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七
雷布思只有一个疑问:是该把他带到审讯室呢,还是就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事我来决定,跟你无关。”西沃恩·克拉克跟他说。她从太平间回来已经半个小时了,头有些疼,正轻轻按摩呢。蒂贝特给她煮了杯咖啡。雷布思见她拿出两片药,放到手心里。托德·古德耶尔在太平间旁边的停车场里已经吐过一次了。在回格菲尔德广场警局的路上,几个工人正用沥青铺地。从他们旁边经过的时候,托德又感到一阵恶心。
“这种味道真难闻。”他赶忙说。
他现在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却还是不停地跟大家说自己没事,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克拉克把大伙儿召集在一起,开始转述盖茨和柯特的话:死者为男性,50岁,右手戴着两枚戒指,一只手戴只金手表,下颌骨断裂。
“或许是屋顶的房梁掉下来,砸到他身上了。”她推测。死者没被绑到什么家具上,手脚也是松开的。“他躺在客厅地板上,身子缩成一团,可能是因为吸入大量烟尘窒息而亡。盖茨特意强调说,这些只是初步的调查结果……”
雷布思:“这仍然说明死者系非正常死亡。”
哈维斯:“也就是说,这个案子我们还得调查。”
“找到他的身份证件了吗?”蒂贝特问道。
“就算足够幸运,也只能找到牙科病历。”
“或许我们也可以从他的戒指上找到一些线索。”古德耶尔暗暗猜测。
“就算戒指是里奥丹本人的,”雷布思告诉他,“也不能说明他就是最后一个戴戒指的人。十年前,或者是十二年前,我曾接到过一个案子。死者故意设局,制造自杀的假象。”
古德耶尔仿佛明白了,微微点了点头。
接下来,雷布思向大伙儿宣布了自己的消息,然后又提出了疑问。
克拉克坐在那里,一手拿着电报,另一只手托着脑袋。“头痛好多了。”她说,然后抬起头看向雷布思,“第三审讯室吗?”
“是的,”他说,“记得要穿得暖和一点。”
卡弗蒂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两腿盘着,两手交叉撑在脑袋后面,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像是在自家客厅一样。
“西沃恩总是能带给我们惊喜,”他说,“雷布思,你看她是不是还挺像那么回事?您培养出了个好徒弟啊。”他说这话的时候,西沃恩正好从外面走进来。
雷布思关上门,靠墙站稳。克拉克在卡弗蒂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想休息一会儿。他向她微微点点头打了个招呼,双手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
“我刚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审问我呢。”他说。
“你也知道快了,对吧?”克拉克把一沓白纸放在桌上,拿起钢笔。
“雷布思探长好像没几天蹦跶头了吧?”卡弗蒂轻轻瞟了雷布思一眼,“我知道,你们已经想好了托辞,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的。”
“我们刚好有充足的理由——”
“西沃恩,你知道吗?”卡弗蒂打断他的话,“有一天晚上,约翰在我屋外守了整整一夜,就为了看看我是不是躺在床上。他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超越职责了?”
克拉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免得受他影响。她把笔放在桌上,钢笔在桌上滚动着,滚到边缘时她用手接住了。“请你跟我们谈谈亚历山大·托多罗夫的情况。”她开口了。
“再说一遍?”
“上周三晚上,你请他喝了10英镑的白兰地,就是那个人。”
“在加里东尼亚宾馆酒吧。”雷布思补充道。
“什么?就是那个从波兰来的家伙?”
“实际上他是个俄国人。”克拉克纠正了他的话。
“你住的地方离宾馆只有1.5英里,”雷布思继续追问,“我很纳闷你当时为什么还在宾馆开了间房。”
“是不是为了甩掉你,或者我能付得起房费?”卡弗蒂假装在猜测。
“然后你就坐在酒吧,请一些素不相识的人喝酒。”克拉克继续说。
卡弗蒂把双手从脑袋后面拿开,伸出手指,像是在刻意强调某一点。“我和雷布思的区别就是,他会整晚坐在酒吧,不给任何人买酒喝。”他冷笑一声,继续说下去,“这就是你们把我拽到这儿来的原因吗?就因为我请几个落魄的移民喝酒了吗?”
“那你认为真正‘落魄的移民’会有几个成天在酒吧里闲逛?”雷布思追问。
卡弗蒂作沉思状,眼睛闭上,一会儿又睁开,犹如苍白的脸上的两颗小卵石。“对,你说对了,”他点头承认,“不过我确实不认识那个人。他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他离开酒吧后,被人谋杀了。”雷布思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而你是他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天哪,”卡弗蒂把目光从一个侦探转向另一个,“那个诗人吗?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则消息吗?”
“他在国王马厩路上被人袭击了,距离你俩一起喝酒的时间只有15?20分钟。你俩为什么起争执了呢?”
