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
西沃恩·克拉克早到了10分钟,却见古德耶尔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身穿制服,外面披着上周五晚上穿的那件短夹克,拉链一直拉到脖子那么高。
“怎么?怕别人看到你穿着制服吗?”克拉克问。
“哦,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确实知道。老早以前,她也一直穿着警服。可是,人们并不是一开始就会很乐意去接受一份工作。她每每去参加晚会,别人一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总会有些不自在。约会也是如此。那些男士要么对她顿时没了兴趣,要么就是开太多玩笑:你打算把我拷在床柱上吗?先别急,看看我的警棍再说。不要担心邻居听见,长官,我尽量轻点声……
古德耶尔站起身来,问她想喝点什么。“他们去调查案子了。”她让他放心。她经常点卡布奇诺,酒保正给她调制呢,古德耶尔只需要付个钱,帮她端过来就好了。他们坐在靠近窗边桌子的凳子上。那是个地下室,因此他们只能看到街上来来往往人们的腿。从北海吹来零星的雨点,大家都匆匆忙忙赶往各自的目的地。古德耶尔问克拉克要不要加点糖。克拉克说不用了,并劝他不要那么紧张。
“你又不是找工作面试呢。”她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他略带紧张地笑了,露出一排稍微参差不齐的牙齿。他的耳朵也有些朝外长,眼睫毛很漂亮。他要了一杯经过过滤的咖啡,刚吃完羊角面包,盘子里剩了一些面包渣。“周末过得不错吧?”古德耶尔问。
“非常不错,”她纠正道,“希伯尼安以6∶1赢了比赛。哈茨则输给了兰杰斯——”“你准是希伯尼安迷。”他缓缓点点头,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你在现场看的吗?”
她摇摇头,“比赛是在马瑟韦尔举行的。我只能看电影自娱自乐。”
“《007:大战皇家赌场》吗?”
她摇摇头,“《无间道风云》。”之后,两人又都沉默了。突然,克拉克想到一件事,“你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不长时间。我早上醒来得早,于是想不如先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老实说,我当时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所以出发得比较早。我做事总是很谨慎。”
“那当然,古德耶尔。跟我谈谈你自己吧。”
“你想听哪些方面?”
“哪方面都行。”
“哦,我猜你肯定知道我爷爷是谁……”他抬起头望着她,只见她点点头。“大多数人好像都知道,不管他们会不会当着我的面讲。”
“他去世的时候你还小吧。”克拉克说。
“当时我才4岁。但是,就算他在世,一年大多数时间我也是见不到他的。我父母不愿带我去。”
“你是指带你去监狱吗?”这时古德耶尔点点头。
“我母亲当时精神有些崩溃……她一直都很容易激动。她父母都认为我父亲配不上她。因此,爷爷入狱之后,似乎这就成了证据。而且,我父亲总爱借酒消愁。”说到这里,他苦笑着说,“或许有些人一辈子单身反而会过得更幸福些。”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你了。”
“凡事自有天理。”
“这和你选择当警察有没有什么联系呢?”
“或许有一点关系吧——不过你不要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必然联系,谢谢。就因为这个好多人见了我都要跟我讲一遍‘托德,你这是在赎罪。’或者‘你是在让大伙明白并不是所有古德耶尔家族的人都是一路货。’”“惰性思维吗?”克拉克猜测道。
“你呢,克拉克探员,为什么选择当警察?”
克拉克考虑了一会儿,才决定跟他说实话,“我想是因为我对父母的叛逆思想所致。他俩都是20世纪60年代典型的自由左翼分子。”
“难道叛逆的唯一方式就是加入政府组织吗?”古德耶尔笑着点点头。
“这么说倒也没错,”克拉克认同道,然后端起杯子举到嘴边,“你兄弟是怎么看这一切的呢?”
“你也知道他有好几次惹上麻烦了吗?”
“我们记录里有他的名字。”克拉克承认。
“你一直在审问我吗?”不过克拉克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我从来没见过他,”古德耶尔顿了一下,“事实上,也不是完全没见过——他之前住过院,当时我去看望过他。”
“不严重吧?”
“有一次他在酒吧和别人争吵起来了,真蠢。不过索尔就是这样。”
“他比你年长还是年轻呢?”
“比我大2岁。你肯定不知道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这些事——小时候,邻居们总说我看着比他成熟多了。他们的意思是我很有礼貌,而且我以前经常帮家里买东西什么的……”有那么一刻,他似乎陶醉在过去,然后又回过神来,他说,“雷布思探长和卡弗蒂老大有过一段历史,对吧?”
