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六,雷布思和西沃恩一起去看足球赛。整个球场弥漫着灿烂的阳光,球员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球场上。没过多久,雷布思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在看球员们的影子而不是在看球赛——长得不太像球员的黑色木偶们正在踢着不太像足球的东西。赛场上坐无虚席,格拉斯哥流浪者队上场,这场比赛是一场德比[1]战。西沃恩有一张月票,多亏另一位有月票的球迷今天没能来观看比赛,雷布思才有幸坐在了她旁边与她一起观看。
“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的,看完比赛后在酒吧碰见过他一两次。”
“是个不错的男人?”
“是一个不错的有妇之夫。”她笑了,故意开玩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打消把我嫁出去的念头呢?”
“我只是偶尔关心一下。”他咧嘴笑着,然后注意到赛场周围到处都是电视台的摄像机,摄像师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球员身上,而观众只是现场的背景,或者说是用来填充比赛中场休息时的装饰物。然而,真正激起雷布思浓厚兴趣的是那些疯狂的球迷,他想探究他们背后的故事,以及他们平时都过着怎样的生活。当然,不止雷布思一人这样想,他周围的其他观众也对球迷们古怪滑稽的动作怀有浓厚的兴趣,而并不太关心赛场上发生的事情。西沃恩恰恰相反,她紧紧抓着旁边一位观众的围巾的末端,指关节都发白了,就像她工作时一样全神贯注,一边大声向球员喊叫,一边与附近的球迷们争论裁判员的每一个判决。坐在雷布思另一边的男人和西沃恩一样狂热,他的身材过于肥胖,因太过激动而面红耳赤,汗流满面。在雷布思看来,他有可能患了冠心病。他独自咕哝个没完,随着气氛越来越紧张,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变成挑衅的谩骂。然后,他环顾四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迅速恢复了正常。
“放松……伙计,别着急。”他对其中一位球员说。
“关于本案件的调查你有什么新线索吗?”雷布思问西沃恩。
“现在是休息日,约翰。”她的目光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离开球场。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
“现在放轻松些……继续追,伙计。”那个肥胖的男人紧紧抓住前面座位的椅背,紧张得汗流浃背。
“比赛看完后,我们喝一杯吧!”西沃恩说。
“到时候尽量让我少喝点。”雷布思告诉她。
“就这样做,伙计,就是这样做的!”如海浪般澎湃的声音响起来。雷布思无聊地又取出一支香烟。今天天气不错,却一点也不暖和。刺骨的寒风从北海吹来,使得头顶上飞翔的海鸥在空中都难以保持平衡。
“现在去吧!”那个男人又大声喊叫,“快去,马上去那个胖小子那边。”
叫喊完后,他又环顾四周,羞怯地露齿一笑。雷布思将香烟点燃递给他,他摇摇头拒绝了。
“你知道的,大声喊叫可以减压。”
“可能只会减轻你的压力吧,伙计……”还未说完,他的话就被淹没在了一阵尖叫声中。西沃恩和几千人一起站起来为公正合理的裁判喝彩,却没有人理会雷布思和裁判员的感受。
她经常去的那个酒吧今晚特别拥挤,即使这样,人们仍然争相涌入。雷布思看了一眼,建议去另一个地方,他对西沃恩说:“步行5分钟就到了,比这里安静得多。”
“好吧。”她有点失望地回答。赛后喝酒是为了聚集在一起讨论比赛,她知道雷布思缺乏这方面的兴趣。
“把围巾收起来吧。”他带着命令的语气说,“不知道又会在什么地方遇见一个爱摆架子的人。”
“不会在这里碰见的。”她自信地回答。也许她是对的,出现在体育场外的警察数不胜数,他们个子高大并且知识渊博,他们引导球迷们秩序井然地走出球场,那些来自格拉斯哥的游客便匆匆上了山,赶往公交车站和火车站。西沃恩跟随雷布思抄近道从洛恩街走,然后到达利斯步行道,那里到处都是急匆匆赶着回家的疲惫的购物者。雷布思所说的那个酒吧没有正规的门牌,窗户倾斜着,没有光泽的红色地毯上有烟头烧过的痕迹和变黑的口香糖。电视上的游戏节目引来客人们稀稀拉拉的掌声,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位老前辈正在大骂球赛。
“你确定自己懂得如何招待一位女士吗?”西沃恩抱怨道。
“那请问女士喜欢百加得调酒还是莫斯科骡子酒?”
