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问
想不到我从中学毕业马上就要满30年,却坐回到中学课堂。
这也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听的这堂课,吴敬琏先生也来听过,大为钦服:原来中学也能上经济学,原来中学老师讲经济学讲得这么好。
这里是Bishop’s School,圣地亚哥地区排名第一的私立中学。在朋友的安排下,我在这里听了一天,4堂课,颇受震动。
这里不是没有应试教育,事实上我当天所听课中有一堂就是老师讲如何应试。这是堂AP(Advanced Placement)课,简而言之,就是把大学课程拿到中学来教,学生所获学分进入大学有效,不用再修一次。学生们上AP课,一是为了提前拿学分,也证明学习能力,对进入一流大学有利。久而久之,有能力开出多少门AP课,成为一所中学实力与水平的标志之一。
这堂经济学AP课已经讲完,两周后统考。老师给学生们做简单总结和应试指引。过程跟国内差不多,学生们领到模拟试卷,老师逐一讲来:如何理解题意;如何准备工具;过程远比结论重要;解题一般有三种方法,列式子、画图、文字陈述,其中画图最受阅卷者欢迎。讲到这里,老师强调:“图一定要画得大大的,千万不要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你麻烦是一回事,阅卷者看不清怎么办?”
朝向考试当天的调整同样重要:保持正常生活学习节奏,不要刻意调节;考前一天晚上不要再学习了,去看场电影,看完回家睡觉;充足睡眠但不要过多睡眠。等等。这些告诫与中国老师差不多,无所不包,不厌其细。我印象深刻的是这节对话:
老师:“考前不要吃辛辣食物,不然考试时放屁,影响整个考场。”
学生抬杠:“搞不好这是正确策略。你想想,影响别人,岂不是于己有利?”
老师没有批判学生无良:“你的竞争对手不是同场考生,而是分散在全美国无数考场里的无数考生,你放屁只能影响到好比大海里一滴水,损人不利己。何必?”
既然是经济学AP课,教师就从自利动机角度分析,如果是伦理学课,可能就会换种说理方法。
无论应试搞得多么精心,其实不会太过冲击我这种来自中国的参观者。Bishop’s给我的震动在于教学方式与精英大学并无不同:学生有年级但不分班,必修课选修课该上哪门课就去对应的教室;考试不多,写paper比较多;原典阅读,小课堂讨论,很少有老师长篇授课。
诗歌课上,学生告诉我:“我们主要从彼此那里学习。”
我心想,你们从彼此那里能学到多少?
一位学生家长说,他们家孩子也在公立学校上过学,有比较。公立学校更重应试,而Bishop’s这类私立学校更重视自由发展。应试当然很重要,但充分自由发展之余,再加一定的针对训练,足矣。Bishop’s毕业生SAT成绩都很好。
我想了想,觉得这是一个系统:精英中学与精英大学一以贯之。精英大学录取标准中,考试成绩很重要,但只是重要标准之一;而且,公平地说,考试不是太难。较好素质,正常努力,稳定发挥,即可确保达标。学生们将其他精力与时间用于自由发展,在人生刚起步时就寻找属于自己的路,而不是全身心投入应试训练不顾其余。
中国的中学教育是与此相反的另一套系统,练习练习练习,考试考试考试。哪个更好?说实话我不敢作答。
从学生的角度来说,中国应试教育系统带来许多痛苦,但学生只是教育这件事的利害相关者之一,利害相关者还有家长、社会、政府,个个都重要。从社会角度来说,年轻人自由探索给社会带来更多活力,创新多源自美国跟精英教育方式不无关系。但是,对于大多数美国学生来说,与自己人比还好,如果与亚洲学生比,则训练量明显见绌。美国大学的理工科越来越被亚洲学生占领。是刻意训练剂量持续加大还是适可而止追寻全面发展?这个难题没有简单解,属于每个家庭自己。
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Bishop’s这类学校的毕业生们进入精英大学会感到如鱼得水,因为他们在中学里已经用同样的方式学习和生活了六年。可以说,如果仅从教与学的形式上看,他们现在就在上大学,只是内容浅显一些而已。也可以说,从为社会养成公民的角度看,他们已经在成为公民的路上。相形之下,中国学生的成长阶段泾渭分明,大学以前是应试机器人,大学才开始学习如何成人,开始工作才成人;Bishop’s学生将其提前了四到六年。
回到经济学课堂。
下图中是什么?先不要看答案。
揭晓答案。这是用铁艺做的供给需求曲线。Bishop’s经济学入门课重视画图,于是学生们就用各种各样方式画图。
有“简单”画一画的。
还有用乐高积木做的。
我上的那节课,老师讲面临不确定性的决策(decision under uncertainty),其中讲到博弈论,我现在回想,从头到尾没有用一个专业术语,非常通透。
老师播放电视节目Deal or No Deal,成交不成交。节目到最后剩两个箱子,一个箱子里有100万美元,一个箱子里有1美元,哪个有多少不知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接受节目组给你的41.3万美元现金走人,这就是Deal,成交;二是不接受,No Deal,继续在两个箱子里选,你既可能拿走100万美元,也可能只拿走1美元。
你选成交还是不成交?哪个选择对?
