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掉进熊坑
费城与贝塞斯达,1968—1970年
完成后的科学显得平静而成功,但是进行中的科学则只是矛盾和折磨、希望和失望。
法国微生物学家,第一种白喉有效疗法的发明者[637] 1968年初,研制风疹疫苗的竞赛更加激烈了。莫里斯·希勒曼的默克团队——幸亏玛丽·拉斯克曾给他们施压——现在专注于HPV—77鸭疫苗,他们正在美国内外进行人体试验。他们拥有默克公司所有资源的支持,截至1969年初,他们在实地实验中共给1.8万名儿童注射了疫苗[638]。
密苏里州的飞利浦·罗克珊公司此前对帕克曼和迈耶的HPV—77病毒做了调整,即以幼犬肾细胞对其进行过传代培养,现已将疫苗寄给华盛顿特区乔治城大学的医生进行人体测试;测试地点是巴哈马拿骚市中心一家天主教会办的诊所,以及底特律的派德制药公司。[639]底特律的这家公司在临床试验方面本身就很专业,它将给近1.2万名儿童注射疫苗[640]。
在比利时的日内瓦,治疗研究和工业公司正带着自己的风疹疫苗飞跑;他们从一名患风疹的10岁女孩的尿液中捕获了病毒,先以非洲绿猴肾细胞培养,再以3周龄兔的肾细胞培养[641]。
到1968年底,这家公司已经将其实验性疫苗“Cendehill”注射给了2.5万人[642]。
这三家公司都拥有大量疫苗,都以猴子做过测试,还都有其他安全性数据,而普洛特金囿于技术不足,这些他一样都没有。三家公司都很清楚,生物制品标准部承受着压力,要尽快审批通过一种疫苗。他们都希望,自己的疫苗能够最先冲过终点线。无论哪家公司,只要说服生物制品标准部为自己的疫苗颁发第一张许可证,都能够从广阔的美国市场上那些担心的妇女和她们的孩子身上稳赚。
现在,普洛特金是唯一一位努力研制疫苗的独立科学家。
尽管史克法公司在1967年资助了他1万美元,但是前路绝不明朗。在1968年1月的来信中,罗德里克·默里要求他必须先制备出对他来说数量令人却步的RA 27/3疫苗,并且全部通过安全性测试,包括将疫苗注射进猴脑,持续观察数周;满足这些条件后,普洛特金才可以将疫苗寄去州外做人体试验。
普洛特金可以将疫苗提供给以色列、伊朗、日本和中国台湾等地的外国同行,他确实也这样做了。(默里用一项晦涩的规定阻止普洛特金在美国各州间寄送疫苗,但是无法禁止他将疫苗寄到国外去。)但是,即使是在这些同行的帮助下,他也不指望能够像那三家公司一样凑齐所需的数万份疫苗,并得到相应的无比宝贵的数据。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普洛特金和他的合作者预计最多可以给数百名受试者接种疫苗。
普洛特金结束了他在费城圣文森特儿童之家的试验。儿童之家内1至5岁儿童的流动性并不高,他已经给1968年春生活在那里的61名儿童中的大多数接种了疫苗。那年4月,他写信感谢了儿童之家的院长阿加佩嬷嬷和受过医护训练的玛丽·约瑟夫嬷嬷,并提议给剩下那些没有接种过疫苗的儿童接种。[643]他还给最近升为枢机主教的克罗尔大主教写信。
亲爱的克罗尔枢机主教:
过去三年,我们在圣文森特儿童之家测试了一种德国麻疹疫苗。当然,这件事您肯定知道,因为我们在研究开始前征得了您的许可。您可能不知道的是,试验结果很好,在圣文森特儿童之家进行的研究极大地促进了这种疫苗的研发。这种疫苗最终会保护妇女,让她们不会再因为孕期患德国麻疹而产下畸形儿。