“一品脱贮藏啤酒。”西沃恩挑衅地说。雷布思为自己要了一品脱麦芽酒,然后他们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西沃恩说他似乎知道这个城市里每一个糟糕的酒吧。
“谢谢你的表扬。”他的话丝毫没有挖苦之意。“那么,”他举起酒杯,“菲利普·巴尔弗的电脑带来什么消息了吗?”
“只是她曾玩的一个游戏,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由那个所谓的Quizmaster运行着,我已经跟他联系过了。”
“后来呢?”
“后来,”她叹着气说,“我仍在等待他的回复。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发送了十几封电子邮件,却没有一点消息。”
“还有其他可以追查的方法吗?”
“暂时还没有。”
“那个游戏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首先要做什么,”她敲着酒杯承认道,“吉尔开始觉得这将是一条死路,她让我直接去调查学生。”
“那是因为你上过大学。”
“我明白,吉尔有个缺点,就是缺乏想象力。”
“她很欣赏你!”雷布思顽皮地说,西沃恩给他的胳膊一记拳头。
西沃恩又举起杯子,表情变得比较严肃,说:“她主动提出让我担任联络人的职位。”
“我知道她会这么做的,你打算接受吗?”他看见她摇了摇头,“是因为埃伦·怀利发生的事吗?”
“事实上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呢?”
她只耸了耸肩,说道:“也许还没准备好吧。”
“你已经准备好了。”他强调说。
“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警察的工作,不是吗?”
“西沃恩,这是一个晋升的机会。”
“我知道。”她低下头看着酒杯。
“那这段时间是谁在担任这个工作呢?”
“我想是吉尔自己吧。”她停下来,“我们打算找到菲利普吗?”
“也许吧。”
她看着他问道:“你认为她还活着?”
“不,”他忧郁地说,“我不认为她还活着。”
这天晚上他去了好几个酒吧。刚开始时,他只在离家较近的酒吧,后来,在斯旺尼斯酒吧外面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去昂格街。他正要点燃香烟,却被司机止住了,他才注意到禁止吸烟的标志。
我是一个侦探,他自言自语。他尽可能长时间地在外面逗留,不想回公寓。公寓的重新布线工作在周五下午5点之前已告了一段落,只剩下一半的地板及乱七八糟的电缆线。踢脚板被撬了起来,露出了光秃秃的墙壁。那些电工将工具留下,他们知道他的职业,离开时风趣地对他说:“把工具放在这里足够安全。”他们还承诺,周六上午就可以完工,最后却未能兑现。于是,他就这样度过周末:跌跌撞撞地走过散乱一地的电线和那些松散的地板。他不得不在咖啡厅里吃早餐,在酒吧里吃午餐,现在的想法是吃拌有腊肠的羊杂饭。这种羊杂饭算是牛津酒吧最好的饭菜了。
他之前问过西沃恩接下来的安排。
“先洗个热水澡,然后看一本好书。”她告诉他。他知道她在撒谎,因为格兰特·胡德已经告诉了警局里一半的人,作为借给她电脑的回报,他们正在恋爱。雷布思什么都没有对她说,如果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别忘了,他从没有试图用吃玉米粥或者看电影的方式去引诱过她。只有当他们走出利斯步行街酒吧的时候,他才会突然想起也许他刚刚的某些举止不太礼貌。显然,西沃恩和吉恩两人在星期六晚上都没什么计划:约她出去合适吗?到目前为止我有没有冒犯过她呢?
“人生苦短啊!”他付清出租车费时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走进酒吧,他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然而刚说的话却一直萦绕在心头,他便问酒保要了电话簿。
“在那边。”酒保回答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乐于助人。
雷布思翻遍了电话簿却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电话号码,他突然想起吉恩曾经送给他的一张名片。他从口袋里翻出名片,上面用铅笔添加了伯奇尔的家庭电话,于是他走到门外去拨打电话。她手上应该没有结婚戒指吧,他猜测……这时电话铃响了,周六晚上,她很可能……
“喂,你好?”
