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格菲尔德广场警局刑事调查局办公室总有一股怪味儿。盛夏时你经常能闻到这种气味儿。但是今年,这股怪味似乎老是散不了。倒是会有那么几天,甚至几周都闻不到这种气味儿。然而,某天早上,你会突然发现它再次悄然来袭。大家也时不时地抱怨。苏格兰警署也曾扬言要罢工。他们派人掀起地板,检查下水道,还设陷阱捕虫子,但都无济于事。
“闻着像是股尸体的味道。”经验丰富的警官这样说。雷布思明白他们什么意思:20世纪60年代的半独立住宅的某把扶手椅里总会时不时地发现腐烂的尸体,有时从利斯河码头也会捞出漂浮的尸体。太平间有一间房子专门盛放这些尸体。里面的工作人员还在地板上放了一台收音机,乐意的时候就会打开:“请帮我们除去这股怪味吧。”
格菲尔德广场警局的人们只好打开所有能打开的窗户,试图摆脱这个困扰。这样一来,室内的温度就会骤降。总督察詹姆斯·麦克雷办公室特别冷,简直像冰窟一样。这个办公室和刑事调查局办公室之间隔着一扇玻璃门。麦克雷很有先见之明,那天早上特地从位于布莱克霍尔的家里搬来一个电暖气。雷布思也曾听说布莱克豪堪称爱丁堡最富有的居民区了。然而,那个地方听起来并不像什么富有的地区——到处都是平房。巴通和新城住着上百万人。或许这就说明了那里的人不像住平房的人那么富有的原因。
麦克雷插上电暖气电源,打开开关。可是,电暖气放在他的办公桌边上,散发的热量也有限。菲利达·哈维斯已经凑得够近了,几乎坐在了麦克雷的大腿上。这让麦克雷很恼火。
“好吧,”他厉声说,双拳紧握,似乎是压抑着愤怒在祈祷,“开始作进度报告吧。”不过,还没等雷布思开始,麦克雷就发现了一个问题。“科林,把门关上好吗?屋里本来就不暖和。”
“可是屋里放不下这么多人啊,头儿。”蒂贝特说。他当时就站在门口。他说的没错:麦克雷、雷布思、克拉克和哈维斯都站在屋里,这让探长的小屋显得更拥挤了。
“那就回你办公桌去吧,”麦克雷说,“菲利达替你作报告就行了。”
但是,蒂贝特不愿意这样:要是克拉克被提拔为探长,探员的位置就空了,这样一来,他和哈维斯既是搭档又是对手。他狠狠咽了一口气,想办法关上了门。
“开始吧。”麦克雷重复道。这时,他手机又响了。于是,他愤愤地拿起手机。雷布思在想他的血压肯定高了不少。雷布思不是故意在夸大其词,当时麦克雷确实气得脸都紫了。尽管他比雷布思年轻好几岁,却差不多已经秃顶了。雷布思上次体检时,医生跟他说:“约翰,你很幸运,不过迟早也会倒霉的。”
麦克雷只咕哝了几句,就把电话放在桌上了。他两眼紧盯着雷布思,“是俄国领事馆前台打来的。”
“我还正纳闷他们什么时候会现身呢,”雷布思说,“头儿,我跟西沃恩来负责和他们交涉吧。你想了解什么都可以去问菲利达和科林——昨晚我们碰头了。”
麦克雷点头表示同意。于是雷布思转向克拉克。
“咱们去找间审讯室?”她建议。
“我也正这么想呢。”他们一同离开探长办公室,穿过刑事调查局办公室。墙上仍旧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当天晚些时候,犯罪现场的照片贴在了墙上,后面附有名单,接下来要做的工作以及具体的时间安排。在有些犯罪现场,警方一般会临时设个点,在那里办公。不过雷布思认为这次完全没必要这样做。他们打算在停车场出口处贴张海报,呼吁人们提供线索,或者请哈维斯、蒂贝特,还有其他几位警员在汽车挡风玻璃上贴一些传单。不过,这间宽敞又冰冷的房间将成为他们的基地。克拉克回头望了望麦克雷的办公室。哈维斯和蒂贝特似乎在互相攀比,看谁能给上司提供最有价值的消息。
雷布思说:“谁都知道他俩都渴望晋升探员。你看好谁呢?”