我十分感谢圣文森特儿童之家的阿加佩嬷嬷和玛丽·约瑟夫嬷嬷,她们在研究中给予了我慷慨的配合与善意。
医学博士斯坦利·A.普洛特金谨启[644]
没过几天,枢机主教给他回了信,说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很开心”[645]。
1968年春,普洛特金还开始了一项他认为至关重要的疫苗测试。他招募来14个费城家庭,大多数是住在他家附近的朋友和邻居。他们当中许多人都与宾大有关系,应该很熟悉孕期感染风疹的危险。这其中就包括普洛特金自己的家庭。[646]现在,政府的新规定要求他得到受试者的正式、书面同意。
普洛特金想看看他的RA 27/3疫苗在真实世界中效果如何。
他在福利机构中接种的儿童确实彼此间会有密切接触,但是他们的生活环境与外面世界的不尽相同。如果疫苗病毒会传播,那么亲密的家庭生活肯定会促进它的传播。在14个家庭中,每家有一名无风疹抗体的儿童注射了疫苗。这名儿童的一名同胞以及母亲都没有抗体,他们将作为密切接触者接受追踪观察。
如果疫苗病毒会传播,他们就有可能感染风疹。7至9周后试验结束时,如果无免疫力的母亲和同胞都没有产生抗体,就能确定疫苗病毒不会传播了。
在普洛特金家,他6岁大的儿子迈克尔接种了疫苗。他的妻子海伦在1966年生下了次子亚历克。1968年初试验开始时,亚历克不满2岁。海伦和亚历克都没有风疹抗体。在2015年的一次采访中,普洛特金被问到在给儿子接种疫苗时是否担心。他回答说:“不,不,当时并不担心。如果担心,我就不会那样做了。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我义不容辞,必须给自己的家人接种。”[647]
1968年9月,这项家庭研究结束,普洛特金整理了研究的结果,以及他在汉堡州立学校与医院开展的所有试验的数据。一年前,在马尔堡疫情爆发期间,他就在那里进行的第一项试验发表了论文。就在汉堡州立学校与医院新开展的试验,以及这项家庭研究撰写的论文于1969年2月发表在《美国流行病学杂志》上。论文的合作者包括:法夸尔,费城长老会医院和蔼的儿科主任;卡茨,普洛特金在威斯塔研究所的同事以及在医学院时的室友,他曾逃出纳粹集中营;还有宾大的另一位儿科医生,爱开玩笑的查理·赫尔茨。在论文第一页,作者们感谢一些向他们提供过“无价帮助”的人,其中就有海弗利克[648]。
让普洛特金感到欣慰的事情很多:他和同事接种的儿童几乎都产生了水平显着的抗体——与竞争者的疫苗相当。而且,无论是在汉堡州立学校与医院,还是在费城的那些家庭,包括他自己的家庭中,接种儿童的接触者无一感染风疹。接种儿童中也没人出现临床风疹症状,只有少数几人淋巴结肿大。
他推断,他最新的几种RA 27/3病毒剂型——它们会被制药公司实际投入生产——全部产生了足够高的抗体水平,对接种者而言是安全的,并且不会传染给接种者的接触者。但是,他的研究体量很小:在汉堡州立学校与医院,受试儿童只有7名或者4名或者6名,而且在有些情况下,与接种儿童在同一寝室和游戏室生活的未接种、无抗体儿童数量也差不多。在国外测试RA 27/3疫苗的合作者,也得到了非常好的结果——100%的接种者都产生了抗体——不过,他们的接种总数只有163人。
“当然,需要进行更大型的研究,”普洛特金总结道,“以完全确定RA 27/3或其他风疹疫苗的安全性。”[649]
