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意识:理解人生之路
斯宾诺莎
自由意志只是一颗认为自己选择了飞行路线与落点的石头。
法国数学家拉普拉斯在1814年出版的《概率论》的导读中写道:“我们可以把宇宙现在的状态视为其过去的果以及未来的因。如果一个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运动的力和所有自然构成的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够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那宇宙中最大的物体到最小的粒子的运动都会包含在一条简单公式中。对于智者来说没有事物是含糊的,而未来只会像过去一般出现在他面前。”
这里的智者被后世称为“拉普拉斯妖”。这段话的核心思想是:如果拉普拉斯妖知道宇宙中每个原子确切的位置和动量,它就能够使用物理定律来描述和预测宇宙事件的整个过程,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无一遗漏。
在此基础上,哲学家们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假说:宇宙大爆炸决定论,即我们现在的一切在宇宙诞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被决定!
大约在140亿年前,宇宙由一个点爆炸而产生了我们现在的时空。在爆炸之前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没有物理的规则;而当这爆炸产生之后,我们就有了各种物理规则和粒子的各种运动。
所以,在宇宙大爆炸的一瞬间,物理规则就定下来了,粒子的运动初始值也定下来了,那么宇宙作为一个系统,它的每一步都是可以推导的了。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够知道宇宙大爆炸的所有初始值,以及所有的规则和公式,那么我们就可以推导出从宇宙大爆炸到现在甚至到未来的每一个状态和每一件事情。
更通俗一点来说,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我现在写下的每一个字,以及你将要看到的每一个字,其实在140亿年前宇宙大爆炸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决定了。
既然我们每一刻的言语、思想、行动都是在宇宙大爆炸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定下来了,我们哪里还有什么自由意志来决定我们自己的行为呢?那么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会走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并不需要意识
潜伏于黑暗之中的是潜意识,而在光明之下的则是意识。我们每天所看到的、听到的、触摸到的——我们所感受到的一切,有如一条小河流淌过我们的心灵,构成了我们的主观体验之河。而意识便如同站在小桥上的人,观看着主观体验之河的流淌。
一只猫会有主观体验,对我们的抚摸会发出开心的咕噜咕噜声;但是猫可能不会有意识地认为,自己正在享受着人的抚摸。
所以,意识被认为是人所独有的,而意识的起源则被认为是人类的终极问题。但是对于这个终极问题,我们却没有科学的定义,这是因为意识是一种主观的体验,就像爱情、自由这样的主观体验是难以定义的。
这正如美国大法官斯图尔特谈到对淫秽的定义一样。他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它,但是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此外,意识并不是总在桥上——当我们陷入昏迷或者深度睡眠状态的时候,意识就从桥上走了下来。甚至在平时,我们的意识也经常偷偷地从桥上溜下来,我们称之为走神;有趣的是,我们并不知道自己走神了。
我们可以做这么一个小实验来验证它。
EXPERIMENT 走神实验
随手拿起一本书开始阅读,如果发现自己走神了,那么就记录一下;或者每两分钟直接问一下自己:我走神了吗?
你会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在第二种情况下,我们会发现我们随时随地都在走神。而第一种情况就像我们想知道冰箱里的灯是否一直亮着一样——打开冰箱,我们会发现灯总是亮的——每次当我们试图觉察我们是否走神的时候,我们的意识就已经偷偷地回到了桥上。
我们之所以会走神,是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并不需要意识。大脑中一个叫“前扣带回”的脑区,是我们人类身体与心理状态的监控者。当出现了意外,比如我们走路时踩进了一个坑,前扣带回就会发出警报并唤醒意识,让我们调整身体姿态避免摔倒。
这有如流水线上按照标准流程默默工作的工人一样,只有当机器出现了故障,工程师才会被叫到现场来解决问题。
哲学家怀特海曾把意识比作战场上起决定作用的骑兵。他说:“文明的进步来自于我们扩展了我们不需要思考的重复操作;而思考的操作正如战场上骑兵的冲锋一样——他们只有非常有限的人数,他们需要体力饱满的马匹,而且必须在关键时刻才被使用。”
的确,意识是一种有限的资源,只有在必要时才会在线。
我们的自由意志并不决定我们的行为
此外,意识还会有不同的层级,而最高级就是自由意志。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在《爱情与自由》一诗中写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事实上,裴多菲也正如他诗歌中所写的那样,为自由而献身了。在爆发于1848年的欧洲自由主义平民对抗君权独裁的战场上——当战火蔓延到了奥地利,裴多菲离开22岁的新婚妻子尤丽娅和1岁半的儿子,在瑟克什堡大血战中与沙俄军队作战时牺牲,年仅26岁。
裴多菲诗歌中所提到的自由,就是意识的核心:自由意志。因为我们有自由意志,所以我们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出决定和行动。
在司法界,自由意志意味着个人在道义上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宗教领域,自由意志意味着不被“神”所掌控的个人意志和选择。
但是,随着科学的发展,随着对心理和意识认识的深化,越来越多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逐渐意识到,自由意志并不自由,自由意志只是“一颗认为自己选择了飞行路线与落点的石头”(斯宾诺莎)。我们的自由意志只是一个副现象,即副产品,与我们的行为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荒谬!”你也许会说,“我的自由意志怎么可能是假象呢?我现在想举一下手,我的手就举起来了;我现在想喝一口水,于是我拿起了水杯喝了一口水。难道现在不是我在决定我的行为,难道我没有自由意志吗?”
