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六
天气仍然很闷热,烧焦的味道几乎让人无法忍受。西沃恩·克拉克用手绢捂住嘴和鼻子。雷布思则一脚踩灭了烟头。
“真见鬼。”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托德·古德耶尔最先得知这个消息,于是给克拉克打了个电话。她在赶往事发现场的路上才决定给雷布思打个电话。如今,他们就站在约帕路上,消防人员正在搜集管子。查尔斯·里奥丹的房子被烧成了空壳,窗玻璃毁了,房顶也塌了。
“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吗?”克拉克问其中一位消防人员。
“急什么?”
“我只是问问。”
“跟我们头儿说吧……”
消防人员忙得一身汗,额头上满是烟灰。他们摘下氧气筒和面具,聊着天,像是打群架后一伙人争着表功似的。里奥丹的一个邻居给他们送来一些水和果汁。其他邻居则大都站在门口或者花园里,而远处的一些旁观者则慢吞吞地走着,一边还窃窃私语。是D区打来的电话,利斯刑事调查局的两名警官问克拉克格菲尔德广场分局的人怎么也来了。
“受害人是我们一个案子的目击证人。”她这样告诉他们,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那两名警官对这个答复不是很满意,所以接听电话时有意和克拉克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
“你觉得他在家吗?”雷布思问克拉克。
她耸耸肩,“还记得昨晚我们说什么来着?”
“你是说那场辩论吗?你觉得我把托多罗夫的死因想得太复杂了吗?”
“你不要老戳人痛处。”
雷布思决定唱反调,“当然这很可能只是一起意外。嘿,说不准我们会发现他在工作室里还活蹦乱跳呢。”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不过还没得到回复。”她冲着路边一辆特雷沃汽车点点头。“和里奥丹隔着两扇门的那个女的说,那是他的车。他昨晚把车停在那里了,她只要一听汽车发出的噪音就知道那是他。”特雷沃汽车挡风玻璃上沾满了烟灰。雷布思看到另外两名消防人员小心翼翼地跨过堆在地上的木材,去查看房子里还剩下什么没有。走廊里有一些桌子,尽管大多数都被摧毁了。
“火灾调查官先生正往这里赶吗?”雷布思问。
“她是个女的。”克拉克纠正了他的错误。
“是的……”救护车队员也到了,当时正在看表,不愿意浪费太多时间。托德·古德耶尔也走上前来,他穿着一身西服,没穿制服。他朝雷布思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翻到笔记本最后一页。
“你一个月能完成这上面多少起案子啊?”雷布思忍不住问。克拉克瞪了他一眼。
“我跟他住处和工作室附近的邻居都谈过了。”古德耶尔向克拉克汇报道,“当然,他们一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震惊,也很担心自己的房子毁了。他们想进去看看,拣点零碎东西出来,可消防人员不准任何人进去。里奥丹好像是11:30到家的,之后就再也没人看到他。”
“因为他的房子非常隔音……”
古德耶尔激动地点点头,“他们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其中一位消防员说隔音装置可能是房子着火的部分原因,那种东西很容易着火”“晚上没人来看里奥丹吧?”克拉克问。
古德耶尔摇摇头。他忍不住朝雷布思看了看,似乎在等着他称赞自己。
“你穿着便衣啊。”雷布思说。
