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自我的成长: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埃里克森
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自我,是一段极其崎岖而又漫长的路。在不同的成长阶段,我们会遇到有关自我发展的一系列重大问题。
古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哲学家普鲁塔克提出过一个着名的悖论: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建造的船被雅典人留下来做纪念。随着时间的流逝,建造船的木材逐渐腐朽,于是雅典人便用新的木材来替代这些腐朽的木材。最后,忒修斯建造的船的每根木头都被换过了。
普鲁塔克问:“这艘船还是原本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吗?如果是,它已经没有最初的任何一根木头了;如果不是,那它是从什么时候不是的?”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像忒修斯之船一样,从出生的那天开始,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新陈代谢——旧的细胞不断死亡,而新的细胞不断产生。那么,现在的我与三岁时候的我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50年后,我们能将自己的细胞逐一替换成电子元件,最后变成一个百分之百的电子人,那时候的我又和现在的我一样吗?那时候的我对家人和朋友还有爱吗,家人和朋友还会爱我吗?
“我是谁”“我从什么地方来”“我将要到什么地方去”,便是关于自我的终极三问。
自我:一个不可分割的我
在英文里,“个体”(individual)是由两个词根组成的:in-+divid-。词根divid-来自divide,即“可分”。感到疼痛的我,饿了想吃饭的我,想起朋友的我……虽然每件事中都有一个“我”,但是这些“我”是相对分离的——由大脑不同的功能区来承载这些相互独立的“我”,而每个“我”则代表着思维中的一个模块。从出生到童年,众多的“我”各行其是,各显神通。
词根in-则表示否定,于是它与词根divid-结合起来便是“不可分”。在我们的一生中,由于身体与世界的不断互动,来自不同思维模块的信息不断整合,以便实现更高效的沟通和更有效的行为。于是,原先分离的模块逐渐融合成一个既相对独立又不可分的统一体或整体,即“自我”。
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自我,是一段极其崎岖而又漫长的路。根据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的“自我同一性”理论,在不同的成长阶段,我们会遇到有关自我发展的一系列重大问题。
0–1.5岁时,是否得到爱的照料,需要是否得到满足,啼哭是否得到回应,是“我”与这个世界建立信任的基础。
1.5–3岁时,“我”开始尝试寻找与外界的关联:“我能做什么?”“哪些东西是我能控制的?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在控制着我?”个体究竟是天生的领袖还是羞怯的追随者在此分道。
3–6岁时,“我”的内心则交织着雄心壮志与内疚自责,因为在这一阶段,个体开始模仿成人,试图承担自己能力所不及的责任。
6–12岁时进入学龄期,“我”开始与同学结伴,同时又与他们竞争。此时,一个不可分的自我开始萌芽——“我”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特的个体:虽可与他人共同完成任务,但我亦可自成一体。
12–18岁是自我形成的关键期。单一的情绪被快乐、心动、迷惘、忧伤和孤独的混合体取代。这个时期,个体因为渴望独立而开始反叛,因为想掌控命运而激进张扬。“我是谁”是这个角色混乱时期的核心主题。
18–25岁时,个体从对“我”的关注,转换为对“我们”的关注。一方面,“我”试图通过建立亲密关系以对抗孤独;而另一方面,爱意味着“我”要把对自我的控制交付于另一方,而屈服、怀疑、背叛又让“我”重新审视单人世界。
25–60岁,性与爱的激情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建立家庭、养育后代的责任。这一时期,“我”试图将早期的自我与新一代的自我通过传承融为一体,早期试图改变世界的雄心壮志逐渐趋于现实化、平庸化。
个体从最具活力同时又最迷惘的青年,逐步成为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波澜不惊却已开始衰老的中年人,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气概或许也只能在梦中出现了。
60岁以后(成人后期),既是回顾,也是展望。宇宙万物皆有始终,一旦开始了,就必然有结束的那一天,正如忒修斯之船最终必然变成尘埃。
但是,只有具有自我的人类,才能从短暂、脆弱的生命中寻找价值与幸福感。
这是因为,自我不受限于承载它的肉体,而能够超越肉体的局限以延展人性,获得生命的永恒。所以,“我”将回顾一生是否充实与完善,由此超越死亡。
所以,现在的我是由童年的我发展而来的,还会继续成长为将来的我,但我终将还是我。于是,自我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为一体,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我”。虽万物今是而昨非,但昨日之我亦是今日之我。
自恋中的无知
自我形成的前提,是对“我”要有充分和准确的认知。古希腊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他们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的柱子上刻了这么一句箴言:“认识自己。”