但是,受制于生物制品标准部默里的种种规定,普洛特金如何开展这些更大型的研究呢?幸运的是,史克法公司微生物研究的负责人、暴躁的西西里人鲍勃·费洛托,自从1967年第一次资助了普洛特金1万美元,就对RA 27/3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从两个方面看,费洛托的做法似乎让人困惑。其一,制药公司都很清楚默里坚决反对使用WI—38细胞。史克法公司没有理由乐观地认为默里会改变想法,让使用WI—38细胞制备的疫苗进入美国市场。但是,这家费城的公司密切关注RA 27/3疫苗的给药途径,希望这种给药途径能够胜过默里的反对。
1965年在圣文森特儿童之家进行了第一项试验后,普洛特金并没有放弃用滴鼻液接种疫苗的想法。他后来开展的人体试验一直包括鼻内投药的剂型。效果开始显现。只有他的疫苗通过鼻内投药可以激发免疫力,而以费洛托为代表的史克法公司,希望生物制品标准部不会特别反对这种使用WI—38细胞制备,但是不用注射,因而不会与接种者深度、密切接触的疫苗。此外,儿童显然更喜欢不打针的方式,这一点很可能会让史克法公司获得市场优势。后来人们发现,需要往鼻腔里滴入大量疫苗才能够确保效用。大用量抵消了它可能带给企业的任何市场优势,所以鼻内疫苗在经济收益方面没有胜出的可能。
但是,在费洛托考虑普洛特金的疫苗时,这种缺点还不明显。
史克法对普洛特金的疫苗感兴趣,还有一个原因。1968年初,史克法收购了治疗研究和工业公司,后者正在推进自己的注射型风疹疫苗Cendehill上市。收购治疗研究和工业公司后,史克法拥有了Cendehill疫苗,同时又在投资普洛特金的RA 27/3疫苗。风疹疫苗竞赛的情况瞬息万变,史克法不确定任何一种疫苗上市后会表现如何,于是多面下注。
“他们脚踩两条船,以防发生意外情况,Cendehill疫苗被淘汰。”那年秋天普洛特金在备忘录中写道。[650]如果Cendehill疫苗表现不佳,RA 27/3疫苗可以顶替它。
1968年初,史克法公司的费洛托将他能够调集的所有资源投给普洛特金的RA 27/3疫苗。4月,他监督签订了合同,将生物制品标准部要求进行的猴脑注射测试交给比利时的治疗研究和工业公司的科学家。
“费洛托收。对普洛特金疫苗的猴子安全性测试与病毒中和测试将尽快开始。六周内出结果。”史克法公司1968年4月9日收到的一份电报写道。它的发出者是治疗研究和工业公司的疫苗研发负责人康斯坦特·于热朗[651]。
从1968年1月开始,史克法公司一名精明、年轻的专利代理人着手为普洛特金的疫苗申请专利。[652]他就是阿兰·D.劳里,后来成为美国顶尖的知识产权律师和资深联邦法官。必须迅速提交专利申请,因为普洛特金1967年9月发表在《美国流行病学杂志》上的文章——那篇向世界宣布他发明出一种有效疫苗的文章——已经启动了专利申请的倒计时。[653]专利必须在发明公开后一年内申请。
4月1日,史克法公司在政府的许可下,代表普洛特金申请了专利。
8月,费洛托提议公司提高疫苗产量,并且尽快向生物制品标准部提交当时称为、如今也依然称为“新药临床试验申报”(Investigational New Drug,IND)的申请,获得许可后公司就能够开展人体试验了。[654]与此同时,费洛托写信给科普罗夫斯基说,“我强烈建议”威斯塔研究所不要从其他公司那里寻求经济支持或商业利益。[655]费洛托希望,万一普洛特金的疫苗获得批准,自己能够保护公司的市场。