古德耶尔一会儿瞅瞅克拉克,一会儿又瞅瞅雷布思。克拉克清了清嗓子,然后说:“这样他和我们一起做事的话就不会那么显眼了……”
雷布思狠狠瞪了一眼克拉克,然后缓缓点点头,尽管他知道她在撒谎。穿西服是古德耶尔自己的想法。如今她在替他理论呢。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一辆红色小汽车咆哮着驶了过来,车灯不停地闪烁着,然后停了下来。
“是火灾调查官。”克拉克大声说。只见一名女子从车里出来,体态优雅,很有女商人的气质,似乎立刻吸引了所有消防员的注意力。他们不禁肃然起敬。消防员指着烟熏火燎的大楼给她看,很显然在讲些什么,而从利斯来的那两名侦探则在近旁徘徊着。
“你觉得我们应该过去作个自我介绍吗?”克拉克问雷布思。
“迟早的事。”他告诉她。不过她已经决定了,于是大步走向那群人。雷布思跟在她身后,示意古德耶尔留步。古德耶尔似乎有些犹豫,从人行道一跃到车道,又返回去了。雷布思之前处理过多起房屋火灾事故,其中有一起他自己被当成了纵火者。那次也有人丧生……事故中有一些受害人需要进行辨认,这对于病理学家而言,没有什么乐趣。有一次他差点把自己的公寓烧成平地。当时他坐在沙发上,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结果却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醒来,眼前都是烧着的织物和硫黄味烟雾。
火灾很容易发生……
克拉克正和火灾调查官握手呢。并不是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开心:消防员认为刑事调查局应该把事故现场全权交付给他们处理。这很自然,雷布思能理解这一点。不过,他还是又点了一支香烟,他认为这样大家就会注意到自己了。
“你这是在制造严重隐患。”其中一名消防员负责任地告诉他。看来目的达成了。调查官名叫凯蒂·格拉斯。后来她告诉克拉克接下来他们应该做什么——安置受害人,处理摧毁的气源,核查明显迹象。
“我的意思是任何可能引发火灾的东西,包括正受热的平底锅和电路故障。”
克拉克点点头,等格拉斯说完后,告诉她房主和当前一起调查案有瓜葛。她注意到利斯刑事调查局的人也在偷听。
“这是不是引发了你什么怀疑呢?”格拉斯猜测道,“那就这样吧。不过我在处理事故现场时总是不想有任何成见,先见之明往往会导致你忽略某些东西。”她朝着花园门走去,消防员陪同左右。雷布思和克拉克盯着他们看。
“波托贝洛有个咖啡屋。”雷布思说着,最后瞥了一眼那所烧毁的房子,“爱吃油煎蛋吗?”
随后,他们回到了格菲尔德广场警局。哈维斯和蒂贝特在那里待着,觉得被抛弃了似的,一见他们回来,就皱了皱眉头。他们一听发生了火灾,顿时雀跃起来,还问这是否意味着他们可以把HMF搁置一边不管了。古德耶尔问HMF是个什么东西。
“抢劫惯犯档案。”哈维斯解释道。
“这不是官方术语。”蒂贝特补充说,然后用手拍拍那盒档案。
“我以为这些东西存在电脑里呢。”古德耶尔说。
“假如你愿意把它们存电脑里的话……”
古德耶尔挥挥手表示不愿意。克拉克坐在桌子前,拿支钢笔敲打着。
“头儿,怎么了?”雷布思一问,结果被克拉克瞪了一眼。
“我得再和麦克雷谈谈。”终于她开口了,尽管她看到麦克雷的办公室已经空了,“他来过吗?”
哈维斯耸耸肩,“我们自从回来就没见到他。”
“你俩一起来的吗?”雷布思问道,一副无辜的样子。这时,蒂贝特狠狠瞪了他一眼。
“火灾一发生,一切都变了。”克拉克安静地说。
“除非这是一场意外。”雷布思提醒她。
“一开始是托多罗夫,紧接着又是和他度过最后一晚的人……”古德耶尔说道。克拉克点头表示赞同。
“这一切都可能是巧合。”雷布思说。克拉克瞪着他。
“约翰,拜托,是你最先觉得这里面有阴谋的!现在我们差不多掌握了一些线索,你又来泼冷水了!”
