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谁得为IS兴起负责
——听艾玛·斯凯讲述战后伊拉克
艾玛(Emma Sky)从耶鲁来北京见我的时候,恰逢我比较忙,于是请她在办公室用工作午饭,外卖叫了几个菜,就放在办公桌上,极为普通。但艾玛看了,大呼小叫,拿出手机拍了照,当即放在Facebook上,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来中国。
我当时想,专门搞国际实务的,到今天才第一次来中国,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后来,对艾玛了解得多了,我才知道,见惯鲜血的人也会珍惜小确幸。
一发榴弹炮从窗户斜穿进来,击中天花板后爆炸。艾玛惊醒过来,卫兵已在与乱军交火。还好,对方被击退了,至少这次不用死了。
艾玛说,这是2003年底,伊拉克北部基尔库克,这对当时的艾玛来说不算什么。时光倒转12年,第一次海湾战争时,艾玛签过名要去伊拉克,去当萨达姆政权的人肉盾牌,就是平民自愿站在政府大楼上,以“威慑”前来空袭的美军战机。
再往前几十年,艾玛还在以色列的基布茨农场度过少年时光,又与起义(intifada)中的巴勒斯坦人共同生活过——艾玛与中东的关系,就是这样一言难尽,难解难分。
今天,艾玛是耶鲁世界学人项目的负责人,从激荡暂归平静,人生新驿站。在耶鲁大学Horchow厅会议室里,我听她讲故事,却不是从少女轻狂到中年沉静的个人旅程,而是一个大时代,大到超乎我们现在的理解。
因为她在那里。
今天人们把美军2003年入侵伊拉克比作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都是帝国过度扩张并以此为起点开始反卷。小布什政府决意拿下萨达姆政权,以错误的理由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战争;8年后,在奥巴马任上,美军终于撤军,举国支持,却又是一个错误,把伊拉克留给一个错误的政权。伊拉克,美国人会长久地记住这三个字。在这里,美国实力受损,道义有亏,全球领导地位下降。始乱终弃。
2003年,打败萨达姆后,美国人终于发现出了问题:从来没有做过怎么治理伊拉克的计划。指望伊拉克人民自动填补政治真空,创建新的国家治理结构,不现实:民族问题、宗教差别积重难返,这些问题之外,几十年威权体制下,民间组织从无成长空间,统摄一切的威权力量突然被推翻,全社会的现代外表立即崩坏,回归传统形态:血缘、宗族、教派。阿拉伯社会现代化早已失败,战争则将其赤祼祼地掀开来给人看。
谁打破鸡蛋就得负责善后。占领军可以打仗,不宜行政。英美成立了“联盟临时管理局”,相当于临时政府,紧急征召志愿者加盟。
来的人当中,当然就有艾玛。
时值伊拉克战争结束后第三个月,混乱和迷茫之中,无人知道任何人该做什么。从最南端的巴士拉到中部的巴格达,艾玛一路向北,直到最北部基尔库克省省会、同名城市基尔库克,再往北就是库尔德人控制区,不再是实际上的伊拉克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成了这里的最高文职官员,直接向美国驻伊拉克大使汇报,因为并没有别人在这里。战争和战后收拾残局就是这样,需要你是什么你就成什么。她说自己相当于基尔库克省的总督。我听了听,对她说,在中国,这应该叫巡抚。
如果你中学地理学得还可以,就知道基尔库克意味着什么。这里有石油,而石油是最容易获得的东西,谁抢到是谁的。基尔库克因此百年来是四战之地。艾玛在这里待了两年,离开伊拉克时,以为已经见完了一辈子的鲜血。
然而并没有。2007年,她收到了一封邮件。
邮件来自时任驻伊拉克美军总司令雷蒙德·奥迪尔诺(Raymond T.Odierno):“亲爱的艾玛,你做我的政治顾问好吗?”
艾玛没有回信,她并不想回去,但军人从来不会把沉默当作婉拒,将军派人在伦敦登门找到了艾玛,把她带到了将军面前。
“我要你做的就是随时随地跟我在一起,不论我是见伊拉克总理还是视察部队还是开会,一旦我哪里搞砸了,你马上告诉我。”
还不错。艾玛接受了。
这场在国际上广受批评同时在美国国内越来越不受欢迎的伊拉克战争必须结束,这一点没有疑问。问题是,把伊拉克交给谁?