克拉克一听他转移话题了,不免吃了一惊。“这得看你指的是哪方面了。”她很谨慎。
“只不过是从警局听来的小道消息。他俩本来关系很亲密。”
“他俩都很讨厌对方。”克拉克听到自己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真的吗?”
她点点头。“我有时很纳闷他俩的关系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最近几周来她总是想着这件事。“你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我觉得最开始是卡弗蒂劝说索尔做毒品买卖的。”
“是你这么认为,还是你真的知道?”
“他从来都不承认。”
“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呢?”
“警察就不能有预感吗?”
克拉克笑了,又想起了雷布思,“这个我不赞成。”
“可这也阻止不了我们有预感啊。”他看了看自己杯子里仅剩的一点咖啡,“你让我对雷布思探长大加放心,我很高兴。我提到卡弗蒂时,你好像也没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就像你所说的,我之前做过一些调查。”
他笑了笑,点点头,然后问她想不想再来一杯。
“一杯足够了。”克拉克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很快就有了主意,“你是在托菲肯上班,对吧?”
“对的。”
“你可以跟他们请一上午假吗?”古德耶尔一听这话就像过圣诞节的小孩子一样,顿时笑逐颜开。“我这就给他们打个电话,”克拉克继续说,“告诉他们我要借调你几个小时。”她冲他摇摇手指。“记住,就几个小时。我得看看咱俩能配合好不。”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托德·古德耶尔说。
“你上周五也是这么说的——最好不要让我失望。”克拉克在想,我这起案子,我的团队……她从现在起开始组建团队了。或许正是他那股赤诚,让她想起了自己刚当警察时也是如此。或者她是想把这个小伙子从他那趋炎附势的搭档那里挽救出来。还有,如今正逢雷布思退休的节骨眼上,和其他同事多沟通沟通,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件好事……
我到底是自私还是善意呢?她问自己。
有没有可能二者皆有呢?
罗杰·安德森看到门口停着那辆车后,马上在车道上逆转了。电动门,一摁按钮就会自动打开。可是,前面有辆萨博汽车,挡着不让他出去。
“谁这么缺心眼,不替别人想想……”他正纳闷到底是哪个邻居干的好事。沿着车道再过两所房子就是阿奇博尔德那家人。他们家好像总有工人在干活,或者有客人来。马路对面格雷森一家有几个儿子正值学校放假,在家过寒假呢。还有一些冷不防的电话推销,甚至有些人还将传单或卡片什么的塞进门缝里……安德森摁了摁汽车喇叭。妻子听到后,来到餐厅窗边。难道那辆萨博车客座上有人吗?不……那人坐在驾驶席上!安德森又摁了好几声喇叭,然后卸下安全带,从车里出来,气势汹汹朝着那辆讨厌的车走去。只见司机那一侧的窗户缓缓摇下来,有个人正盯着他看。
“哦,是你啊。”是昨晚来过的其中一位侦探……督察什么的。
“雷布思探长。”雷布思提醒这位银行家,“安德森先生,早上好啊。”
“听我说,探长。我确实打算今天晚些时候去你们局里的……”
“先生,随便什么时候都行。不过,我不是为那件事来找你的。”
“哦?”
“上周五我们离开你家后,去找另外一位目击证人了解情况了——西弗怀特小姐。”
“哦,是吗?”
“她告诉我们说你之前找过她。”
“没错。”安德森回头看了看,似乎是在看妻子能不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先生,你为什么去找她?”
“只是想确定一下她不会有什么事……哦,她当时真是吓得够呛,对吧?”
“先生,你去找她又让她吓了一跳呢。”
安德森一听,脸唰地红了,“我只是去她那边——”
“你已经说过了,”雷布思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址的。电话簿里又没她的信息。”
“有位长官告我的。”
“克拉克探员吗?”雷布思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安德森摇摇头。
“就是我们做笔录那会儿,确切地说是做完笔录之后。你知道,当时是我主动提出送她回家的。那位长官碰巧提到了她的名字和布莱尔街。”
“于是你就在布莱尔街到处找写着她名字的门吗?”
“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啊。”
“这么说,你肯定把这些都告诉你太太了吧?”