“着火了不就得泼冷水吗?”雷布思说完,看到克拉克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分了,“好,就算你是对的,不也得经麦克雷批准啊。这期间,我们先等等看他们能不能找到尸体。假如他们找到了,我们再看看盖茨和柯特能从中发现点什么。”他停顿了一下,“这才叫‘程序’。你我都懂的。”克拉克知道他这番话是对的。他看到她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钢笔掉到了桌子上,滚动一下就不动了。
“约翰总算对了一次,”她对屋子里的人说,“尽管我不愿意说这话。”她笑了。雷布思也微笑着微微鞠了个躬。
“我当了一辈子侦探了,也得对一次啊,”他说,“我倒觉得晚一些做对总比从来没做对过好。”大伙儿都笑了。雷布思当时有所感受。调查已经开展好多天了,可现在一切都被改变了。
尽管这几个人之间平时免不了争得面红耳赤,互相诋毁,他们还真是一个团队。
麦克雷走进刑事调查局办公室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就连他也感觉到气氛发生了变化。克拉克向他作了简单汇报。哈维斯桌上的电话响了。雷布思在想是不是又有人看到了他们的呼吁想提供帮助。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名街头女子,想在那冷清的路上做笔交易的女子。他还想起了卡斯·米尔斯在里奥哈大吃一顿的情景。托多罗夫很受女性青睐——毫无疑问,他本人也会被她们深深吸引。会不会有陌生人借助性需求将他勾引到家里了呢?这是勒·卡雷的原话……
哈维斯放下电话,朝雷布思办公桌走来。“他们发现了尸体。”她只需要说这个。
雷布思敲了敲麦克雷的门,往里面看了一眼,点点头。克拉克向麦克雷请示,说她得先出去一下。她回到办公室,跟哈维斯询问细节。
“他们认为那是具男尸。就在起居室天花板坍塌的地上。”
“你指的是工作室吧。”古德耶尔插嘴道。大家这才回想起原来他也去过录音师的家里。
“他们已经派人去拍摄现场了,还有一些别的工作要处理,”哈维斯继续说,“尸体也正被运往太平间。”
尸体将被陈列在分解室里。这一点雷布思毫不怀疑。他在想假如托德·古德耶尔亲眼见到腐烂的尸体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应该过去那边。”克拉克告诉他。雷布思却摇摇头。
“你带托德去吧,”他提议,“这也算是刑事调查局的锻炼环节……”
哈维斯正在给CR工作室打电话,告诉了他们这个噩耗。他那边也得到了证实,得知自那天起里奥丹再也没有出现过。科林·蒂贝特的任务就是去加里东尼亚宾馆跟踪理查德·布朗宁。浏览那个宾馆酒吧一晚上的账单,需要多长时间呢?假如雷布思不明事理的话,很可能会说布朗宁已经豁出去了,并希望刑事调查局别继续盯着他了。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而当时雷布思刚好是唯一一个闲着的人。
“楼下有个人,”当班警官说,“想交给您一个俄国人名单……会不会是周六要来的哈茨第一拨人呢?”
然而,雷布思猜到是谁来了,也猜到送来的是什么名单了——领事馆的尼古莱·斯塔豪维,爱丁堡一名俄国民族主义者。斯塔豪维真是不紧不慢的。雷布思怀疑这个名单还有没有什么用处,从他们要名单那时起,状况就变了。然而,由于目前也没什么更好的线索,雷布思还是点了点头,说他马上就下楼去。
可是,当他打开接待处的门时,发现来的并不是斯塔豪维。只见那个人正在看墙上的海报。
来的是斯图亚特·詹尼。
“詹尼先生。”雷布思说着伸出手来,竭力想掩饰自己的惊讶。
“您是……探长?”
“雷布思。”他提醒银行家。
詹尼点点头,好像是在替自己的坏记性道歉。“我只是来向您提供消息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我没想到像您这么高头衔的人会亲自来见我。”
“我也一样,没想到您还会替俄国领事馆跑腿。”
詹尼勉强笑了笑。“我在格兰伊格尔斯碰上尼古莱了。他口袋里刚好装着这个信封……他说过要给您送过来的。”
“于是你就主动要求帮他这个忙吗?”
詹尼耸耸肩,“这又不算什么。”
“你高尔夫球打得怎样?”
“我不会打高尔夫。FAB正在作报告,刚好和我们这些俄国朋友的来访赶到一起了。”
“还真巧。一般人会以为你这是在跟踪他们呢。”
詹尼一听这话大笑了起来,头往后仰,“探长,生意就是生意。请不要忘记,这对苏格兰有利。”
“确实如此。那你为什么还不停地讨好苏格兰民族党呢?他们是不是明年5月就会掌控整个局势了?”
