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八
“酒吧里发生了一些事。”雷布思在和克拉克一起回刑事调查局办公室的路上,嘴里一直念叨这句话。
“你说过了。”
“卡弗蒂去那里肯定有原因。他从来不会浪费一分钱,这次却在城里最贵的宾馆订了一间房。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估计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不过,他去酒店待的那几天,恰逢那几个寡头政治家也来了。”她看着他,只见他耸了耸肩。“这个词什么意思?找本字典查查吧,我想它或许跟石油有关。”
“‘寡头政治家’指的是‘一小撮有权有势的人’,对吧?”克拉克想确认一下。
“是的。”雷布思确认了她的话。
“约翰,问题是我们在停车场找到了那名女子。”
“有可能是卡弗蒂安排她在那里的。他之前经营着好几家妓院。”
“或许她跟这场谋杀案毫不相关。我会派哈维斯和蒂贝特跟证人谈谈,给她看看这幅嫌疑人画像,看她能不能想起点什么。不过还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那就是,你竟然一个人跑去‘监视’卡弗蒂,你到底在搞什么?”
“相比你说的‘监视,’我更喜欢用‘对付’这个词。”她好像有话要说,但是他举起手来阻止了她,“我昨晚在他家外面待了会儿,而他正好在家,仅此而已。”
“然后呢?”
“我发现他在加里东尼亚宾馆订了一间房,却很少住在那里。”说话间,他们到了刑事调查局办公室大门口,“这说明他肯定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雷布思打开门,进去了。
有人递给凯蒂·格拉斯一大杯茶,看上去很浓。她这会儿正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手里那杯茶。
“蒂贝特警官总爱干这样的事,”雷布思给她提了个醒,“要是你不怕单宁中毒的话,尽管把它喝下去吧。”
“我还是不喝了。”她说着,把杯子放在桌子角上。雷布思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和她握了握手。克拉克对她专程过来协助调查表示感谢,并问她有什么发现。
“现在谈这个还为时过早。”格拉斯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可是……”雷布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格拉斯,让她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她掌握了不少线索。
“我们算是查明了起火原因:装有某种化学物质的小玻璃瓶。”
“什么化学品?”克拉克双臂紧抱问道。三个人就那么站着,哈维斯和蒂贝特则站在桌子后面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托德·古德耶尔站在窗户旁,眼睛望着窗外。雷布思在想他是不是在看卡弗蒂有没有离开。
“已经拿去化验了,”火势调查员继续说,“要我看,应该是清洗剂之类的东西。”
“家用清洗剂?”
格拉斯摇摇头,“瓶子都很小。你们想想,死者屋里放了很多录音带……”
“是录音带清洗剂,”雷布思肯定地说,“用来擦洗磁带录音座磁头上的氧化物。”
“你真了不起。”格拉斯说道。
“我以前有一台高保真录音机。”
“哦,有一两个瓶子看起来里面像是塞着一些纸巾。那个瓶子是在一堆烧毁的磁带盒中发现的。”
“就在客厅里吗?”
格拉斯点了点头。
“你怀疑是凶手故意留下的?”
她耸了耸肩,“有一点我要说明。通常情况下,假如你要杀掉一个人,都会花点心思,比如在四周洒上汽油之类的东西。但是那个房间里只有一些卫生纸和一小瓶易燃物而已。”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雷布思说,“或许他们的目标并不是里奥丹。”他停顿了一下,看看有没有人比他先想到这一点。没有。他继续说下去:“这些录音带……”
“录音带?”哈维斯眉头紧皱,问道。
“堆放在一堆自制的柴火周围。”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里奥丹身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或者他们只是不想让那个东西落入他人之手。”克拉克用一根手指摸着下巴补充道,“这些残存的磁带上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格拉斯又耸耸肩,意思是不知道,“大多数录音带都被烧焦了,有几盘稍微好一点。”
“这么说可能还能播放?”
“有可能,”格拉斯说,“我们找到了几盘幸存的磁带,不过能不能播放就不知道了。高温、大火、水都有可能对它们造成破坏。我们还找到一些废弃的录音设备,或许还能找到一些硬盘上的东西。”听起来,她对此并不乐观。
雷布思对西沃恩·克拉克说:“我们现在马上去雷·达夫住的那条街。”
古德耶尔转过身来,想知道他们在谈什么,问:“谁是雷·达夫?”