最合理的答案是,让伊拉克人民用投票来回答吧。
大选势在必行,但前提是起码的安定。从2006年起,为平息伊拉克战乱,美军持续增兵。美国也调整了政策:除了必须要打击的对手如伊拉克基地组织之外,其他力量要尽量纳入到政治进程中来。朋友多多的,敌人少少的,统一战线这一套,美国也懂。
如果只用一段话来讲清楚伊拉克迄今发生了什么,从族群的角度看,就是这样的:
伊拉克是一个穆斯林为主体的国家,而穆斯林中,逊尼派穆斯林占少数,什叶派穆斯林占多数。萨达姆出身逊尼派,执政数十年,阿拉伯复兴社会党高层基本来自逊尼派;什叶派穆斯林受压制多年。萨达姆政权被推翻后,什叶派翻身上台,什叶派政治领袖马利基出任总理,逊尼派普受压制。2005年的伊拉克第一次大选,逊尼派根本就没参加。
现在,美国人想走了。不可能设想伊拉克保有和平,而整个逊尼派都被排除在外。美国必须统战逊尼派,于是必须容忍逊尼派发展起来自己的武装,其实不容忍也不行,因为逊尼派总会做这件事,要么你把它统战过来,要么它自行其是,成为叛军中坚。
统一的国家必须有统一的军队。既然接受逊尼派武装,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让逊尼派武装与什叶派武装混一,共同组建伊拉克国家的军队。
马利基坚决不同意,这逼出了艾玛作为美军总司令政治顾问的最大成就。
她与一个意外的人结成了盟友——巴西玛博士。
巴西玛,女性,什叶派,时年38岁,前火箭科学家、时任伊拉克总理马利基的军事顾问,但实际权力比这要大,因为马利基对她言听计从。她也是美军最不喜欢的人,因为力主反对容纳逊尼派武装。
艾玛想见她,坚拒不见,一番水磨功夫后终于见到,然后大吃一惊,原来巴西玛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呢?
这种人在全世界都很多。他们看到美国的强大,于是认为美国所做的一切都有险恶用心、周密策划。巴西玛看到的就是:美国人来了,萨达姆倒了,然后伊拉克变成废墟,能把人送到月球上的国家对这一切必然早有周详安排。“你们嘴上说要打倒萨达姆,其实是要摧毁伊拉克。”
艾玛花了好几个星期才说服巴西玛,一切灾难的源泉,并非出自周密的阴谋,而是出自美国决策者的无知与无能:无论是对基地恐怖组织的渊源,还是对伊拉克有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还是对与灭国相伴而来的责任,等等。
最终,至少在表面上,艾玛说服了巴西玛,而巴西玛说服了马利基,接受将逊尼族武装与什叶族武装混编成伊拉克国家军队的建议。
伊拉克局势迅势去紧张化,稳定似乎不再遥远。
然后,真正的考验来了,大选来了。
2010年初,逊尼派与什叶派均积极参加,伊拉克迎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选。一个对现总理马利基来说无法接受的意外发生了:出身什叶派但主打世俗牌并主张全国团结的阿拉维派赢得了最多议席。马利基派得票第二,相差三个议席。
谁来组阁,马利基还是阿拉维?
艾玛说,美国人自己陷入了分裂。驻伊拉克美军总司令奥迪尔诺支持阿拉维,这也是艾玛的主张。再没有更合适的选择:阿拉维有最多议席,主张派别和解,走世俗路线,这不正是美国最想要的结果吗?美国驻伊拉克大使则支持马利基,理由是伊拉克人没有准备好搞民主,强人政治更有利于稳定,而伊拉克最需要的是稳定。
伊拉克问题在奥巴马政府中的分工是属于副总统拜登主管。拜登听了两边的意见,选择支持大使。
其他且不讲了,美国背弃了自己旗帜上高扬的原则,于是剩下的都是历史:
——马利基续任总理,恢复打压逊尼派,变本加厉。
——在表面上仍保持的短暂稳定表象中,美军撤出伊拉克,留下权力真空。
——什叶派的马利基政权靠拢什叶派大国伊朗。
——为制衡伊朗,逊尼派大国沙特支持伊拉克逊尼派力量。
——以逊尼派保护者自居的ISIS兴起,马利基政权一触即溃,改写从伊拉克到叙利亚的政治版图。
——ISIS羽翼丰满,即向全世界输出圣战,欧洲已成战区,世界政治版图会不会就此改写?
……
其实,把这里面的马利基、阿拉维、什叶派、逊尼派、伊朗、沙特、ISIS换成别的名字,我们会更加熟悉。历史不会简单重复,但总是押韵,马克·吐温早已说过。
艾玛与伊拉克的个人史写在了The Unraveling:High Hopes and Missed Opportunities in Iraq(我译作《崩解:宏大期望及错失良机》)这本书里。她对我说,不写出来我必定会后悔。
这本书出版得太匆忙,来不及找到哪怕一个名人推荐,却上了《纽约时报》《金融时报》《泰晤士报》年度好书榜,还上了《纽约时报》书评头版:“一个写书人的终极追求。”它塑造了今天美国精英对伊拉克战争及对美利坚帝国衰败之源的理解。
最终,它是个悲伤的故事:要有好结果,一切都得做对,而且最多只有一次机会,还不知道机会多大;要有坏结果,只需要做错一件事就足够,肯定够。
而且,谁能事前就说拜登的决定一定是错的呢?谁能保证艾玛的路线图一定会有光明的结果呢?
大历史暂放一边,我问艾玛:“这段经历对你有什么影响?”
艾玛想了想:“伤痕累累,初心未改。”
I am scared by I am what I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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