心理学家说,所谓的自主的决定与选择,可能都是假象,都是错觉。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德国神经科学家科恩休伯和德克要求受试者根据自己的意愿动一下手指,即根据自己的自由意志来操控自己的行为。他们发现在动手指前500~800毫秒,大脑的运动皮层都会出现神经元放电的活动。神经科学家们非常兴奋,认为这个电活动就是我们自由意志的神经学基础,他们称之为“准备电位”。
为了进一步验证准备电位和自由意志的关系,心理学家李贝特在上世纪80年代设计了一个更为精细的实验,来记录当受试者想动手指到手指运动这个过程的两个关键时间点——时间1和时间2。
EXPERIMENT 动动手指实验
在实验中,受试者需要盯着一个钟表,钟表的外面有一个圆点在围着钟转动。被试者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动手指,但他们必须记录下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产生动手指的念头时,圆点与钟表的相对位置,这个时间点就是时间1(受试者想动手指的时间,也就是自由意志产生的时间)。而时间2就是准备电位出现的时间。
实验结果让人惊讶。首先,准备电位在真正动手指之前的535毫秒就产生了(时间2:-535毫秒);而当我们产生想动手指的时间,却仅仅只早于真正动手指时间204毫秒(时间1:-204毫秒)。换而言之,当大脑产生了一个准备动手指的准备电位后,需要再过大约300毫秒,我们才会有动手指这个想法。即我的大脑先产生了一个电活动,它决定了我要动一下手指,然后又过了300毫秒,我的自由意志才意识到,我想动一下手指。
自由意志的产生:所谓的自主的决定与选择,可能都是假象,都是错觉。
李贝特总结道,就自身动作而言,人类是没有自由意志可言的。
请想象一下我们现在正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当我们看见驾驶员把方向盘向左转,于是我们就说,这辆车会向左转弯,结果车就真的向左转弯了。显然,我们不能说,是我们控制了车的行驶方向,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只是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旁观者而已。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自由意志上。在我们动手指之前,我们的潜意识会发出两个信号:一个信号让手指运动;而另一个信号发给了我们的意识,通知我们的意识,手指就要动一下了。当我们得知动手指早于手指的真正运动,我们就会产生一个错觉,认为是自由意志决定了我们的行动。
事实上,自由意志并没有决定我们的行动,它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站在桥上看着经验之河流淌的旁观者。爱因斯坦说:“我始终相信,上帝是不会掷骰子的。”
一切皆是定数。
意识让我们爱上我们自己
在我们的一生中,有一个最大的确定和一个最大的不确定: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死,古往今来,无一例外;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样方式死去。
正是在这最大的确定与最大的不确定之间,我们奋力向前,活好每一天。
但是,如果一切都已经注定,那么我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雄孔雀的靓丽尾巴也许给了我们一个答案。
达尔文以“适者生存”为核心的进化论为他在全世界赢得了无比崇高的声誉,但是在他的晚年,他却遇到了一个终极的困扰——雄孔雀那造型夸张、华而不实、虚而无用的尾巴。
在自然界中,并不缺乏具有靓丽色彩的动物,但是它们多半有毒,而靓丽的色彩则是明白无误的警告——离我远点,否则你会被毒死。而那些没毒的动物则用靓丽的色彩来模仿那些有毒的物种,混淆视听。但是,雄孔雀的尾巴则不具备以上任何一种功能——它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炫耀。
一个会消耗极大能量又不便于行动以逃避天敌的巨大无用的尾巴,在“适者生存”的进化论看来,只能是累赘,完全不符合物竞天择的自然选择理论。所以达尔文哀叹道:“只要一想到雄孔雀的尾巴,我就反胃。”
也许是同时期的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诗句启发了达尔文,在1871年出版的《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一书中,达尔文给自然选择理论打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补丁,那就是性选择理论。
达尔文认为,雄孔雀那明显与生存无关甚至危害生存的尾巴,是雄孔雀的第二性征。雄狮的鬓毛、雄鹿的角,以及男人的胡须与低沉的声音,女人的乳房与丰腴的皮下脂肪,也都是第二性征。它们与生存无关,但是它们却像磁铁的南极和北极,深深地吸引着异性。
这是因为生命的本质不仅仅是生存,还需要繁衍后代,让生命不停地流动。正如科学研究发现,如果将雄性动物阉割,的确能改善它们的健康状况,显着提高它们的平均寿命,可是又有谁愿意像太监一样生存呢?