“听我说……”
但是,雷布思怒了,“我们局里见吧……别忘了叫上你那位贤惠的太太。”
车窗还开着,雷布思就驱车离开了,过了一会儿才关上车窗玻璃。他知道大清早去市里的车肯定开得很慢。昨晚他只喝了三品脱酒,可现在头却还是重重的。周六他看了一会儿电视,看到一则讣告后很伤感——足球运动员费伦茨·普斯卡什去世了。欧洲冠军杯决赛在汉普顿公园球场举行那会儿雷布思才十几岁。当时皇家马德里队对决法兰克福队,以7∶3赢了法兰克福。那次的比赛精彩极了,普斯卡什是最佳球员之一。雷布思小时候在地图册里找到了这位明星球员的家乡匈牙利,于是很向往那个地方。
不久前是杰克·帕兰斯去世了,如今又是普斯卡什。这就是英雄人物的命运。
因此,他周六晚上在牛津酒吧借酒消愁,第二天早上把所有的谈话都抛之脑后了。周日他洗衣服,逛超市,听说俄国一位名叫利特维年科的记者在伦敦被捕了。这个消息让雷布思一夜没睡,坐在椅子上,开大电视音量。盖茨和库尔特曾就监狱保护伞开过玩笑,如今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据说有一家寿司餐馆里的食物被下毒了,罪魁祸首是俄国黑手党。利特维年科住院了,并由保镖守着。雷布思决定不给西沃恩打电话了,毕竟这只是个巧合。他心里有些局促不安,每天早上醒来都恐惧不已。这是他在任的最后一个周末了,已经到最后一周了。西沃恩周五晚上的选择没错。当时她说麦克雷想让自己接手这个案子时,她感觉很不自在。
“这个道理我明白。”雷布思只是这样说,喝了几口酒。他觉得自己知道麦克雷在想什么。事情本身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西沃恩说当时麦克雷这样说。但是,雷布思在离任之前这个案子肯定了结不了。之后,别人就会劝说西沃恩,让她也相信这个案子只不过是抢劫失控。
“这个道理我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绕小道行驶。10分钟后,他把车停在了格菲尔德广场警局,没看到西沃恩的车在那里。上楼后,他发现哈维斯和蒂贝特坐在一张桌子前,盯着哑巴似的电话。
“怎么都闷闷不乐的?”雷布思问。
“至今只接到11个电话,”哈维斯说着,敲敲她面前的那个笔记本,“案发当晚,有名司机9:15离开了停车场,所以没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们,只是想和我们聊天。”她抬头看了一眼雷布思,“他说自己喜欢爬山,慢跑。不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不。”她发觉蒂贝特在旁边咧嘴笑呢,懒得理他,就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他和菲尔聊了半个小时电话。”蒂贝特哼了一声说。
“还联系到谁了?”雷布思问。
“有几个匿名来电人,还有一些搞恶作剧的,”哈维斯说,“还有一个人我们正等着他回电话呢。他提到有个女的在街上瞎逛,可还没等我问到细节就断线了。”
“或许他看到的是南希·西弗怀特。”雷布思提醒他们要小心。不过,他想不明白南希在街上“瞎逛”什么。“我这里有个任务需要你俩合作一下。”他说着,拿起哈维斯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空白纸,在上面快速写下南希“朋友”吉尔·摩根的详细情况。“去核实一下这个人的情况。西弗怀特说她当晚是从大斯图亚特街往家走。假如真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住在那里的话,盘问盘问具体情况。”
哈维斯盯着那页纸,“你觉得她在说谎吗?”
“看样子她是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了。不过,她可能已经事先跟这位朋友打过招呼了。”
“假如有人糊弄我的话,我一般都能感觉得到。”蒂贝特说。
“那是因为你是名好警察,科林。”雷布思告诉他。蒂贝特一听挺了挺胸脯,惹得哈维斯大笑不已。
“刚刚人家就糊弄你呢。”她告诉搭档。然后,她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蒂贝特满脸羞愧跟在她身后,在门口停下了。
“你留在这里听电话没问题吧?”他问雷布思。
“要是电话响了,我就接起它……然后再放回原位不就行了吗?”
蒂贝特竭力想掩饰自己的怒容。这时哈维斯转身一把拽住他。“顺便说一句啊,”她告诉雷布思,“你要是无聊了,可以看看电视——我们手头有西沃恩要找的那个录像带。”
雷布思注意到那个录像带就放在桌子上,上面写着“问答时间”字样。
“你或许能从中发现点什么线索。”蒂贝特临走时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哈维斯没吭气。雷布思有点感动。
“科林,你还不够成熟。”他气喘吁吁地咕哝着,拿起那盘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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