“一见面那会儿我就说过了,银行必须保持中立。另一方面,民族主义者也表现出了很大能耐。独立或许还不能说指日可待,不过这种趋势也许是不可避免的。”
“这对生意有好处吗?”
詹尼耸耸肩,“他们发话了,说要降低企业税率。”
雷布思正在研究那个密封的信封,“斯塔豪维有没有碰巧提到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住在爱丁堡的俄国民族主义者。他说这和托多罗夫的案子有关。我本人却看不出这两者有任何联系……”詹尼没说完话,似乎在等着雷布思解释呢,但雷布思只是把信封装进了自己的夹克里。
“托多罗夫先生的银行对账单准备得怎么样了?”他问,“有什么进展吗?”
“我说过,探长,这个需要走一些程序。有时候,要是遗嘱执行人不给点好处的话,办起事来效率就很低……”
“那你做成什么买卖没有?”
“买卖?”詹尼似乎不大明白这句话。
“这些俄国佬在这里,我得小心才好。”
“这和‘小心’没什么关系,我们只是不想让他们误解我。”
“你是说苏格兰吗?詹尼先生,有个人死了——这是事实,我们无法改变。”
紧挨前台的门开了。麦克雷总督察出现了。他穿着大衣,戴着围巾,正打算离开。
“火灾方面有什么新消息吗?”他问雷布思。
“还没有呢,头儿。”雷布思告诉他。
“验尸也没什么进展吗?”
“也没。”
“你现在还觉得这和那位诗人的死有关联吗?”
“头儿,这位是詹尼先生。他在阿尔贝纳奇第一银行上班。”
于是,两人握了握手。雷布思希望头儿能领会他的暗示。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又补充说詹尼打算给他们提供托多罗夫银行账户的详单。
詹尼说:“是不是又有人丧生了?”
“房屋火灾,”麦克雷大声说,“托多罗夫的一位朋友。”
“天哪。”
雷布思将手伸向银行家。“哦,”他打断了谈话,“谢谢你能专程过来一趟。”
“不客气,”詹尼说,“你肯定很忙。”
“只不过是瞎忙活。”雷布思面带微笑地承认。
说完他俩握了握手。看样子麦克雷和银行家可能会一起离开警局。雷布思不想让麦克雷给詹尼透露更多有关这个案子的情况。于是他跟麦克雷说需要和他谈谈。詹尼自己出去了。雷布思一直等门关上才打算开口。结果麦克雷先开口了。
“你觉得古德耶尔怎么样啊?”他问。
“看样子很能干。”麦克雷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呢。结果雷布思却耸耸肩,没说别的。
“西沃恩似乎和你的看法一样。”麦克雷停顿了一下,“你退休之后你们这个小分队会稍微做些调整。”
“好的,头儿。”
“我觉得西沃恩差不多够格升探长了。”
“她早就够格了。”
麦克雷点点头。“你想和我谈什么来着?”他终于问了。
“完了再说吧,头儿。”雷布思让他放心。他看着麦克雷朝出口处走去,本来打算去停车场抽支烟的,却没有去,而是上了楼,撕开信封,研究起里面的名字。上面大约写着十几个名字,不过却没提供别的细节——既没有住址,也没有职业。斯塔豪维很谨慎,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最下面,或许他这样做是为了找乐子,因为他知道这个名单也许对调查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等雷布思推开刑事调查局办公室的门时,看到哈维斯和蒂贝特两人都站在那里,急着想告诉他什么。
“说吧。”他说。
蒂贝特拿着另外一张纸,“苏格兰发来的传真。事发当晚有几名宾馆房客带着白兰地去了那个酒吧。”
“里面有俄国人吗?”雷布思问。
“你看看。”
雷布思从她手里接过传真,看到上面有三个名字特别显眼。两个完全陌生,听起来却不像是外国人。第三个名字一点也不像外国人,却让他耳朵一阵充血。
M.卡弗蒂先生。
M此处指莫里斯。莫里斯·杰拉尔德·卡弗蒂。
“老大戈尔。”哈维斯解释说,其实这个解释根本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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