“是伯奇尔小姐吗?我是约翰·雷布思。很抱歉在周六晚上打给你。”
“没关系,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我们能否见个面。你说还有其他的玩偶,这听起来很神秘。”
她笑了,问道:“你想要现在见面?”
“哦,我想,也许明天也可以。我知道是休息日,但我们可以边谈工作边娱乐。”此话一出,他便有些忐忑不安。心想,自己应该在之前想好要说什么和怎样说,然后再给她打电话的。
“那我们要怎么安排呢?”她问道,听起来有些好笑。他听见电话背后的音乐,是某首古典音乐。
“一起吃午餐如何?”他建议。
“在哪里?”
确实,应该在哪里呢?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请人吃午餐的地方了。他想着印象深刻的地方,那里……
“我猜,”她说,“每到周日你就喜欢吃油煎菜。”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他的不安,想要帮帮他。
“我有这么简单吗?”
“恰好相反。你是拥有血肉之躯的苏格兰男人。而我喜欢简单、新鲜而又有益健康的食物。”
雷布思笑着说:“我脑子里突然涌现‘不相容’这个词。”
“也许不会,你住在哪儿?”
“马奇蒙特。”
“那我们就去苏威克餐厅吧,”她说,“这个餐厅很不错的。”
“好的,”他说,“12点半怎么样?”
“我很期待,晚安,探长。”
“我希望午餐时你不要叫我探长。”
随后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他能听见她正在乐滋滋地笑。
“明天见,约翰。”
“好好休息……”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已经断线了。他回到酒吧,再次拿起电话簿。
苏威克餐厅,位于索尔兹伯广场,从他公寓步行花不了20分钟就可以到达,以前他无数次开车经过那里。萨米出事的地方就在离它50码处,凶手试图用一把小刀伤她却没得逞。明天他会努力将这些记忆抛至脑后。
“再来一杯,哈利。”他踮了踮脚,对酒保说。
“你要像其他人一样排队等候。”哈利向他低声吼道。雷布思对此并不在意,这不会惹他恼火。
他提前10分钟到达餐厅。
大概5分钟后,她也到了。
“真是个好地方!”他对她说。
“难道不是吗?”她里面穿着一件灰色的丝质衬衫,外面穿着黑色的两件套,左胸上别着一枚血红色胸针。
“你住在附近?”他问。
“不是,我住在波托贝洛。”
“相隔好几英里!你应该早点说的。”
“为什么?我喜欢这个地方。”
“你经常在外面吃饭吗?”他仍为她经常为了吃顿午餐特地跑到爱丁堡城区的行为而感到不可思议。
“只要有时间我都会过来的。每次点餐时我都会利用我拿到博士学位而享有的特权。我对点餐员说,那就叫我‘伯奇尔博士’吧。”
雷布思环顾四周,整个餐厅里只有一张桌子上有客人,看得出他们是家庭聚会,有两个小孩和六个成人。
“今天用不着预定,午餐时间一点儿也不忙。现在,我们点些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一道开胃菜和一道主菜,她似乎确切地知道他要点煎蛋,结果他果真点了。她要了一份汤和鸭肉,他们决定同时点咖啡和酒。
“不错的午餐!”她说,“星期日都这样。”
他愉悦地表示赞同。她告诉他可以吸烟,他谢绝了。家庭聚会餐桌上有三个人在吸烟,但都没有引起他吸烟的欲望。
他们找到了共同点,首先谈论起吉尔·坦普勒,她精明地提出一些盘根错节的问题。
“吉尔很有欲望,你说呢?”
“她只是做她必须做的。”
“你们过去曾有一腿?”这时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告诉你的?”
“不是,”吉恩停了一会儿,将餐巾平铺在膝盖上,“我是从她过去和你谈话的方式中猜想到的。”
“过去?”
她笑道:“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吧?”
“已经过去了,”他不得不承认,“你怎么样呢?”
