”他说着,走向另一台机器。
克拉克问道:“你见到卡弗蒂有什么感觉?”
古德耶尔想了一会儿才说:“光看看他那双眼睛,你就会觉得这个人身上充满了罪恶。他的眼睛,看你的眼神,还有走路的姿势……”
“你向来都是以貌取人的吗?”
“也不总是这样。”他又按下播放键,耳朵里还塞着耳机。突然,他竖起一个手指,示意她别出声,好像听到什么了。又听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克拉克,“你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拔下耳机,递给克拉克。克拉克很不情愿地接过耳机,但只是放在自己的耳朵旁边,并没有戴上。他又调了一下,现在她可以听到声音了,很小,但是还算清晰。她能听到里面在说什么:
“你们两个分开后,托多罗夫先生直接去了加里东尼亚宾馆的酒吧。他在那儿跟某个人碰了面,说了几句话……”
“那是我的声音,”她说,“可他告诉我们他们当时没在录音!”
“他说谎。人有时候会撒谎。”
克拉克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听了一会儿,然后让他快进。古德耶尔快进了一下,但是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再倒回去。”她命令他。
她想听什么?里奥丹生前的最后一刻吗?为他的后人留念吗?还是袭击他的人发出的声音?里奥丹死后冤屈能得以平反吗?
还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一片沉寂。
“再往后倒。”
克拉克和古德耶尔对里奥丹的“盘查”结束了。
“磁带表明最后见他的人是我们。”
“这是不是说我们两个也有嫌疑?”
“你再说这种俏皮话就给我脱下这身制服,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或者继续穿你的毛衣服。”她警告他。
古德耶尔看起来很懊恼。“毛衣服,”他重复了一遍,“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词。”
“我是从雷布思那里学来的。”克拉克说。
他教给她很多东西……但并不是所有的都有用。
“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喜欢我。”古德耶尔对她说。
“他谁都不喜欢。”
“他喜欢你。”古德耶尔辩驳。
“不是喜欢,只是对我比较宽容而已,”克拉克纠正了他的说法,“这完全是两码事。”她盯着录音机,“他竟然把咱俩的对话都录下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觉得如果里奥丹没有给我们录音,那才奇怪了呢。”
“确实如此。”
古德耶尔拿起另一盘磁带,晃了晃,“我们还有很多磁带要听。”
她点点头后俯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说:“是你有很多东西要听。”
“这也算是学习过程吗?”他猜测。
“没错。”她认同道。
“今晚我们去干点什么好呢?”菲利达·哈维斯问。她开着车,车上坐着科林·蒂贝特。他坐车的时候总爱一只手握着门把手,仿佛对她的驾车技术没有信心。他好像随时都做好准备,万一她开车出了问题,他可以随时跳下去,好及时脱身。这让她很生气。有时候她会故意晃他一下,突然加速超过前面的车辆,或者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突然转个弯。他竟然敢怀疑她的开车技术?这是他自找的。有一次他跟她说:你那样开车,我都会怀疑这辆车是咱俩从加油站偷来的。
“不如我们去喝一杯。”他提议。
“总算有个新提议了。”
“要不我们不去喝酒了。”他思索了片刻,“想去中国酒吧还是印度酒吧?”
“科尔,你的思想这么先进,真该组建自己的智囊团。”
“你在闹情绪啊。”他说。
“我有吗?”她冷冰冰地回答。
“对不起。”
让她更抓狂的事情出现了:他不再跟你争论了。你说的每一句话,所有观点他都同意。
八个星期前,哈维斯有个恋人,两人还同居了。科林也先后和几个姑娘搞过一夜情,还和一个姑娘在一起相处了一个多月。大约三个星期前,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哈维斯和科林竟然在一起过夜了。两人面对面醒过来时被吓了一跳,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那只是一次意外。
最好把它忘了。
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了。
忘了吧,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忘掉呢?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而且她甚至希望能有第二次。她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恼火,却把火都发泄到了科林身上:她希望他能有所行动,可科林却像片海绵一样,默默铭记着。
“如果克拉克带我们去喝酒的话,”他说,“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把大伙儿聚在一起,好领导都会这么做的。”
“你的意思是,大伙儿聚在一起总比让她和约翰·雷布思独处强,是吧?”
“你说对了。”
哈维斯补充道:“而且还有一种可能,她想独自和托德在一起……”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你开玩笑呢吧?”
“科林,你知道的,女人做起事来总是神秘莫测。”
“这一点我注意到了。你为什么认为她会让托德加入我们团队呢?”
“或许是为他的魅力所倾倒吧。”
“严格来说,是。”
“既然她被授权负责此案,她想用谁就可以用谁。托德那么年轻,又总是表现得积极。”
“她很好说服,对吧?”蒂贝特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说服她,让她提拔你。”
“我不是在考虑这个。”蒂贝特向她担保,他看着挡风玻璃,问,“下个路口右拐,是吧?”