费洛托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他行动得太晚了。1968年整年,科普罗夫斯基都在积极地与伦敦的伯勒斯·惠康公司、法国里昂的家族企业梅里厄研究所商谈。梅里厄研究所的所有者夏尔·梅里厄是科普罗夫斯基的好友。三家公司将在1969年全年争论普洛特金的RA 27/3疫苗的授权销售区域。
普洛特金或许获得了重要的产业界支持,但是1968年秋发生的一件事说明他的疫苗,以及用于生产疫苗的胎儿细胞,在政界仍然多么受冷落。
那年10月,国家卫生研究院召开了一场不同寻常的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在一场自然爆发的风疹疫情中首次开展风疹疫苗试验的结果。1968年春,中国台湾出现了全岛范围的风疹疫情。该地最近的一场风疹疫情发生于十年前,自那以后风疹绝迹。因此,10岁以下儿童从来没有接触过风疹病毒,缺乏免疫力。
华盛顿大学、位于台北的美国海军第二医学研究所,以及台南港口城市高雄的市卫生局的研究人员,抓住这次机会测试了默克公司新近改良的鸭胚疫苗,同时也测试了普洛特金的RA 27/3疫苗。4月底5月初,科学家为高雄市四所学校里数百名一到四年级的学生接种了疫苗。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不到1%的接种者感染了风疹。而未接种儿童的患病率则为13%至28%,不同学校患病率不同[656]。
国家卫生研究院下属机构国家过敏与传染病研究所疫苗研发部主任丹尼尔·马拉利,在当年10月的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一年前,正是马拉利写信给科普罗夫斯基,解释为什么疫苗研发部拒绝为普洛特金研发RA 27/3疫苗提供资助。他在信中称赞帕克曼和迈耶的HPV—77疫苗。)《纽约时报》和国家卫生研究院的内部报纸《国家卫生研究院纪事报》都在头版报道了这则新闻。[657]文章称,在国家卫生研究院内部由帕克曼和迈耶发明、经业界稍做改良的HPV—77疫苗,在中国台湾的疫情中效果显着。
读者不可能知道普洛特金的疫苗也接种给了中国台湾的儿童,而且效果还略优于默克公司的疫苗。接种默克公司疫苗的187名儿童中,有1名感染风疹。接种普洛特金RA 27/3疫苗的198名儿童中,也只有1名感染风疹[658]。
马拉利在新闻发布会上要么是没有提及普洛特金的疫苗,要么是说得很少。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纽约时报》和《国家卫生研究院纪事报》都没有提及普洛特金的RA 27/3疫苗。好像它不存在一样。
1969年2月中旬一个寒冷的夜晚,普洛特金参加了在马里兰州贝塞斯达的总督府酒店举办的晚间招待会。这场招待会的宾客是附近国家卫生研究院的访问学者和科学家。主持招待会的是刘易斯·托马斯和索尔·克鲁格曼,二人都是美国医学界的大腕,分别是纽约大学医学院儿科系的主任和教授。这场招待会揭开了风疹免疫国际会议的序幕。会议为期三天,在国家卫生研究院里最大的场馆,即临床中心雄伟的大礼堂中举办,参会者是世界各地所有从事风疹疫苗研究的科学家,总计400多人。
会议充满了力量和期望:参会的人几乎都知道,不出几个月,生物制品标准部就要批准一种或多种在他们看来适合美国市场的风疹疫苗。大家也都知道,批准可能来得正是时候,因为人人担心的风疹新疫情预计最快会在1970年爆发。
默里在几个月前亲自写信给普洛特金,邀请他参加这场会议。“旨在控制风疹的研究正在取得重大进展。你的到来将使会议更有价值。”[659]他写道。默里措辞非常老套,这算是写得相当热情了。