“我希望自己没有过时。”
他似乎明白她理解错了,笑着说:“我是指,告诉我一些有关你自己的事情。”
“我出生在埃尔金,父母都是老师。在格拉斯哥大学上学,学习考古学。然后在杜汉姆大学读完博士,在美国和加拿大就读博士后,见证了19世纪的移民。我曾在温哥华找了一份管理类工作,当机会来临时,便选择了回到这里。在旧博物馆工作了12年,现在才建成新博物馆。”她耸了耸肩,“就这么多了。”
“你怎么认识吉尔的?”
“我们一起在学校待了很多年,是最好的伙伴。后来有段时间失去了联系。”
“你没有结过婚吗?”
她低头看着盘子,说:“不,在加拿大的那段时间结过婚,但他英年早逝了。”
“很抱歉。”
“比尔死于酗酒,他的家人永远都不相信。我想这也许是我决定回苏格兰的原因。”
“因为他去世了?”
她摇摇头:“如果我继续待下去,那就意味着参与他的家人一直忙于杜撰的故事。”
雷布思认为自己听明白了。
“你有个女儿吧?”她突然问道,希望改变话题。
“萨曼莎,她……大概20岁了。”
吉恩笑出声来:“难道你不知道她的准确年龄?”
他苦笑道:“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她是个残疾人,这很可能不是你想知道的事。”
“哦,”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这对于你很重要,你不会一开始就想谈这个问题。”
“是的。幸亏她依靠齐默架又能站起来了。”
“这样很好。”她说。
他点点头,不想去讲整个故事,她也没打算再问下去。
“这个汤怎么样?”
“很鲜美。”
他们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她像询问新朋友一样,问了他的工作情况。通常雷布思谈论自己的工作会感觉很尴尬,因为他不确定别人是否真的感兴趣,即使他们感兴趣,他知道他们并不想听未经删节的完整版本。比如说,有关自杀和解剖尸体之类的案件,一些人因心胸狭隘和痛苦绝望而进入牢房,以及周日晚上突然爆发的那些家庭冲突和利器伤人案件,专业的暴徒和吸毒者到处惹是生非等。当他开始讲述这些时,他总是担心自己的噪音会与对工作的热情相违背,因为他的工作总是能给他带来刺激与惊喜。面对吉恩·伯奇尔这样的人,他也许会对自己的方法以及案件的最终结果并无太大把握,但他觉得,伯奇尔可以与他一样看穿事物的本质,然后洞悉记忆中的其他事物。而她意识到,他对工作的热爱本质上源于他喜好窥视和怯懦胆小,他专注于其他人生活中的微小细节,以及其他人的难题,因而忽视了对自己薄弱之处以及失败之处的审视。
“你打算吸烟吗?”吉恩听上去很开心。雷布思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中有一支香烟。他大笑起来,从口袋里取出烟盒,又将那支香烟放了进去。
“我真的不在意。”吉恩告诉他。
“我没有意识到……”他转移话题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你告诉我关于其他玩具娃娃的故事吧。”
“我们吃完再说吧。”她坚定地说。
午餐结束后,她要求埋单,然后他们走出餐厅,午后的阳光驱赶走了冬日的严寒。“我们步行吧。”她搂着他的胳膊对他说。
“去哪儿呢?”
“梅多赛德吧?”她建议。所以那里成为了下一个目的地。
明媚的阳光将人们吸引到了户外绿化带的树荫下。飞盘冲向天空,慢跑者和骑自行车的人奔驰而过。一些年轻人脱下了T恤躺在草坪上,旁边放着几罐苹果酒。而吉恩正在给他讲述这个地方的历史。
“我想这里以前有个池塘,”她说,“布鲁茨菲尔德以前有许多采石场,而马奇蒙特曾是个农场。”
“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动物园。”他诙谐地说。
她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总是这么玩世不恭吗?”
“否则脑子会生锈的。”
她决定穿过马路到马奇蒙特路。“你究竟住在哪里呢?”她突然问他。
“阿登街,只需要走过沃伦德花园路。”
“离这儿不算远。”
他会意一笑,尝试和她目光接触,问:“你是在等待我的邀请?”