所以,雄孔雀的尾巴,不需要有任何实际的功能,它只是为了炫耀,为了吸引配偶,为了“爱情”。
达尔文说,雄性孔雀花哨的尾巴并不能让它飞得更高,但会让它在雌孔雀的眼里更有魅力。弗洛伊德进一步诠释:艺术的重要功能之一,是为了让观赏者爱上艺术家。
而自由意志,则是我们精神世界里的雄孔雀尾巴——它让我们爱上我们自己。
意识不是用来做选择,而是用来理解选择的
在电影《黑客帝国》中有这么一段对话。
先知拿出一颗糖问尼奥:“你要吃这颗糖吗?”
尼奥回答道:“你是先知,你已经知道了我会吃或者不会吃这颗糖,那么我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
先知回答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话,她说:“你到我这里来,并不是来做选择,因为你的选择已经做了;你到我这里来,只是来理解你的选择。”
曾经有一位朋友向我求助,说他碰到了选择困难。有两个女孩,燕瘦环肥,他不知道应该选择谁作为他的女朋友。
我告诉他,可以通过抛硬币来做选择:硬币的正面代表女孩A,反面代表女孩B。如果正面朝上,选女孩A;如果反面朝上,选女孩B。
我的朋友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抛起了硬币。我说,你猜现在被我的手盖住的硬币是正面朝上呢,还是反面朝上?
我的朋友脱口而出,反面朝上。于是我说:“你心仪的女孩是硬币反面所代表的女孩B。硬币的哪一面朝上,这是随机的,但是你脱口而出的猜测,表达的是你潜意识的决定。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去理解为什么你要选择女孩B作为你的女朋友。”
的确,我们的潜意识早已做了决定,只是我们不知道这个选择是什么而已;而我们的自由意志,则是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我们要做这个决定。
自由意志,就像在画廊中欣赏艺术作品的游客,他要做的就是理解艺术家的情感与动机,只不过这个所谓的艺术家就是自己的大脑。
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着自己注定要完成的使命;但是,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使命是什么。所以,我们需要在前进的路上,不断地去反思,不停地去理解。只有当我们明白了我们的使命,明白了我们奋斗的意义,我们才不会在众多的岔路中迷失方向,才会走得更加坚定。
只有明确使命,明确行动的价值,我们才能拥有真正的存在感,才能从生活艰辛和心志摧残中发现愉悦,才能在困苦、迷惘和挣扎中保持自尊、自信。更重要的是,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在人生最大的确定性与最大的不确定性的挤压中生存并超越死亡。
乔布斯说:“没有人愿意死,即使想上天堂,人们也不会为了去那里而死。但是死亡是我们每个人共同的终点,没有人能逃脱它。事情本该如此,因为死亡就是生命最好的一个发明。它促动生命的变革,推陈出新。”
虽然自由意志只是潜意识的副产品,并不能决定我们的行为,但是我们还是如此珍惜它。这是因为自由意志让我们爱上自己。一旦我们不再爱自己、爱他人、爱这个世界,那么我们就会对自己最珍爱的对象——理想中的我进行攻击,这个时候,我们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抑郁。
结语:理解人生之路,然后迈步向前
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曾被问及,他是如何看待自由意志的。詹姆斯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讲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
他说,罗密欧想要朱丽叶就像铁屑想要磁铁一样。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隔,他会奔向她,如同铁屑与磁铁相吸,迅如直线。但是如果他们之间有一堵墙,罗密欧与朱丽叶却不会像铁屑和磁铁一样,非常愚蠢地把脸贴在墙的两侧。
对于铁屑和磁铁而言,路径是注定的,而结局如何全靠偶然;但是对于一对恋人而言,路径曲折也罢,阻隔重重也罢,相逢在一起,相爱在一起,是他们注定的结局。
所以,我们的未来真的是注定的么?自由意志真的只是副产品么?我们不知道,也可以不需要知道。因为正如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所说:“只有回顾人生,我们才能领悟人生的意义;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迈步向前!”
克尔凯郭尔
1813年—1855年,丹麦宗教哲学心理学家,现代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后现代主义的先驱,也是现代人本心理学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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