这场大会汇总了科学家们积累的关于四种疫苗的数据。有普洛特金以WI—38细胞培养的RA 27/3疫苗。有帕克曼和迈耶的HPV—77疫苗,包括默克公司的鸭胚细胞改良版,以及密苏里州飞利浦·罗克珊公司的狗肾细胞改良版。还有史克法公司的Cendehill疫苗,它是几年前由其子公司,比利时的治疗研究和工业公司的病毒学家研制的。他们的疫苗病毒是从一名10岁女孩的尿液中捕获的[660]。
只有普洛特金的疫苗与非洲绿猴肾细胞没有紧密联系。但它所获的机构支持却是最少的。四种疫苗的接种者总计5万多人,而其中接种注射型普洛特金疫苗的只有500人[661]。
有几件事让参会者感到惊讶。
首先,希勒曼站起来发言时解释说,尽管默克公司最初研制的伯努瓦疫苗与HPV—77鸭疫苗都“可以”给儿童接种,但是默克公司放弃了前者,选择了后者。他含含糊糊地解释道,尽管基于HPV—77的疫苗产生的抗体水平只是默克公司的伯努瓦疫苗的几分之一,但是为了尽快让一种疫苗得到批准,集中精力研制一种疫苗才“最符合国家利益”。[662]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这种疫苗不应该是产生了更高抗体水平的伯努瓦疫苗。他也没有提及一位名叫玛丽·拉斯克的影响力强大的慈善家。
此外,关于两种HPV—77疫苗对成年女性影响的新研究传来了令人担心的消息。接种了默克公司疫苗和飞利浦·罗克珊公司疫苗的女性出现了关节疼痛和关节炎。这种情况并不少见[663]。
希勒曼的团队报告说,在一次针对默克公司HPV—77鸭疫苗的测试中,35名女性中有20名(57%)出现了出疹、关节疼痛、关节肿胀症状中的一种或多种。疼痛和肿胀的部位包括手指、拇趾、脚踝、手腕和膝盖。两名女性需要服用类固醇来止痛。
从一名女性肿胀的膝关节抽出的组织液中检测出了活体风疹病毒[664]。
飞利浦·罗克珊公司以狗肾细胞培养过的疫苗表现同样糟糕:25名女性中有14名(56%)出现了关节疼痛、肿胀,或二者皆有。其中半数症状严重到需要就医[665]。
数月后,默克公司就会上提及的女性膝关节问题发表论文,论文最后说,默克公司正在对以鸭胚传代培养、进一步减毒的HPV—77疫苗进行测试。论文作者们承认,“最好能解决”膝关节疼痛和肿胀问题。不过,他们仍公开表示,“接种疫苗的女性接受了与疫苗相关的疾病,并且因为对风疹有了[新的]免疫力而感到安心”[666]。
表面上看,成年女性的问题本不应该影响大局。传染疾病中心推荐疫苗的专家本来要关注疫苗对儿童的效果,他们的理论是,如果儿童没有感染风疹,就不会传染他们怀孕的母亲。
到目前为止,所有临床试验中接种过疫苗的儿童几乎都没有出现关节疼痛或肿胀。并且,实际上,就在两个月后,传染疾病中心最终推荐进行全面的儿童接种[667]。
当时专家们意见不一,有的认为给儿童接种最合适,有的则认为给育龄女性接种最合适——当然首先要确保她们没有怀孕,因为尚不清楚减毒的疫苗病毒是否会伤害胎儿。[668],[669]英国选择给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女学生接种。(英国在1978年、1979年和1983年发生了几次严重的风疹疫情,于是从1988年开始给学龄前儿童,无论男女都接种疫苗。)[670]