“老实说,是的。”
“现在我的房子里一片狼藉。”
“如果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会很失望的。但我的膀胱说,它需要解决空间难题……”
当他听见马桶冲水的声音,便开始拼命地打扫起居室。他看看四周,无奈地摇了摇头。就像用吸尘器清理被炮弹轰炸后的残余一样:根本就是徒劳。所以他索性走回厨房,冲泡了两杯咖啡。冰箱里的牛奶虽然是星期四买的,幸运的是它还没坏,而此时她正站在门口注视着他。
“谢天谢地,我可以为这个烂摊子找个借口。”他说。
“几年前我也为房子重新更换了电线。”她向他表示同情,“那时候,我还考虑要卖掉它。”当他抬起头,她从他的表情里找到了两人的共同处。
“我正打算卖掉。”他承认。
“有其他特别的原因吗?”
因为鬼魂。他应该告诉她的,但他只耸了耸肩。
“想要一个新的起点?”她猜测道。
“可能吧,你要放糖吗?”他把杯子递给她,她接过杯子仔细端详,只见水面上浮着一层牛奶。
“我不放牛奶的。”她告诉他。
“天啊,对不起。”他试图从她手里拿走杯子,但她没有还给他。
“没关系。”她说。然后她似乎又明白了什么,便笑了起来,“真是个了不起的侦探,你刚才还在餐馆里看见我喝了两杯咖啡。”
“没有注意到。”雷布思点头承认。
“起居室里有可以让我们坐下来的地方吗?既然我们已经对彼此了解一二了,现在应该向你讲讲那些玩具娃娃的事情了。”
他擦了擦桌子的一隅,而她将单肩包放在地上,拿出一个文件夹。
“事实是,”她说,“我知道这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很疯狂的,但我希望你保持平和的态度,不要抱任何成见。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要先了解你……”
她将那个文件夹递过来,他从里面取出一叠剪报。然后他一边听她讲,一边在面前的桌子上整理这些剪报。
“我第一次碰见有人给博物院写信,大概是在几年前。”他举起那封信,她点了点头。“一名来自珀斯的安德森女士,她听说了亚瑟王座棺材的故事,想要告诉我在狩猎塔附近也发现了类似的棺材。”
从邮票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加急件,主题是“在本地酒店发现的一些神秘东西”,内容是:发现了一个类似棺材形状的木盒子,旁边放着一些碎布。一个人出去遛狗时,在灌木丛里的树叶下发现了这个木盒子,那人猜想它可能是玩具,便将它带回了酒店。却没能够找出合理的解释,那时是1995年。
“这位女士叫安德森,”吉恩说,“她对当地历史有着浓厚的兴趣,于是她便将这个剪报保存了下来。”
“没有玩偶吗?”
吉恩摇了摇头,“也许是某个动物把它叼走了。”
“可能吧。”雷布思与她意见一致。他看着第二张剪报,拍摄于1982年,来自于《格拉斯哥晚报》的一篇报道——“教堂谴责可恶的恶作剧”。
“这是安德森夫人自己主动告诉我的,”吉恩向他解释,“在教堂墓地的一个墓碑附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质棺材,这次里面装着一个玩具娃娃,身上只绑着一根丝带。”
雷布思看看文件上打印出来的图片,说:“它看起来很粗糙,是由西印度轻木或其他木头做成的。”
她点点头:“我认为这是一种巧合。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寻找更多的玩具娃娃。”
他又将最后两张剪报分开,说:“然后你又发现了玩具。”
“我去国内其他地方旅游,代表博物院举办讲座。每次我都会询问别人是否听说过此类的故事。”
“你幸运地找到了?”
“到目前为止,有两次特别幸运。分别是1977年在奈恩和1972年在邓弗姆林。”
一个棺材是在奈恩的沙滩上发现的,另一个则是在邓弗姆林的峡谷里找到的,其中一个里面还装着玩具娃娃。同样,另一个里面的玩具娃娃也可能被动物或小孩拿走了。
“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他问。
“这不应该是我提出的问题吗?”她没有回答,继续详细查看那些报道,“这些和你在瀑布发现的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他抬头看着她,“我们一起追查怎么样?”
周日的交通特别拥挤,他们不得不缓慢行驶,因为大部分汽车都从其他地方赶回城市。
“你是不是认为会发现更多的玩具娃娃?”