“菲利达工作年头比较长,”克拉克说,“她应该比较受青睐。假如科林得到那个职位的话,我觉得她会退出。”
雷布思点头表示同意。“去哪间审讯室呢?”他问。
“去三号吧。”
“为什么呢?”
“里面的桌子油乎乎、脏兮兮的,墙上满是涂鸦……干了坏事的人最适合去那种地方了。”
雷布思听她这么一说就笑了,就连无辜的人都会觉得三号审讯室让人痛苦不已。
“没错。”他说。
那位领事官员名叫尼古莱·斯塔豪维。他作自我介绍时面带微笑,很谦逊,看上去也很年轻,脸上很有光泽,一头淡棕色头发,中分,显得有些孩子气。他足足有1.8米,肩膀很宽,穿着一件75公分长的黑色羊毛外套,还系着腰带,领子竖着,上衣口袋里装着一双黑色皮手套——雷布思发现原来那是双连指手套,光滑滚圆的地方无疑是他的手指。雷布思想问是不是他妈妈给戴上的。不过,他没这么说,而是和斯塔豪维握了握手。
“我们听说托多罗夫先生的噩耗后很难过。”克拉克说着把手伸向尼古莱。她一边握手,一边稍稍鞠了个躬。
斯塔豪维说:“我们领事馆希望能尽一切力量抓获并起诉罪魁祸首。”
雷布思缓缓点头,“咱们最好还是去审讯室吧。那里方便一些……”
他们领着那位俄国人顺着过道走去,在第三扇门前停下了。门没锁。雷布思打开门,招呼克拉克和斯塔豪维进去。然后,他将门前的挡板滑上,于是原来的“空闲”标志变成了“使用中”。
“请坐。”他说。斯塔豪维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环视四周。他本来准备将手放在桌子上,但是又觉得不合适,最后还是放在了自己腿上。克拉克坐在他对面,雷布思则喜欢倚着墙,双臂交叉胸前。“你对亚历山大·托多罗夫了解多少呢?”他问道。
“探长,我来这里主要是想确认一些信息。这也是出于礼貌。您一定很清楚,作为外交官,我有权对你提出的所有问题保持沉默。”
“正因为您有赦免权,”雷布思承认道,“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帮助我们。这一点我们很清楚。你的一名同胞被暗杀了,而且此人非常有名。”他尽力想表现出自己的愤愤不平。
“当然,当然,那没问题。”斯塔豪维不停地转头,想同时跟雷布思、克拉克两人交谈。
“那就好,”克拉克告诉他,“还有一个问题,托多罗夫生前让你们很头疼吧?您不会介意我问这个问题吧?”
“头疼?”很难讲斯塔豪维的英语是不是力不从心。
“我是说这么有名的异端分子住在爱丁堡,是不是让你们很头疼?”克拉克又以通俗易懂的语言重复了一遍问题。
“一点都不觉得。”
“你们想让他待在这里吗?”克拉克假装在猜测。“领事馆有没有什么派别之分啊?总是有人说他都快得诺贝尔奖了……这一点是不是让你们对他很不满意呢?”
“在当今俄国,诺贝尔奖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托多罗夫先生最近举办了好几次公开演出……你有没有碰巧见到他呢?”