1969年冬,随着一种或多种风疹疫苗即将获批,国家卫生研究院大礼堂里的每位医生都确切地知道一件事。即使美国选择对儿童而非母亲开展常规接种,疫苗获得审批后,有怀孕计划的女性也会上门要求接种。接诊这些女性的医生会很难拒绝她们。因此,在普洛特金上台发言,谈及他在成年女性中测试其疫苗取得的结果时,医生们可能都记下了他发言的内容。
去年,从小道消息获知默克公司和飞利浦·罗克珊公司的疫苗会造成关节炎问题时,普洛特金就决定在成年女性中测试RA 27/3疫苗的效果。到国家卫生研究院举办会议时,他已经给费城多家医院的61名实习护士接种了疫苗。他对听众说,没人出现关节疼痛或肿胀。[671]并且,为准备这次会议,他还收集了国外合作者以86名成年女性测试RA 27/3疫苗的数据。这些女性也都没有出现关节问题。
在发言最后,普洛特金谈及了RA 27/3疫苗的其他优势:它产生的抗体水平与竞争者的疫苗一样高;但是不像他们的疫苗,RA 27/3疫苗是以WI—38细胞制备的,不存在潜藏动物病毒的风险。并且还有一点不同,它可以通过鼻内投药产生抗体。
直到发言结束,普洛特金都没有提出他的问题,但是在他看来,问题似乎不言自明。基于HPV—77的疫苗有种种不足,比如引起关节疼痛、关节炎、出疹,比如在实验室培养皿中长时间接触过非洲绿猴肾细胞,可为什么生物制品标准部还是选择批准它?几乎可以肯定,几个月后它就会获批。
会议最后一天,生物制品标准部的主管罗德里克·默里站起来发言,普洛特金未说出口的问题显然没有给他造成困扰。
他并未提到普洛特金的疫苗,也没有提到海弗利克的人细胞。
不过,他确实提到另外两个疫苗选手与非洲绿猴肾细胞有密切接触。关于由此引发的对安全性的关切,他宣称,制备绝对不含潜藏猿猴病毒的风疹疫苗所需费用太过昂贵。
“现在要生产一种不含[动物病毒]、普遍适用的疫苗,从经济角度看是不可行的。”默里对听众说。他能给出的最佳建议是,对实地实验中的接种者开展细致、长期的追踪研究,看是否有任何不良反应[672]。
普洛特金使用海弗利克的无病毒人二倍体细胞制备的RA 27/3疫苗,似乎又被忽视了,就好像它不存在一样。
五十年后,参会者仍然清楚地记得会议最后那天下午的情形。有人质疑普洛特金用于制备疫苗的WI—38细胞的出处,由此引发了一场讨论。质疑者是来自英国利物浦大学的凯文·麦卡锡博士,他担心WI—38细胞的部分DNA可能存在于疫苗中,然后与疫苗接种者的DNA融合。麦卡锡询问了WI—38胎儿的同胞信息。他们是否正常?堕胎的原因是什么?言外之意是,如果堕胎的原因是胎儿患病或畸形,或者是胎儿的同胞患病,那么大家就有理由担心[673]。
普洛特金给出了以下自信的答复。
“胎儿是由斯文·加德教授为本目的专门选择的。”他告诉听众,“父母的信息都有记录,而且没有什么剧情,他们是已婚夫妇,仍然在世,很健康,应该生活在斯德哥尔摩。之所以堕胎,是因为他们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二人都没有遗传病,双方家族都没有癌症病史。”[674]
(实际上,X先生和X太太此时已经离婚,不在斯德哥尔摩生活。但是,这点与科学无关。)
普洛特金的答复令人安心,会议室里大概最有影响力的一个人立即回应他。在美国病毒学界,很少有人像阿尔伯特·萨宾那样受人敬畏。甚至在1961年他的脊髓灰质炎活疫苗在美国获批之前,他就因睿智和顶尖的科研能力而为人所知。脊髓灰质炎活疫苗获批后,他在许多人心中地位至高无上。
萨宾62岁,年纪足以做普洛特金的父亲。他头发雪白,发际线在渐渐上移,嘴唇单薄,胡子稀疏,目光里透出威严。他说话时带着自信,这种自信源自他击败过无数不及他的人。