“可能吧。当地研究历史的一些团体也会收集此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并且有着悠久的历史。那是一个密集的网络,人们都知道我对此非常感兴趣。”她将头倚靠在车窗上,“我想我听说过诸如此类的事情。”
当他们经过那个写着“欢迎来到瀑布”的标志时,她笑着说:“和昂瓜斯结成了友好城市。”
“什么?”
“那个标志后面写着,瀑布和一个叫昂瓜斯的地方结成了友好城市,那一定是个法国城市。”
“你怎么知道呢?”
“名字旁边有法国国旗的图片。”
“我想这图片应该有所帮助。”
“但‘angoisse’是一个法语词,它的意思是‘极度痛苦’。”
“想象一下:一个叫‘极度痛苦’的城市……”
街道两旁停放着一些车辆,只留下狭窄的过道。雷布思料想应该找不到空车位了,于是他掉转车头驶进了一个小巷子,然后将车停到那里。在他们步行至贝弗·多兹家的路上,看见两个当地人正在洗车,这两个中年男人穿得很随意,灯芯绒裤子和V领T恤,上衣看起来像是工作服。雷布思敢打赌,他们在平时肯定很少穿西装打领带。他想起了《威·比利的往事》中的描写:母亲们正擦洗着门前阶梯。而此情此景,恍如现代社会对那一幕的再现。其中一个男人向他们打招呼,另一个则说“下午好!”。雷布思点点头,敲响了贝弗·多兹家的前门。
“我想她应该去散步了。”一个男人说。
“她应该一会儿就会回来。”另一个补充道。
他们都没有停止手头的工作,雷布思很好奇他们是不是在比赛。并不是说他们表现得特别着急,而是他们脸上带着全神贯注的表情,似乎在竞争。
“你是想买陶器吗?”一个男人在去清洗宝马车的第一排格子窗时问道。
“事实上,我是想看一看玩具娃娃。”雷布思将手插进衣袋,对他说。
“不要以为她会让你看,她已经和你的对手签署了独家新闻协议书。”
“我是一名警官。”雷布思声明。
那位罗孚汽车车主对同伴的过失满脸不屑地哼了一声,他笑着对雷布思说:“那也许会有所不同。”
“有奇怪的事情即将发生。”雷布思对此类问题比较健谈。
“在这里这种事屡见不鲜了。”
“什么意思?”
宝马车车主冲了冲手中的海绵,说道:“几个月前,我们这里发生了一连串的盗窃案,然后有人在教堂的大门上乱涂乱画。”
“庄园里的孩子们画的。”罗孚车车主打断他说。
“也许是吧,”他承认,“但是奇怪的是,之前从未发生过此类事,再后来巴尔弗家的女孩便失踪了。”
“你们认识她的家人吗?”
“在附近见过他们。”罗孚车车主很不情愿地承认道。
“两个月前,他们举办了一个茶话会,向外人开放了那套房子,我忘记了是什么慈善活动。约翰和杰奎琳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当他说出名字时,宝马车车主瞥了他一眼。雷布思至今仍认为他们已经成为游戏中的又一个元素。
“那他们的女儿呢?”雷布思继续问。
“总是感觉她跟其他人的距离有点遥远,”罗孚车车主急仓地说,似乎害怕自己突然遗忘了,“要和她攀谈很困难。”
“她和我说过话。”他那个洗车的对手自豪地说,“曾经有一次我们谈论过她的大学课程。”
罗孚车车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雷布思料想一场搏斗即将上演:他们拿沾湿的鹿皮相互抽打的情景。“多兹女士怎么样呢?”他又问,“她是个不错的邻居,不是吗?”