“法医,”克拉克解释道,其实这话是说给雷布思听的,“里奥丹播音室那个工程师怎么样?他或许能帮上我们的忙。”
“他那里可能有备份。”蒂贝特大声说。
“那么,”格拉斯双臂交叉胸前,说道,“我是请那个工程师到这里来呢,还是去法医的住处,还是去死者的播音室?不管到哪里,我都会和你们D区保持联系的。”
雷布思想了一会儿,鼓起脸颊,大声地喘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由克拉克探员负责。”
今天又是酒吧招待弗雷迪的班。雷布思在加里东尼亚宾馆外面待了一会儿,抽了根烟,看着路上的车子来来往往。两辆出租车停在出租车招呼站,司机正在聊天。宾馆门卫身穿制服,正给一些游客指方向。弗雷泽百货大楼上挂着一口大钟,一位游客正在给大钟拍照。爱丁堡游客太多了,不断有人提议再新建一些宾馆。提议被批准,宾馆建成了,可好像还是不够住。他一口气能说出五六家近十年刚开张的,以后还会有更多。在人们看来,爱丁堡是一座新兴城市。来这里工作、旅游、做生意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国会的成立带来了大量机遇。有人认为苏格兰独立后情况会更糟糕,其他人则认为下放权力虽然有一些坏处,总体还是会成功的。让雷布思比较感兴趣的是,像斯图亚特·詹尼那样的顽固分子竟然会去奉承梅根·麦克法兰那样的民族主义者。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那帮俄国游客和幅员辽阔、资源丰富的俄国。它的面积比苏格兰大了不知多少倍。那些人为什么来这儿呢?雷布思好奇得不得了。
他抽完烟,走进酒吧,随便拽了一张凳子坐下来,非常热情地跟弗雷迪说了声“下午好”。当时,弗雷迪误以为他是一名酒客,毕竟他见过雷布思。他把小托盘放在雷布思面前,问他要喝点什么。
“跟往常一样。”雷布思故意逗他。他好像很喜欢人家把他误认为别人。然后他摇了摇头。“我是警察,星期五来过这里。如果免费的话,我想喝点里面加水的酒。”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几瓶酒端到他跟前。
“一杯麦芽威士忌。”雷布思提醒他。酒吧里除了他们两个,一个人也没有。“跟坟地似的,每天这个时候都这么清净。”
“我们是两班倒,我挺喜欢这个时间段上班的,轻省。”
“我也是,这样我们可以随意交谈。”
“交谈?”
“我们弄到了那天晚上来的那个俄国人账单。你应该还记得吧?他就坐在这儿,另一名客人请他喝了杯白兰地。那个客人叫莫里斯·杰拉尔德·卡弗蒂。”
弗雷迪把威士忌放在雷布思桌上,然后往一个玻璃杯里添了一些自来水。雷布思往酒里滴了几滴水,对弗雷迪说了声谢谢。
“你认识卡弗蒂先生吧?”他继续问下去,“可是上次我们两个谈话的时候你却假装不认识他。或许现在你可以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想庇护那个客人,非跟我说托多罗夫和请他喝酒的那个人不可能用俄语交谈。弗雷迪,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卡弗蒂这个人……确实一般人不会讨厌他。”他停顿了一下,“我也一样。”
“当时我糊涂了。那天晚上很忙,约瑟夫·伯纳一行五人来的……海伦·伍德女士和另外六个人坐在另一桌……情况就是这样。”
“弗雷迪,你还能记起他们的名字吗?”雷布思微笑着说,“不过,我只对卡弗蒂感兴趣。”
“我认识那位先生。”弗雷迪终于承认。
雷布思眉开眼笑,“或许因为在这里大家都称他‘绅士’吧。听我说,爱丁堡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这么称呼他。”
“我知道他过去这些年一直麻烦缠身。”
“这已经众所周知了,”雷布思同意他的说法,“是不是他自己告诉你的?还让你去买本有关他的那本书呢?就是去年出版的那本。”
弗雷迪不禁报以微笑,“是的,他不仅给了我一本书,还给我签了名。”
“他总是很大方。他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是吗?”
“他大约一周之前入住酒店,过几天就要离开了。”
“真有趣,”雷布思假装在注意杯里的酒,“这么说来,他刚好和那些俄国人的行程不谋而合了。”
“是吗?”弗雷迪说。他很清楚雷布思居心何在。
“我得提醒你,”雷布思变得强硬起来,“我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实际上是两起。那晚那个诗人走进来,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吃饭、喝酒,后来那个人死了。现在情况变得很严重,弗雷迪,请你记住这一点。你什么都不想告诉我对吧,这也没什么。我会安排一辆警车来接你,把你抓进监狱。在审讯室收拾好之前,你就乖乖待在那舒适的监狱里吧……”他顿了顿,希望这番话能够在弗雷迪身上奏效。“我尽量会实事求是,毫不夸张。我本着‘以人为本’的原则,今晚对你已经够客气的了。不过,以后可就不好说了。”他说着,喝干了杯里的威士忌酒。
“要不要再来一杯?”弗雷迪问。从他说话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已经打算配合工作了。雷布思摇摇头。
“跟我谈谈卡弗蒂。”他说。
“他基本上每晚都来喝酒。你说对了,假如那些俄国人不在的话,他也不会多停留。我还知道,他通常会在餐厅里走一圈,四处看看。假如他们不在,他会马上离开。”
“如果他们在呢?”