“我还有别的应酬呢。”
“领事馆有没有人——”
这时,斯塔豪维觉得有必要打断她的话了。“我觉得你问的这些问题对调查没什么帮助。事实上,你倒像是在用障眼法。我们愿不愿意把托多罗夫先生的尸体带回国并不重要。他是在你们这个城市遇害的。爱丁堡到处都存在种族、教条主义,这是它本身的问题——波兰的工作人员也在这里遇到过袭击。就连穿错球服也会被看作一种挑衅。”
雷布思看了看克拉克,“谈到障眼法……”
“我说的是实话。”斯塔豪维的声音开始颤抖,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探长,我们领事馆只是想跟进这起案子的最新进展。这样,莫斯科方面知道你们作调查时非常严谨公正就放心了。他们也好向你们政府表达我们的满意态度。”
雷布思和克拉克似乎在思量他刚才说的这番话。雷布思张开双臂,双手插进口袋里。
“我老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性,”他平静地说,“托多罗夫先生有可能是被嫉恨他的人害死的。那个人很可能是住在爱丁堡的俄国社区成员。我想你们领事馆肯定有在这里工作或生活的俄国人名单吧。”
“探长,依我看,亚历山大·托多罗夫只不过是爱丁堡街头犯罪的又一受害人。”
“先生,这个时候不应该排除任何可能性。”
“再说那个名单迟早会派上用场的。”克拉克强调说。
斯塔豪维看看雷布思,又看看克拉克。雷布思希望他能早点作出决定。他们选择三号审讯室被证明已经错了——当时屋里冷死了。斯塔豪维穿的那件外套看上去倒很暖和。不过,雷布思心想,过不了多久,克拉克肯定就会冷得发抖。奇怪的是,他却看不到他们嘴里呼出的气。
“我再考虑考虑该怎么做,”终于,斯塔豪维开口了,“不过,作为交换条件——你们也得答应随时向我通报案情进展。”
“你把电话号码给我们。”克拉克跟他说。年轻的斯塔豪维一听这话,就以为对方答应了他的条件。
雷布思心里清楚他们是不会给他通报的。
前台收到寄给克拉克的一个包裹。雷布思出去抽烟了,想顺便看看斯塔豪维有没有私人司机。克拉克打开软垫信封,发现里面有一张CD,上面用粗粗的黑笔写着一个名字“里奥丹”。里奥丹没有把托多罗夫的名字写在上面,而是写了自己的名字,这已经足够了。她拿着CD上了楼,却找不到播放器。于是,她径直去了停车场,刚好碰上雷布思进来了。
“几名身材高大的黑人雇佣兵在等他呢,”雷布思肯定地说,“都戴着墨镜和手套。你要去哪里?”
她说要去停车场。他说不妨自己也跟着她去吧,尽管又加了一句“我很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后来,这两人在克拉克车里待了整整1小时15分钟。车引擎一直开着,暖风也一直开着。里奥丹把整场表演都录制了下来:一开始是观众的聊天声,紧接着是阿比盖尔·托马斯的开场白,然后是托多罗夫半个小时的朗诵,最后是问答部分。大多数问题都和政治毫不相干。渐渐地掌声消去了,观众也散了,可里奥丹的麦克风却仍旧发出喋喋不休的声音。
“他真执着。”克拉克评论道。
“我也听出来了。”雷布思表示同意。他们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某个俄国人的咕哝声。“可能是在说,”雷布思猜测道,“‘感谢赫鲁晓夫,今天到此为止。’”“赫鲁晓夫是谁啊?”克拉克问,“是杰克·帕兰斯的朋友吗?”
朗诵会很撩人心动。诗人的嗓音时而响亮,时而粗哑,时而哀伤,时而洪亮。他有些诗句是用英语朗诵的,有些是用俄语,不过大部分内容都是英俄双语——一般都先用俄语,然后用英语。
“他听起来很像苏格兰人,对吧?”克拉克问了一句。
“可能是英格兰人吧。”雷布思反驳道。她又开始斥责他了,就像以前很多时候那样——自从她和雷布思见面到现在,她的“南方”口音成了他下手的目标。这次,她不愿意和他争了。
又停了一会儿她说:“他叫‘拉斯科尔尼科夫’——我记得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他是《罪与罚》当中的一个角色。”
“这本书我在你出生之前就读过了。”
“你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
“你认为我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吗?”
“里面讲的是什么内容?”
“罪恶。它当属俄国伟大小说作品之一了。”
“你还读过多少本其他俄国作品呢?”
“这倒不重要。”
雷布思等克拉克关上CD后,转过身来看着她,“你听完表演了,也浏览完托多罗夫的作品了——有没有发现他遇害的潜在动机呢?”
“没发现,”她承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麦克雷肯定会觉得这起案子是一起抢劫失控案。”
“领事馆的人也期待咱们这样了结这个案子呢。”
她若有所思,缓缓点点头。“那天他和谁发生了性关系呢?”她问。
“这有何相干?”