“她的陶器极其糟糕。”这是唯一的评价。
“不过,这个玩偶的故事很可能会给她的陶器带来很大的利益。”
“这点我深信不疑,”宝马车车主说,“如果她有这方面的认识,她会充分利用玩偶的。”
“促销宣传是任何商业发展的命脉。”他的邻居补充道,雷布思感觉到他们对贝弗很了解。
“小小的让步可能会带来奇迹。”宝马车车主沉思了一会儿,“品茶,在家做糕点……”两个男人停止工作,想得越来越细心周到。
“我就知道停放在小路上的就是你的车。”贝弗·多兹大步走了过来,对雷布思说道。
在沏茶的时候,吉恩问贝弗能否看看她的瓷器。屋后的厨房和备用卧室已经改成了工作室,吉恩对各式各样的碗和盘子赞不绝口,但雷布思看得出她并不喜欢那些东西。当贝弗滑动手臂上的几条手镯和手链时,吉恩依然赞叹不已。
“我自己做的。”贝弗·多兹说。
“是吗?”吉恩听起来很开心。
多兹将手臂伸出来以便她可以仔细观看,并解释道:“这些是当地的石头,我把它们清洗干净后又涂了一层油漆。我觉得它们有点像水晶。”
雷布思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她是真的感兴趣还是在伪装了。“请问我可以买一个吗?”
“当然可以。”多兹欣喜地回答。散步之后,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的脸仍然是红彤彤的。她从手腕上取出其中一只镯子。“这只怎么样?它是我最喜欢的,只要10镑。”
吉恩听见她提到价钱,突然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递给她一张10镑的钞票。多兹接过来便塞进了衣袋。
“伯奇尔女士在博物馆工作。”雷布思说。
“真的吗?”
“我是个管理员。”吉恩戴上那只镯子说。
“多么好的工作,下次有机会去城里,我一定要去看看。”
“你听说过亚瑟王座棺材没?”雷布思问她。
“史蒂夫告诉我了。”多兹回答。雷布思姑且认定她说的是那个记者史蒂夫·霍利。
“伯奇尔对它们很感兴趣,”雷布思说,“因此,她也想看看你发现的那个玩具娃娃。”
“当然可以。”她拉开一个抽屉,取出那个棺材。吉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然后将它放在餐桌上仔细观察起来。
“做得很精致,”她说,“和其他玩偶相比,它更像亚瑟王座棺材。”
“其他玩偶?”贝弗·多兹很惊讶。
“难道这是它们其中的一个复制品?”雷布思忽略多兹的表情,问吉恩。
“不完全是一个复制品,确实不是的。”吉恩说,“不同的钉子,结构也略有不同。”
“也许是某人看见了博物馆的展品呢?”
“可能吧,也可以在博物馆商店购买棺材的明信片。”
雷布思看着吉恩,问:“最近有没有人对展览品感兴趣?”
“我怎么知道?”
“也许是某个研究员或者其他人?”
她摇了摇头,说:“去年有一名博士生……但她已经回多伦多了。”
“和这个有什么关联吗?”贝弗睁大眼睛问道,“是关于博物馆和绑架事件吗?”
“我们不知道有人被绑架了。”雷布思告诫她。
“尽管如此……”
“多兹小姐……贝弗……”雷布思盯着她,“让此次对话保密非常重要。”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但雷布思知道在他们离开后的几分钟,她就会打电话给史蒂夫·霍利,于是他将还未喝完的茶放下以暗示吉恩。
“我们该走了。”吉恩领会到雷布思的暗示,将自己的茶杯放在排水板上,“镯子很漂亮,谢谢!”
“不用谢。谢谢你买了我的镯子,这是我今天卖的第三只。”
当他们走回小路时,看到两辆小汽车从身旁开过。雷布思想这些应该是去瀑布一日游的游客。然后他们也许会在陶器厂门口停下,请求观看那个着名的棺材,也有可能会买一些东西。
“你在想什么?”他正想到这里,吉恩问道。她上车后,仔细端详着那只镯子,把它朝光线明亮的地方举起来。
“没想什么。”雷布思撒谎说。他决定开车穿过村庄。罗孚车和宝马车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晒干了。一对年轻夫妇和两个孩子正站在贝弗·多兹的小屋外面,而父亲的手里拿着录像机。雷布思让过四五辆车后,继续沿着小路驶向梅多赛德。有三个男孩在草地上踢足球,也许其中两个是他之前来这里时见过的。雷布思停下来,降低车窗,向他们大声打招呼。他们看了看他,并不打算中断游戏。雷布思告诉吉恩等他两分钟,然后便钻出车外。
“你们好!”他对男孩子们说。
“你是谁?”提问的男孩瘦瘦的,肋骨突出,双臂瘦长,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留着短到能看见头皮的发型,4.6英尺高的个头,带着侵略性和不信任的目光看着雷布思。
“我是警察。”雷布思说。
“我们什么也没做。”
“那就好。”
那男孩猛地踢了足球一脚。那球“砰”的一声撞到了另一个男孩的大腿上,逗得第三个男孩哈哈大笑。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否知道那一连串的盗窃案,我是刚才听说的。”
那男孩看着他说:“你要抓住窍门!”
