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秀下的真问题
对我来说,美国总统大选在希拉里与特朗普第一场辩论的头十分钟就结束了。特朗普质问希拉里:“美国有史以来签过的最差条约就是你老公签的NAFTA!你也有份!你也有份!你也有份!”希拉里一时失语,勉强回答:“条约批准前我反对过!”
如果你不知道NAFTA是什么,它是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将北美洲三大经济体美国、加拿大、墨西哥联在一起;它是克林顿政府任上签署并通过的在中国加入WTO之前的最重要自由贸易协定。巧的是,与我今年同届的耶鲁世界学人加比莉娜来自墨西哥,曾参与了最后半年的谈判冲刺,每次忆当年都眼睛放光。
20多年过去,这个世界完全不同了。传统上主张自由贸易的共和党,其总统候选人攻击自由贸易,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则表示她也反对过自己老公签署的协定。这两人,一个是无法预期的流氓,一个是符合预期的圆滑,共通之处是机会主义,在全球化四面树敌的时代,却是他们中的一个会成为全球化发动机国家美国的领袖。
记忆之中的美国大选从来没有一次与全球化如此相关,这不偶然。我在耶鲁期间上的各种课,听的各种讲座,见的各种人,谈的各种话题,无不在这个议题的笼罩之下,复杂起来无边无际,涵盖一切,投射在美国当下的现实政治之中,却可一刀剖开。
经济全球化今天在美国简直人人喊打,因为它加大了贫富差距。这说来也对也不对。全球化确实加大了一国内部的贫富差距,但拉平了国家之间的贫富差距。
展开来说是这样的:
过去几十年全球减贫的最大成就几乎全部来自中国和印度,近十亿人脱离赤贫状态,自立自主,获得尊严。主要原因不是中印两国的扶贫政策,而是经济增长创造就业。以中国为例,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恰逢中国加入WTO,成为经济全球化最大受益者。尽管在此期间中国的贫富差剧也在猛烈拉开,今天已是几十年来最高,但水涨船高,所有人都从中受益——要在中国找出哪怕一个经济全球化的受害者,何其之难。
美国是另一个故事,要在这里找经济全球化的受害者,多半不用走出我正在写这篇文章的耶鲁医学院咖啡馆,因为“受害者”绝不限于低端工种。经济全球化使国家间贫富差距下降,使高收入国家处于永恒的被追赶状态,无论你是什么工种,多么高端,追赶者的呼吸始终都在你脖子后面。与发展中国家水涨船高不同,发达国家的相对水位在降,使这里的受损者们无法容忍国内贫富差距上升:我们的工作被中国人、印度人、墨西哥人偷走,而把工作给他们的那些家伙却越来越富!
过去十年来,美国政治极化,然后两党政治博弈屡现僵局,然后出现福山所说的美国政治衰败,然后到今天特朗普登场。这就是原因,其他都是说词。
It's the economy, stupid!经济最重要,笨蛋!
耶鲁世界学人精英晚餐会请来贝弗莉·凯芨(Beverly Gage)演讲。凯芨是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专治美国当代政治史。
我问她,纵观美国政治史,特朗普有那么独特吗?
她说,特朗普有两点是真独特,第一是导致党的建制派与基层选票撕裂,共和党的选民要特朗普,而共和党的精英不要,上下如此脱节的情形从未有过。第二是特朗普为总统候选人的体面创下新低。她丈夫是政治漫画家,很苦恼没有题材画特朗普,因为你讽刺他的漫画,他第二天就真做出来了,人家不在乎!
但如果说激烈民粹主义,这在美国政治史上倒是有悠久传统,并不出奇,比如1952年共和党的竞选口号就是“民主党专注卖国20年”。这方面特朗普如果有什么遗产的话,就在于国内议题的超强动员能力,一个人就能搅动成这样。
“有色人群会投希拉里,所以她会赢;但如果只是美国白人投票,特朗普会赢。”
隔天在华盛顿见到英国《金融时报》华盛顿记者站前站长、现彭博社论委员克里夫·克鲁克(Clive Crook)。跟我见过的所有新闻工作者一样,反对特朗普,但认为必须正视美国白人的疲劳感、受挫感、上当感。
“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许多人失去房子,无数人丢掉工作,几乎所有人没涨工资,结果谁负责任呢?一个人也没有。”这次大选开场时,两党政治精英给人的印象,就是要美国人民再次在一个克林顿家的人(希拉里)和一个布什家的人(杰布·布什)之间做选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绝对不行。
许多美国人对政治现状(politics as usual)感到愤怒,特朗普利用、挑动、放大了这愤怒。就算他此次登顶不成,但把他推上来的愤怒却不会消失。如果希拉里当选,恰是政治现状复归的象征,愤怒会不会因此失控?
我想了想,告诉他多半不会。既然经济全球化是美国国内贫富差距的主要推手,那么就有两个应对办法:
第一个就是增加再分配,适度均贫富。这办法显而易见,分配失衡加剧则对之以损有余以补不足。近年来,从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到关于人工智能对人类工作冲击的《机器人崛起》,对现实剖析入木三分,影响极大,而开出的药方都是再分配。
美国社会向来不存在均贫富传统,但从20世纪初以来也陆续创设损有余以补不足的机制。适度均贫富正是当代民主党一贯政纲。比如普遍医保,20年前在克林顿政府任上强推失败,终于在奥巴马手上成功。今天得进一步着力均贫富,是这次民主党内初选中各竞争者都有的政纲,希拉里在其中不属最激进,但也主张向富人征税、大学免学费等。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以前的两党候选人比着说谁更能减税。
第二个就是限制经济全球化,这是特朗普的政纲。共和党历来主张自由贸易,今天之所以有此转变,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不限制经济全球化,焦点就得转向增加再分配。两害相权取其轻,对共和党来说,悠悠万事,不增税为大,最好减税。特朗普再轻薄无德,成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也并非侥幸,也不是因为人们混淆真人秀与现实政治。他确实代表了应对全球化下贫富差距的一种思路:回到过去。
当然,不论是希拉里还是特朗普的政纲,最终都不会是单一策略,而是两者的混合策略,只是比例必然不同。
11月8日,美国人将在两个方案之间选择:一个是增加很多再分配,限制一点全球化;一个是只增加一点点再分配,着力限制全球化。
这确实是当下最重要的选择,值得美国人民认真思考,慎重作答。可惜,一场真人秀把它遮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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