“相干与否只有得到答案才会知道。最可能的就是斯嘉丽·克罗威尔。”
“是因为她很出色吗?”雷布思这话听着半信半疑的。
“你都舍不得想象一下她和别人在一起的情景吗?”克拉克开玩笑道。
“那诗歌图书馆的托马斯小姐呢?”这次,克拉克哼了一声。
“我觉得她根本不是斯嘉丽的对手。”她解释说。
“克罗威尔博士看上去好像没这么肯定。”
“这更表明克罗威尔博士的可能性比托马斯小姐大多了。”
“科林或许有他自己的看法,”雷布思坚持说,“也有可能这位精力充沛的诗人只不过在格拉斯哥找了名妓女。”他看了看克拉克脸上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应该说‘性工作者’才对——难道上次你把我的指关节扭断后,又改动这个术语啦?”
“你要敢继续说的话,手指又想断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仍然瞪着他,“想想连你都会读《罪与罚》真觉得可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调查哈里·古德耶尔了。”
“我估计你也调查了。”他的目光转到挡风玻璃上,望着远处空荡荡的停车场。克拉克明白他是想摇下车窗,自己好抽根烟。不过她已经闻到了烟味,在柏油路上久久不散。
“他是玫瑰街上的一名酒馆老板,85岁左右。”她说,“当时你是名探长。多亏了你他才被抓起来的。”
“他在之前住的地方做毒品生意。”
“他死在了监狱里,对吧?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就死了……心脏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托德·古德耶尔当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呢。”她又沉默了片刻,看看雷布思有什么要补充的没,然后继续说,“托德还有个哥哥,你知道吗?他叫索尔,被我们通缉过几次。事实上他就住在达尔基斯,这就让他成了E区的麻烦。猜猜他因为什么才惹上麻烦的。”
“毒品吗?”
“看来你很了解他喽?”
雷布思摇摇头,“凭经验猜测而已。”
“你不知道托德·古德耶尔加入警署吗?”
“信不信由你,克拉克。我才不会关注20年前被我逮起来的那些恶棍的后代呢。”
“问题是,我们查到索尔不仅仅私藏毒品——他还有可能在做这方面的生意呢,我们正在调查。法院假定他无罪。”
雷布思转向她,“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打了个电话。据称,当时索尔·古德耶尔是在戈尔·卡弗蒂手下贩卖毒品的。”
她一说完这些马上就意识到雷布思肯定会绷紧神经的:卡弗蒂的案子还没有了结——还差远了——他的名字列于雷布思任务清单之首。卡弗蒂谎称自己已经退出江湖,洗手不干了。不过雷布思和克拉克知道这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卡弗蒂仍然掌管着爱丁堡的业务。
事实上,克拉克也把他列在了自己的任务清单之首。
“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雷布思问道,再次将目光转向挡风玻璃。
“不见得没用。”克拉克取出CD。收音机开始了直播——福斯第1频道,播音员正在滔滔不绝地讲呢。克拉克关上收音机。雷布思有了新发现。
“我之前没注意到那里还安了个摄像头。”他说。他的意思是停车大楼的那个角落,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楼梯处。那个摄像头直冲着停车场。
“他们认为那样可以减少破坏。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查看一下托多罗夫遇难当晚正对着市中心的那个摄像头呢?尤其是王子街最西头那个,或许还应该去看看洛锡安路上的。要是有人尾随他的话……”她话没说完就停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雷布思承认。
“也只不过是大海捞针。”她补充说。雷布思没吭声,似乎也这么认为。克拉克头靠着椅背,两人谁都不着急回办公室。“我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过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监控装置,单单伦敦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就比整个美国的都要多……真是这样吗?”
“不过,我可没觉得这样能减少犯罪。”雷布思眼睛一眯,“那边是什么声音,这么吵?”
克拉克看到蒂贝特在楼上窗边朝自己打手势。“我觉得他们是想让我们过去。”
“很可能凶手太内疚,来投案自首了。”
“也许吧。”克拉克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明白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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