卡弗蒂直接无视雷布思的问题,只盯着克拉克说:“我需不需要请律师过来?”
“目前还不用。”她目光坚定,声音平稳。卡弗蒂又笑了笑。
“西沃恩,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问你而不问雷布思呢?毕竟他比你级别高。”他转过身对雷布思说,“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你没几天蹦跶头了,就快退休了,而她正处在事业的上升阶段。如果你俩在调查同一个案子,我猜麦克雷那个老家伙很快就会想通,让克拉克全权负责这个案子的。”
“只有我朋友才会那样称呼我。”
“对不起,西沃恩。”
“克拉克探员。”
卡弗蒂吹了声口哨,拍着自己肥肥的大腿,重复道:“你把她训练成了一名优秀的侦探,几近完美,不过这样很没意思。”
“你们在加里东尼亚宾馆干什么了?”克拉克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问。
“就喝喝酒,聊聊天。”
“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吗?”
“很可能是谋杀,因为他得打车回家。”
“那你是怎么遇到亚历山大·托多罗夫的?”
“在酒吧……”
“你一个人吗?”
“是的,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和雷布思探长不一样,我有许多朋友,可以一起喝酒,谈笑。克拉克探员,我跟你打个赌,跟你喝酒一定很有趣。当然前提是没有讨厌的家伙在跟前。”
“托多罗夫碰巧就坐在你旁边吗?”克拉克继续猜测。
“我当时在凳子上坐着,他站在一边等服务生。酒吧招待正在调制鸡尾酒,所以我们就聊了几句。我很喜欢他那人,所以就替他埋了单。”卡弗蒂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耸了耸肩,“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就走了。”
“他没说要请你喝一杯吗?”雷布思问道。他认为诗人应该是个彬彬有礼的酒客,所以该有的礼仪是必不可少的。
“事实上他确实主动要请我喝杯酒,”卡弗蒂说,“不过我告诉他不用了。”
“希望闭路电视监控画面能为你做证。”雷布思说。
卡弗蒂的伪装第一次露出破绽,尽管他的不安瞬间而逝。“会的。”他说。
雷布思缓缓点点头,克拉克则忍不住笑了。他们竟然还能让卡弗蒂感到恐慌,因此很高兴。
“死者生前被一顿毒打,”雷布思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早知道这一点的话,一开始就会把你关监狱里了。”
“你一向喜欢关押别人。”卡弗蒂转过身看着克拉克,当时她仍在纸上乱画着。“每星期他都有三到四次开着那辆破车停在我屋外,待在车里。要是别人肯定会控诉这是‘扰民行为’,你觉得呢,克拉克探员?我是不是应该采取法律措施来申请维权呢?”
“你们两个刚才讨论什么了?”
“怎么又绕到那个俄国佬身上了?”卡弗蒂听起来有些失望,“我记得他好像说了些‘爱丁堡很冷’之类的话,我记得自己还跟他说‘你说的太对了’。”
“或许他指的是爱丁堡当地的人,而不是气候。”
“他说的确实没错。当然,克拉克探员,我并不是在说你,你很友好。不过我们当中有些人大半辈子都住在这里,一听这话肯定会有些郁闷。我说的对吧,雷布思探长?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我,说人之所以郁闷是因为受他人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影响大多数时候像涓涓细流一样潜移默化。不过,这也会让我们变得敏感。”说完,他向雷布思使了个会意的眼神。
“你还没跟我们解释为什么要在这家酒店定房间呢。”雷布思说道。
“我已经解释过了。”卡弗蒂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啊。”
“我同意,‘傻子’这个词用在你们身上是不太合适。”卡弗蒂又发出一声低笑。雷布思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免得别人看到他握紧的双拳。“听着,”卡弗蒂好像突然厌倦了这个游戏,“我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喝了一杯酒,然后有人抢劫了他,说完了。”
“不,还没完,除非我们弄清楚是谁抢劫了他,为了什么抢劫。”雷布思纠正了他的话。
“你们那晚还谈了些什么?”克拉克补充道。
卡弗蒂眼珠滴溜一转,说:“他说爱丁堡很冷。我说,是的。他又说,格拉斯哥暖和些。我说,也许吧。然后服务生把酒端给他,我们‘干杯’。我想起来了,他身上好像带了什么东西。什么呢?对了,是张光盘。”
没错,正是查尔斯·里奥丹给他的那张光盘。两位死者生前曾一起去吃咖喱饭。雷布思双拳紧攥,又松开了。他意识到卡弗蒂很难对付。他想到了那些拙劣的案子,失踪的嫌疑犯,还有那些无头案。这个家伙不仅是牡蛎中的一粒沙子,简直就是一个大污染源,周遭的东西无一不受他的毒害。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拿下他吗?