在两个箱子中选一个,预期收益是500000.5美元,大于41.3万美元。那么选不成交?如果最后选中1美元的箱子呢?
选择没有对错,只是反映了玩家对风险的态度:选择成交的厌恶风险,选择不成交的拥抱风险。老师现身说法:“我得养家,我肯定成交,拿走现钱,这41.3万美元对我特别重要。相反,如果41.3万美元对其不是特别重要的人,会倾向于选择不成交,继续玩。学生们可要记住了,这对你们未来的财务决策很有帮助。正确的决定与好结果是两回事。你们要根据自己的情况正确地决定,不要因为结果的好坏去评价决定的正确与错误。”
节目中,玩家是位穷人,他选择不成交,继续玩,开箱,1美元。
他错了吗?如果错,错在哪里?这道题留给《大学·问》读者。
课结束时,老师放了另一个录像,Split or Steal,分还是偷?总金额10万美元,两个人玩,如果两人都选偷,则都什么也得不到;如果两人都选平分,则平分10万美元;如果一人选平分一人选偷,则选偷的人独得10万美元。
你选平分还是偷?
这是典型的囚徒困境。你应该选偷。不论对方选平分还是偷,你选偷的结果都比选平分好,至少不差。对方也是同样逻辑,所以你和对方都会选偷,谁也得不到钱。游戏有且只有这一个纳什均衡。
可是玩家是人,是人就有想法。于是,节目中玩家彼此恳求,表达诚意,然后相互出卖,直到令人耳目一新的策略出现。
玩家A:你听好了,我绝对会偷,无论怎么样都要偷。
玩家B:你这人不讲道理(精神崩溃)。
玩家A:我绝对会偷,所以你应该选平分,因为我拿到10万美元后,保证做完节目跟你平分。
玩家B:你这人不讲道理(精神持续崩溃)。
玩家A:如果你也选偷,那么我们什么都得不到。相反,你选平分,至少还能寄希望于我事后跟你平分。你确实没有理由信任我,但有个希望不是比什么都没有强吗?
玩家B:你这人不讲道理(神智逐渐恢复)。
最后亮牌,玩家B果然选择了平分,精华之处是一直强调自己绝对会偷的玩家A也选择平分。两人愉快地平分了10万美元。
到底发生了什么?
学生说,A是个天才!他制造出B不得不选平分的情境,避免了双方都选偷什么也得不到的结局。
确实如此。
但是,多想想。玩家A的策略可靠吗?
不可靠。
第一,如果要利益最大化,玩家A“应该”选偷,独得10万美元。他没有做此选择,而是选平分,只拿走“应得”的一半。精心设计策略,操纵对方心理于股掌之间,最后却“公平”处事,这不“科学”。
第二,对于玩家A“绝对会偷”的威胁,玩家B并非只能选择平分,将命运交给对方主宰。A与B在游戏中是完全平等互为镜像的,A所做的一切B也能做。倘若理性与智慧皆具,玩家B“应该”这样回答玩家A:你刚才说的我都没听见。你听好了,我绝对会偷,无论怎样我都会偷,倒是你应该选择平分……同样一份套餐回敬给玩家A,就此摆脱威胁,双方回到原点。
如果就说决定本身,这样决定才是正确的。但这一正确决定对B来说真的好吗?双方都理智而智慧,于是锁定在囚徒困境里,走向双输的命运。
人生吊诡。许多时候,不理性、不智慧、不科学、反应不快、受制于人……却使我们走出困境,在人生险途中找到细如发丝的合作之机,尽管它本来“不应该”存在。
假如我在30年前就懂得这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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