认识自己,这不是要成为一个心理学家所需要的专业要求,而是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需要完成的终极任务。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没有任何一个物体,比“我”更重要。
因此,我们极度关注自己,这种关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自恋。
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叫纳西索斯的美少年,他拒绝了美丽的林间仙子伊可的示爱,只是因为他更喜欢自己。他总是趴在水边看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纳西索斯爱上了自己的倒影,最终变成了生长在水边的水仙花。此后,纳西索斯就变成了自恋的同义词。
这幅画还原了美少年纳西索斯爱上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的场景。我们极度关注自己,这种关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自恋。
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着纳西索斯的影子。
遗憾的是,虽然我们关注自己,但是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却存在极大的误差。正如尼采所说:“离每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
尼采
1844年—1900年,德国哲学家、语言学家、诗人、思想家,被认为是西方现代哲学的开创者。
如果你的面前同时摆着梵高的《向日葵》和《鸢尾花》,当我问出“你更喜欢哪一幅”的问题时,你必然会在给出答案前先仔细观察两幅画,细心比较它们的差异,体验它们的意境。
但是在你做出选择之前,完全不认识你的心理学家就已经知道你的选择了:你更可能会选择放在右边的那幅画。原因非常简单,大部分人是右利手,而右利手的人更习惯拿起放在右边的东西,而不是放在左边的东西。这也是在日常生活中,那些价格高的商品通常会被放在顾客右手容易触碰到的地方,而那些便宜的商品一般会被放在货架的左边。
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根据我们的美学素养来做出理性的判断,但实际上,真正影响我们决定的可能只是一个与艺术毫无关系的因素——右利手。
具身认知:因为微笑,所以开心
当我们向内探索,试图通过洞察内心来审视决策的原因、思维的过程以及行为的动机时,很大程度上我们其实只是在通过自己的行为、表情、动作和生理状态等外在的线索,来推测深埋在潜意识之中难以被意识捕捉到的心理状态。
EXPERIMENT 咬铅笔实验
心理学家让受试者给卡通图片的幽默程度打分的实验。
参加实验的受试者被随机分成两组:一组用嘴唇含住笔的末端,笔尖向前,注意不要让笔碰到牙齿;另一组则用牙齿咬住笔的中间,笔尖和笔尾在嘴唇的两边,注意不要让嘴唇碰到这支笔。
显然,不论是用嘴唇含住笔,还是用牙齿咬住笔,都与判断这些卡通图片是否滑稽好笑没有任何关系。
但实验结果表明,那些用牙齿咬住笔的人,会认为这些卡通图片更好笑、更有趣;而那些用嘴唇含住笔的人,则会认为这些卡通图片缺乏笑点。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因为用嘴唇含着一支笔的时候,嘴唇是噘起来的——嘴唇噘起来通常是生气、不高兴时的表情。而用牙齿咬住一支笔的时候,刚好是一个微笑的表情。
所以,卡通图片好不好笑,我们并非在用逻辑来进行判断,而是通过观察自己的表情来做判断。这个现象被称为“具身认知”,即我们用生理体验激活心理感受。因为开心,所以微笑;同样,因为微笑,所以开心。
当我们通过观察表情、生理状态等去推测内心状态而不自知时,对自己认知的偏差就必然难以避免。更糟糕的是,我们往往因为过度聚焦自己,而把这种偏差进一步扩大。
比如,一对吵着要离婚的夫妻,正在为谁为家里做出的贡献更大而争论不休。显然,夫妻俩肯定有一方在某些事情上做得多一些,而另一方则在其他事情上会多付出一些。但是如果把这对夫妻各自估算的比例加起来,这个数字一定会超过百分之百,可能是120%,甚至更多。显然,有人高估了自己的贡献,而更大的可能是两个人都高估了自己的贡献。
对自我的聚焦,不仅会夸大我们的贡献,夸大我们的感受,同时也会让自我陷于更深的迷雾中,从而难以认清真正的自己。
所以当一个人抱怨:为什么恋爱又失败了?为什么领导总是不满意我的工作进度?为什么朋友不愿意邀请我参加聚会?这时,对这个人而言,每一个失败和挫折都似乎有其独特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在旁观者眼里却只有一个共同的原因——一个大家都看见的问题,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约哈里之窗:通往认识自我的窗户
“约哈里之窗”是心理学家卢夫特与英汉姆在上世纪50年代提出的一种认识自我的方式,被广泛应用于心理咨询与治疗、个人成长与团队建设等多个领域。
约哈里之窗是一个隐喻:想象一下,现在有一间屋子,我们所有的行为举止、思想动机都在这间屋子里展示。这间屋子有四扇窗户,但是从每一扇窗看见的内容都是不一样的。而这些窗户,就被称为约哈里之窗。
第一扇窗的内容是人人都能看见的,被称为“开放我”或者“公众我”,是自己清楚别人也知道的“我”。
比如我的性别、外貌,以及其他可以公开的信息,包括婚姻、职业、能力、爱好、特长、成就等。
“开放我”是个体自我最基本的信息,是了解自我、评价自我的基本依据。它的大小取决于自我开放的程度、个性张扬的力度、人际交往的广度、他人的关注度、开放信息的利害关系等,是自我的自由活动领域。
如果说“开放我”是自我的正面,那么第二扇窗看见的就是自我的背面,被称为“盲目我”。
“盲目我”是自己不知道而别人却知道的内容,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就是“盲目我”。比如,我们不经意的行为习惯,固有的思维模式,甚至一些我们不自知的优点;而当别人把这些告诉我们时,我们或惊讶,或怀疑,或辩解。