希望渺茫。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丝希望。
“光盘并不在死者身上。”克拉克说。
“诗人当时把光盘放口袋里带走了。”卡弗蒂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右口袋。
“那天晚上你在酒吧有没有遇到其他俄国人?”雷布思又发话了。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有几个喝朗姆酒的家伙。我估计他们是盖尔人[1]。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唱起了苏格兰传统歌谣。说实话,那会儿我正准备睡觉呢。”
“托多罗夫有没有和他们说话呢?”
“我怎么知道。”
“因为你和他在一起。”
卡弗蒂双手狠狠拍了一下油乎乎的桌子,“我只是和他喝了杯酒而已!”
“这只是你的说辞而已。”该死的,又恐慌了吧?!
“我们的意思是,你是他遇害前说过话的最后一个人。”克拉克强调道。
“照你这么说我跟踪他,然后无情地抢劫了他?请查看一下你们的闭路电视监控录像……要不我们把酒吧招待找来,问问他我那天在那里待到多晚。你们也查看过我的付费账单了吧?看看上面签字时是几点?半夜前我没有离开过酒吧半步。满屋子的人都可以为我做证……还有我的账单……还有你们的闭路电视监控录像。”他骄傲地伸出三个手指。第三审讯室里一片寂静。雷布思身子从墙上挪开,走到卡弗蒂的椅子旁站住了。
“酒吧里当时发生了一些事,对吧?”他说,声音低得好像在耳语。
“雷布思,说真的,有时候我真希望能像你一样过梦幻般的生活。”
突然有人敲门了。克拉克之前一直屏住呼吸听他们讲话,这时松了口气,出去看是谁来了。托德·古德耶尔紧张兮兮地在门外踱来踱去。
“你想干吗?”雷布思打了个响指问道。古德耶尔的目光落在卡弗蒂的身上,但是话是说给克拉克听的。
“火势调查员发现了一些新线索。”
“她现在在这里吗?”克拉克问道。
“在公寓。”他的答案很肯定。
“新人哦。”卡弗蒂慢吞吞地说,同时把古德耶尔上下打量了一番,“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古德耶尔警官。”
“便衣警察?”卡弗蒂微笑着说,“刑事调查局肯定是要拼命了。雷布思,他是不是来接你班的?”
雷布思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古德耶尔。”然后冲他点点头,告诉年轻人他可以走了。然而,卡弗蒂似乎还有其他的想法。“我以前认识个人也姓古德耶尔。”
“谁?”古德耶尔终于决定发话了。卡弗蒂哈哈大笑。
“你说对了,以前有个老哈里,在玫瑰街上经营着一家酒馆。不过我刚才在想的是近期那个古德耶尔。”
“所罗门·古德耶尔。”托德说。
“就是他,”卡弗蒂眼睛一亮,“大家都叫他索尔。”
“他是我哥哥。”
卡弗蒂缓缓点了点头。雷布思做了个手势,示意古德耶尔可以走了,可这个年轻人在卡弗蒂的注视下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挪不动腿了。“我想起来了,索尔确实有个兄弟……可他好像从没想谈起过他兄弟。古德耶尔警官,是不是当警察让你成了你们家的‘羞辱’?”他又大笑起来。
“告诉火势调查员,我们一会儿就过去。”克拉克插了一句,可古德耶尔还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托德?”雷布思叫了他一声,似乎这才打破了卡弗蒂的魔咒。古德耶尔点点头,然后消失在门外。
“真是个好孩子。”卡弗蒂沉思自语,“如果雷布思辞职了,他会成为你的得力助手,就像你曾经是雷布思的徒弟兼助手一样。”两个侦探都没有说话,卡弗蒂觉得还是闭嘴为好。他挺了挺脊背,伸了伸胳膊,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没事了吧?”
“暂时没事了。”克拉克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
“你不想让我做个陈述什么的吗?”
“不用了,不够浪费纸张的呢。”雷布思有点生气了。
“趁有机会就多问一些问题吧。”卡弗蒂提议道。他眼睛平视着自己的老对手,“或许我们今晚还可以见个面,老时间,老地方。我会想象你在车里冻僵的情景。对了,一说我想起来了,如果把这儿的暖气关了就好了,还是在我宾馆房间待着更舒服。”
“说到加里东尼亚宾馆,”克拉克决定再说一句,“那天晚上你买了很多酒,从你账单上来看,是十一杯。”
“可能我太渴了,或者太大方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西沃恩,有时候我也是一个很慷慨的人,当然有个前提。这点你是知道的,对吧?”
“卡弗蒂,我知道的事情多了。”
“哦,这倒也是。或许你可以让我搭你的车回市区,然后我们再讨论这些事情。”
“马路对面就有公交车。”雷布思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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