“他会在旁边找张桌子坐下,跟咱俩现在差不多。我估计他之前不认识他们,不过现在认识其中几个人。”
“他们是不是都很友好,也很健谈?”
“也不完全是。他们都不怎么懂英语。不过每个人都带着翻译——都是些漂亮的金发女郎。”
雷布思回想起那天他在宾馆和市政厅外面见到安德罗波夫,没看到他身边有漂亮的翻译。“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翻译。”他补充。
弗雷迪点点头:“安德罗波夫先生能讲一口很流利的英语。”
“这说明他的英语可能比卡弗蒂讲得都要好。”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还有一件事,可能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就认识对方……”
“你的意思是?”
“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碰面的时候好像都不需要自我介绍。安德罗波夫先生和卡弗蒂先生握手的时候,紧紧抓着对方的胳膊……我不太明白。”弗雷迪耸了耸肩,“看起来他们好像认识。”
“你对安德罗波夫了解多少?”雷布思问道。弗雷迪又耸了耸肩。
“他会给很多小费,不过从来不会喝很多酒,通常都是喝几瓶水,喝也只喝苏格兰酒。”
“你知不知道他什么背景?”
“一无所知。”
“我也一样,”雷布思沮丧地说,“那安德罗波夫和卡弗蒂见过几次面?”
“我在这里见过他们几次……还有一次,另一个服务生吉米看见他们在一起聊过天。”
“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不知道。”
“你最好别对我隐瞒什么,弗雷迪。”
“我没隐瞒。”
“你说安德罗波夫的英语比卡弗蒂好很多。”
“是的,不过这不是从他们的对话当中听出来的。”
雷布思咬着下嘴唇,问:“卡弗蒂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大多数时候都会讲爱丁堡过去的模样……现在,一切都变了……”
“听起来很有趣。他没跟你谈起过那些俄国人吗?”
弗雷迪摇摇头,“他说自己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刻是成为‘守法公民’那天。”
“他?守法公民?他说这个就好比在说‘一块劳力士手表只卖20英镑’一样荒谬。”
“以前也曾有人要送我劳力士手表,”服务生陷入沉思中,“我注意到这些俄国人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戴着名贵的手表,穿着高档西装;可脚上穿的鞋子却都是那种地摊货。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般来说,人们都会更注重保养自己的脚。”他想雷布思也许知道答案,“我女朋友是个足疗师。”
“那你们的床头话一定很有趣吧。”雷布思喃喃地说。他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脑子里想象着屋里坐满俄国富豪和翻译时的情景。
还有杰拉尔德·卡弗蒂。
“那晚诗人在这里,”他说,“他和卡弗蒂喝了杯酒,然后就离开了……”
“是的。”
“那卡弗蒂做了些什么呢?”雷布思又想起了那张账单——总共十一杯酒。
弗雷迪想了一会儿说:“我记得他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没错,我们差不多要关门的时候他才离开。”
“差不多?”
“嗯,他急急忙忙去了趟厕所。实际上他是去了安德罗波夫先生的房间。当时还有一个人在,我猜他是个政客。”
“你猜的?”
“每次他们在电视上露面的时候,我都会把声音调得很低。”
“但是你认出他来了?”
“就像我说的,他好像跟国会有点关系。”
“当时他在哪儿坐着?”服务生指着前方给他看。雷布思从凳子上站起来,朝着他指的方向径直走去。“安德罗波夫坐在哪儿?”他大声问。
“再往前一点……对,就是那儿。”
从雷布思现在坐的位置只能看到酒吧最近的尽头。他看不到刚才自己坐的凳子了,也就是托多罗夫曾坐过的位置。雷布思又站起来,回到弗雷迪旁边。
“你确定这里没有安装摄像头?”
“没必要安装。”
雷布思思索了一下,“帮个忙好吧?下次你休息的时候,帮忙找台电脑。”
“商务中心有一台。”
“登录苏格兰国会的官网。上面有一百二十九个人的照片……你看看能不能把那些人和照片对上号。”
“我只有20分钟的休息时间。”
雷布思没理会他这句话。他递给弗雷迪一张名片,“你一旦找到他们的名字,就立刻打电话给我。”谈话结束得真是时候:门开了,两名西装革履的人走了进来,看上去很高兴,应该是达成了什么对双方都有利的协议。
“来瓶库克香槟!”其中一个人喊道,好像没看到弗雷迪正忙着为另一位客人服务。弗雷迪和雷布思对视一下。雷布思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去忙了。
“打个赌,他俩是不会给小费的。”雷布思低声说。
“或许吧,”弗雷迪说,“不过他们至少会为自己的酒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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