“盲目我”的大小与自我观察、自我反省的能力有关——内省特质比较强的人,盲点比较少,所以“盲目我”比较小。
第三扇窗的内容只有自己能看见,是属于自我逃避和隐藏的领域,被称为“隐藏我”或者“隐私我”。
在这里,只有自己知道而别人不知道,比如往事、痛苦、窃喜、愧疚、尴尬、欲望等这些不愿意或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实或想法。适度地内敛和自我隐藏,能够为自我保留一个私密的空间,是形成安全感的需要。但是“隐藏我”太大,就如同筑起了一座封闭的心灵城堡,无法与外界进行真实、有效的交流,容易导致误解和曲解,同时也会压抑自我。
最后一扇窗的内容则隐藏在迷雾之中,是“未知我”或“潜在我”,是自己和别人都不知道的自我。
对“未知我”的探索和开发,需要做好“未知我”可能颠覆“已知我”的准备,需要有接纳失败、继续前行的勇气,需要有对未来的渴望和对成长的信仰。因为潜在的、尚未有机会展现的能力和特质,是隐藏在海水之下冰山里的巨大而又被忽视的能量。由此,才能更好地认识自我、激励自我、发展自我,最终超越自我。
自我的形成与成长的过程,便是“开放我”“盲目我”“隐藏我”和“未知我”这四个“我”分离与融合、合作与博弈的过程。
成长:从心所欲,不逾矩
请从下面的形容词列表中,挑选出最能描述你特点的六个词:
能干 友善 勇敢 沉着 体贴 快乐 灵巧 费解 自信 可靠 外向 友好 内向 善良 空想 独立 成熟 谦虚 焦虑 安静 放松 虔诚 害羞 愚蠢 紧张 热情 风趣 有才智 有耐心 强有力 有主见 可信任 适应性强 自尊心强 精力充沛 慷慨大方 深思熟虑 反应敏捷 局促不安 切合实际 多愁善感 有同情心 乐于助人 知识渊博 逻辑性强 常心血来潮 观察力敏锐然后请你将这些形容词发给你的朋友、同事、家人,请他们也从这些词里挑选出最能描述他们眼中的你的词,然后发回给你。
如果你对自己的评价与别人对你的评价重叠率很低,甚至不重叠,那么你不妨试着看一看你的自我的背面(盲目我)——因为它与你的想象真的不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办?
约哈里之窗的提出者之一卢夫特,提出了通过“自我给予”或者“他人反馈”来解决这个不一致。
所谓自我给予就是通过缩小私人领域、扩大公众领域来消除人与人之间因为认知的差异带来的误解,比如通过向他人讲述“隐藏我”中的部分内容,即坦诚相待。
而他人反馈并不仅仅是倾听他人的意见,而是像日本服装设计大师山本耀司所说的碰撞:“‘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但是,并不是自己对自己的评价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重叠度越高越好;相反,如果重叠度太高,我们可能反而会失去自我,把父母、群体、宗教等他人的目标、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当成自己遵循的一切。
的确,尊重权威,与权威保持密切的关系,采纳权威的价值观,或是过着有组织、有秩序的生活,能减少忧虑,不用面对矛盾,也不需要苦思冥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自我的核心就在于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成熟的自我,就必然是孤独的。
埃里克森说,如果在青年阶段能够发展出积极的自我,那么我们就能形成“忠诚的美德”。这里所说的“忠诚”,是对自己的忠诚——不为别人而活,不为教条所限,追随自己的心灵;在一个不完善和不和谐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接纳这个世界,然后实现自己的价值,在向社会做出贡献的同时也感受自己存在的意义。
孔子云:“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
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中国古代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创始人,被后世尊为孔圣人、至圣、至圣先师、万世师表。
结语:随性、随喜、随缘
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发生很多事情。有些事,我们不必去记住,比如今天早上是先刷的牙,还是先吃的饭;有些事,我们则必须努力去记住,比如一个数学公式,一个重要的会议,一场难忘的聚会;而还有一些事,我们不仅不要去记住,还要试图去忘记,比如羞辱的经历与创伤的情感,因为它们触动了我们心中的敏感点。
心理学家荣格用自我来称呼意识,尽管自我与知觉、记忆、思维和情感等相比,只在全部心理的总和中占据非常小的一部分,但它却是心理世界的门卫,守卫着可觉知的心理世界的大门。
一种观念、一份情感、一段记忆,当它们不被自我所承认时,就不会进入意识,成为我们心理世界的一部分。由此,挑剔而严苛的自我保证了我们的同一性和连续性,因此忒修斯之船在时间之河中,才会自始至终都是忒修斯之船。否则,一旦自我崩溃,便奏响了精神分裂的序曲。
但是在某一刻,也许只是风吹过树梢,也许只是夕阳照在路牌上,刹那间时间停止,很多我们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的事物在脑海里穿梭而过,没有狂喜,亦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宁祥。
荣格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而人们个性化的发生与成长是自然而然的,就像不同的种子最终开出的将是不同的花朵。
对此我们无须纠结,只需像佛陀释迦牟尼所说的那样:随性、随喜、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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