“我很乐意,伙计。接下来抓住什么呢?是你的脖子还是你的球?”男孩冷笑一声没搭理雷布思,雷布思继续说,“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关于教堂遭人破坏的事。”
“不行!”男孩坚决回绝。
“不行?”雷布思对他的回答很吃惊,“好吧,那么……发现的那个小棺材呢?”
“那是什么东西?”
“你没有见过吗?”
男孩摇摇头。“契柯,叫他滚蛋!”他其中的一个朋友说。
“契柯?”雷布思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了这个男孩的信息。
“我从未见过那副棺材。”契柯慌忙回答,“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去敲她家的门。”
“为什么呢?”
“因为她太诡异了!”
“她怎么个诡异法?”
契柯有点不耐烦了,但他仍然心甘情愿地进入这场谈话骗局。“她和其他人一样怪异。”
“他们是一堆棉球!”他的伙伴说,跑过来营救他,“我们走吧,契柯。”于是他们踢着地上的足球,叫上第三个男孩就跑开了。雷布思站在原地注视了一会儿,契柯没有回头。他回到车里时,发现吉恩已把车窗放下来了。
“好吧,”他说,“我不擅长向学生提问。”
她微微一笑,说:“他说的棉球是什么意思?”
雷布思启动发动机,匆匆看了她一眼,答道:“他是指他们都很高傲。”他没有必要补充最后一个词,因为吉恩已经明白他所表达的意思……
周日的深夜,他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菲利普·巴尔弗的公寓外面的人行道上。他衣袋里还放着那串钥匙,但并没有打算进去,自从他上次在公寓里被她父亲发现后就再也没有进去过。他发现有人将起居室和卧室里的百叶窗关上了,公寓里没有光亮,应该没人在里面。
她已经失踪一周了,失踪场景再现正在紧张进行中。只见一名相貌与菲利帕相近的女警官穿着可能与菲利帕失踪当晚相似的衣服。菲利帕最近才买的范思哲T恤在她的衣柜里不翼而飞,所以那女警官就穿了一件与之相似的衣服。她刚走出公寓,等候在门外的新闻记者便争相拍照。然后她又精神抖擞地走到街道尽头,钻进了一辆之前征用的出租车里。不久又钻出车来,开始登山前往市中心。一路上都会有记者跟着她,穿着制服的警官阻止行人和车辆,笔记板和问题已经准备好了,那位警官径直来到南街的一个酒吧。
两组电视工作人员分别来自英国广播公司和苏格兰电视台,他们已经准备好拍摄菲利帕失踪时的场景再现了。新闻节目将播放其中一些片段。
在雷布思看来,这只是一次演习,向公众显示警方在为本案做些什么。
仅此而已。
吉尔·坦普勒与街道另一边的雷布思目光相对,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但也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她便继续与副局长科恩·卡斯韦尔的谈话,副局长好像有好几个要点想让她明白。雷布思毫不怀疑“简短的结论”会重复很多次。以他过去的经验,他知道吉尔·坦普勒一旦生气,便会去玩弄她偶尔佩戴的那串珍珠,而那串珍珠现在正好挂在她的脖子上,她悄悄用一根手指来回滚动着。这时雷布思突然想起贝弗·多兹的镯子,还有叫契柯的小孩说她非比寻常的诡异……她的卧室里放着巫师的书,也只有她自己叫那间卧室为会起居室。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的音乐《蜘蛛与苍蝇》(Spider and the Fly)和唱片B面的《满意》(Satisfaction)突然在他脑海里闪过。他把贝弗·多兹看成是一只蜘蛛,将她的起居室看成一张网。虽然这些只是幻想,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无法摆脱这种想法……
[1]德比为体育专业术语,指两支同城球队之间的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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