(他本科时是纽约大学辩论队的成员,据说从未输过一场比赛。)希勒曼后来回忆说,萨宾是一个“卑鄙、该死的混蛋,总是从一个领域偷偷钻进另一个领域”。[675]生物制品标准部的科学家伯尼斯·埃迪回忆说:“他总是觉得自己比别人重要。”[676]1960年代,萨宾对生物制品标准部影响巨大。
萨宾站起来说了两点。首先,他质疑WI—38细胞辩护者反复表达的观点,即这种细胞“其特征已经得到了完整描述”,因而永远不会有任何癌变的危险倾向,并且它们没有潜藏,也永远不会被发现潜藏着“多余”病毒。萨宾的意思是,它们并没有得到完整描述。
“没有哪种细胞系其特征能得到完整描述,因为我们做任何事情,总会遇到某些无法测试的假设。”萨宾解释道。确实,海弗利克、普洛特金以及其他WI—38细胞的支持者用电子显微镜仔细检查过培养的WI—38细胞,从未发现不受欢迎的病毒。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样的病毒在细胞中完全不可能存在。他们就算一直找到世界末日,也无法确定[677]。
萨宾还反驳了那些认为他意气用事的批评者。他让听众们想想那些使小鼠患上白血病的病毒。当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现在很出名的、以佩顿·劳斯命名的病毒,它会使鸡长肉瘤,即恶性的结缔组织瘤。萨宾继续说,现在学界急于找出能使人患上白血病的类似病毒,国家卫生研究院的下属机构国家癌症研究所与萨宾本人都参与了这项研究。如果存在这种病毒,它完全有可能潜藏在WI—38细胞内。此外,对培养细胞的研究显示,导致白血病的病毒在实验室的早期传代中并不会显现出来。但它们存在,它们在等待。萨宾总结道,对于WI—38细胞的批评者是否意气用事这点,“理性的人可以有不同意见”[678]。
在萨宾滔滔不绝地发言时,普洛特金开始在一张横格纸上记笔记。“完全是神学,”他写道,“没有事实依据。”普洛特金不信教,但是在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圣经》中《撒母耳记上》里的一句话:“这是神将他交在我手里了。”
萨宾发言完,普洛特金站起来朝会议室前面的话筒走去。
讲台上的默里试图以辩论时间有限为由阻止他。
“让他讲!”听众中有人喊道。
默里默许了。
“我回想到脊髓灰质炎流行的时期,”普洛特金开口说道,“与萨宾博士辩论特别像掉进熊坑。进去时和出来时样子肯定不一样。”
但是,此时张牙舞爪的是普洛特金。
萨宾说,在早期传代的被感染动物细胞里,导致白血病的病毒有时并不会显现出来。对于这一点,他应该知道,在各年龄WI—38细胞中,甚至在分裂约50次后死亡的WI—38细胞中,使用电子显微镜都没有发现病毒。使用抗病毒抗体追踪WI—38细胞中潜藏病毒的多次测试,结果均为阴性;甚至使用白血病患者血清进行的测试,结果也均为阴性——白血病患者的抗体应该能够追踪到任何潜藏的“白血病病毒”。穷尽性染色体研究的结果也没有引发担忧。而且,WI—38细胞也从未发生癌变。
“我一直很好奇,”普洛特金继续说,“担心WI—38细胞的人竟然不担心其他组织里的未知物。”他反问,用于疫苗生产的猴肾中有多少被人研究过,以确保细胞的染色体数目正常?有多少被人研究过,看细胞是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癌变?