哈维斯没打转向灯,直到后面有辆汽车逼近他们,才穿过马路。
“我真希望你刚才不那么鲁莽。”蒂贝特说。
“我知道,”菲利达微笑着回答,“不过假如你开的是一辆刚从加油站偷来的车,想法就不一样了……”
他们遵照克拉克的指示,开车去了南希·西弗怀特的公寓,打算去了解一下那名头戴风帽女子的情况。“大风帽”——这是克拉克的原话,后来哈维斯证实了一下,确定她说的不是“风帽”。
“‘风帽’‘大风帽’,亲爱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过去这几周时间,克拉克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就在这儿,左边,”科林·蒂贝特说道,“前面就有一个停车位。”
“蒂贝特,如果你不说,我都没注意那个停车位。”不过这次,他却没接她的话茬。
通往公共楼梯的门开着,所以他们决定直接走进去,不用对讲机了。他们踏进门槛,到达一个阴冷昏暗的地方,墙上的瓷砖是坏的,上面画得乱七八糟。有回音从上方传来。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高又刺耳,接着是柔和的男士低音,似乎还带着恳求的语气。
“你他妈的离我远点!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劝呢?”
“我想你知道为什么。”
“我他妈的才不在乎呢!”
吵架的两个人似乎并没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紧接着是男人的声音,“哎,要是你愿意跟我谈哪怕一小会儿,就会明白了。”
他们的争吵被科林·蒂贝特打断了:“你们俩有事吗?”说着,他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件,想让他们知道他是谁,更要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
“老天,现在怎么办呢?”男人有点生气了。
“先生,大约30秒之前我也是这么问自己的。”哈维斯告诉他,“您就是安德森先生吧?我和搭档是从您和妻子的对话中得知的。”
“哦,是的,我就是。”安德森感到很尴尬。哈维斯注意到上去的楼梯门是敞开的,直接通往南希·西弗怀特的公寓。哈维斯和南希对视了一下。此时她衣衫不整,看起来有些没吃饱饭。
“南希,我们之前也谈过。”她说。
西弗怀特点点头。“一箭双雕。”科林·蒂贝特说。
“我都没想到,”哈维斯说,“你们两个原来也认识。”
“我们俩不认识!”南希·西弗怀特愤怒地说,“他却总来我这里!”
“你这么说对我太不公平了!”安德森也愤怒了。哈维斯和蒂贝特对视了一下,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先生,可否跟我去楼下谈谈?”蒂贝特问安德森,“我们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西弗怀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公寓,径直回到狭窄的厨房,拿起水壶,灌满水,“我以为之前那两人会来处理这个案子呢。”
哈维斯猜想她说的“那两人”是雷布思和克拉克,“他为什么总是来找你呢?”她很好奇。
西弗怀特把一缕头发掖到耳朵后面。“我也不知道。他说想来看看我是不是安然无恙。我告诉他我没事,可他还要来!我想他是因为知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才老是纠缠不休……”她使劲拽着那一缕头发。“去他妈的!”她狠狠地说,然后在地板上找杯子。
“你可以去起诉他,”哈维斯告诉她,“告他骚扰你……”
“你认为这管用吗?”
“或许吧。”哈维斯说,尽管她和南希一样都不太相信这一招能奏效。西弗怀特找到一只大杯子,草草地洗了一下,然后把茶叶包放进去。她拍拍水壶,希望水能快点开。
“其实这是朋友之间的正常交往,不是吗?”
哈维斯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不完全算是。我们获得了新信息。”
“你是说你们没有拘捕任何人吗?”
“是的,还没有。”哈维斯说。
“那发现什么线索没有?”
“一名头戴大风帽的女子。有人看见她在多层停车场出口处晃荡。”哈维斯把画像拿给她看,“如果她当时还在的话,你应该是从她身边走过的。”
“我当时谁都没看见……这一点我早就告诉你了!”
“放松点,南希,”哈维斯轻声说,“你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
“或许喝杯茶会让你冷静点。”
“我怀疑水壶是不是坏了。”西弗怀特把整个手掌都贴在水壶上。
“没坏,”哈维斯肯定地说,“我听着点就行了。”
西弗怀特盯着反光的壶盖,“有时候我们会做实验,看水开的时候手在壶上面能放多久。”
“我们?”
“我和埃迪。”她笑了一下,不过看起来有点伤感,“我总是能赢他。”
“埃迪他……”
“哦,他是我的室友,”她看着哈维斯,“我俩不是情侣。”
前门吱嘎一声开了,两个人转身看着外面的走廊,是科林·蒂贝特。
“他走了。”科林对她们说。
“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西弗怀特自言自语道。
“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哈维斯问他。
“他一口咬定,说他和妻子都没看见什么头戴大风帽的女子。他还说说这话的那个人是不是见鬼了。”
“我的意思是,”哈维斯平淡地说,“他有没有解释为什么老来找南希的麻烦?”
蒂贝特耸了耸肩,“他说南希经历了那么大的打击,所以想确定她是不是憋了一肚子气。‘把怒气憋在心里,以后反而麻烦’,我记得这是他的原话。”
西弗怀特一只手仍旧按在水壶上,脸上露出一副嘲弄的表情。
“他还真是高尚,”哈维斯说,“不过他自以为是的‘行善积德’却并不是南希想要的……”
“他跟我保证再也不会来了。”
“哼,不来才怪呢!”西弗怀特一阵冷笑。
“水快开了。”蒂贝特注意到她的手还放在壶盖上,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南希想冲他微笑,可是脸上却摆出一副鬼脸样,很是滑稽。
“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试试?”南希·西弗怀特邀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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