“帕克曼博士暗示过,”普洛特金继续说,“HPV—77病毒株进行最初76次传代培养所用的猴肾细胞,并没有进行过细致的测试,看其中是否有潜藏的猿猴病毒。但是,显然没有人为此担心。”
“这里,我们面对的是神学,”他总结道,“你们明白,在神学中很难证明事物不存在。我们无法证明鬼不存在。但是,在我看来,它并不能作为理智决策的基础。”[679]
普洛特金离开话筒时,掌声响彻礼堂,几十年后他回忆说那是“雷鸣般的掌声”[680]。
有一个人没有鼓掌。海弗利克很早就走了,据普洛特金说,他为自己的细胞被判出局而沮丧。
四个月后,默里的生物制品标准部公布了官方生产标准,首次允许一种风疹疫苗在美国获批。该标准规定,风疹疫苗必须以鸭胚或狗肾细胞培养,这实际上就指定了默克和飞利浦·罗克珊为仅有的两家能够申请许可的公司。[681]默克公司的疫苗在当月获得生物制品标准部批准。这个决定对默克公司来说并不意外,他们已经在西点的园区里建起了池塘、养了一群北京鸭子,还生产了60万份疫苗,准备在6月份获得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的那天推出。[682]随后,飞利浦·罗克珊公司的疫苗于1969年12月上市。几个月后,生物制品标准部对标准作了补充,允许使用兔肾细胞制备疫苗,因此史克法公司的注射型Cendehill疫苗在1970年初获得了许可。Cendehill不像它的竞争者那样经常引发关节问题,所以医生首选给成年女性接种这种疫苗[683]。
很快,飞利浦·罗克珊公司使用狗肾细胞生产的疫苗就明显让人无法接受。它不仅会使成年女性患关节炎和关节疼痛,而且接种疫苗后罕见患关节炎的儿童,在接种“Rubelogen”牌疫苗后也开始患上关节炎。儿童的膝、腕和手都出现了关节炎。有些儿童还患了腕管综合征。炎症可以持续数周,对近30%或许更多的儿童,炎症还会复发。[684]还有些儿童患上了一种奇怪而痛苦的神经综合征,夜里会因手、臂、腕疼痛而醒来,早晨则因腘窝疼痛走路一瘸一拐,呈垒球接球手下蹲姿势。这种综合征也可以持续数月[685]。
不到几个月,州立机构开始把未使用的狗肾疫苗退给飞利浦·罗克珊公司,并拒绝再收新货。[686]1970年9月,疫苗获批九个月后,联邦政府机构开始拒绝购买它。[687]1972年,飞利浦·罗克珊公司从市场上召回了疫苗。
那史克法公司对普洛特金疫苗的热情支持呢?1970年初发生的两件事毁掉了他们的合作。一件是生物制品标准部批准了史克法的Cendehill疫苗。另一件是在Cendehill疫苗获批之前两周,普洛特金在公司里的支持者费洛托辞职,突然去了波多黎各。
科普罗夫斯基的行政助理诺顿接到史克法公司的电话,得知费洛托离开的消息后,写了一份备忘录给科普罗夫斯基和普洛特金:“史克法公司现在大概没[有]人会真正推动这个项目。”[688]他说对了。几个月后,史克法公司放弃研发普洛特金的疫苗。诺顿打电话给在萨格勒布开会的普洛特金,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在美国,普洛特金的疫苗似乎撞上了一堵决定性的、无法逾越的墙。美国巨大的疫苗市场已经归默克公司和史克法公司所有,被两家各自的鸭胚和兔肾细胞疫苗占据[689]。
欧洲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从萨格勒布回来后不久,普洛特金写信给在斯坦福大学的海弗利克,告诉他参会者经过粗略计算,推断全球约有400万人接种了基于WI—38细胞的疫苗。他还说:“你会感到欣慰,[WI—38]风疹疫苗已经在法国和南斯拉夫获批,在英国也正在提交申请。”[690]英国将于1970年12月29日批准这种疫苗,伯勒斯·惠康公司会迅速把它推向市场。另外,辉瑞也正准备在英国和美国申请销售以海弗利克的人二倍体细胞制备的脊髓灰质炎疫苗。在南半球,澳大利亚政府的疫苗生产者联邦血清实验室,正忙着安排设备来生产普洛特金的风疹疫苗;海弗利克将于1971年去墨尔本,为那里的澳大利亚科学家提供咨询。先天性风疹是澳大利亚科学家诺曼·格雷格最先识别出来的,现在政府选择使用以WI—38细胞制备的风疹疫苗来消灭这种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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