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一死谢幕
历来死刑为大众焦虑、消遣的盛宴。中世纪的酷刑无不“壮观”。当时执行死刑的场面俨然一出悲剧,既是人生惊心动魄一刻,又是意味深远的一刻。穷兵黩武、屠杀、封建领主或教会的招摇过市以及酷刑,同天主堂及城堡一样无非再普遍不过的日常。这就是当时的道德以及生存的全部深意(应该说当时并无道德可言也无任何生存意义)。最终被判死刑的吉尔·德·莱斯在被捕的当下就已经沦为戏子:登上演出海报,演出指定戏目。
10年前围观贞德受刑的无名大众(不分年龄)裹挟着各种鼎沸之声以及冲天的狂热向吉尔·德·莱斯汹涌而来……
曾经出生入死的战友最终沦为大众围观的中心,但贞德与吉尔·德·莱斯两人,一个清白无辜却为世人嘲弄,一个罪孽深重却集惊悚与煽情于一身!两人唯一的共同点——烈火焚身时激愤的群情!同样无名的大众、同样高涨的激情最终将吉尔·德·莱斯送入了熊熊烈火。说来也怪,吉尔·德·莱斯累累罪行(依照他的供述,他不仅割喉残杀幼童无数,甚至猥亵幼童)引发的惊悚感加上他泪流满面告解之情形,竟触动了大众的恻隐之心。原因何在?大概大众行为走向极端之时,有可能造成极端的恶,也有可能衍生极端的善:行刑当日一大清早如约而至的人群列队游行,祈求天主宽恕即将赴死的吉尔及其同伙,他们在为死刑犯哀鸣之时清楚地意识到:即将赴死的死刑犯即便罪大恶极也无非芸芸众生中的你、我、他。
我们不知被捕的当下吉尔作何反应。
或许一开始他自以为尚有一线生机,弥补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这招错棋。顾及其尊贵身份,诉讼过程中也多加优待:关押点为城堡高级房而非收押穷苦百姓的地牢(审讯也不同以往,并未组成10至15人的审讯团对其轮番逼问),教会法庭负责当庭辩论环节,由南特主教及宗教裁判所法官代理人主持。正因为教会庭审辩论强烈的戏剧张力,吉尔·德·莱斯一跃成为中世纪之最(俗世诉讼之影响远逊于教会诉讼,而且就我们所掌握的资料而言,教会诉讼记录也最为详尽)。
中世纪酷刑之“壮观”不胜枚举,但吉尔·德·莱斯行刑之时最具戏剧性也最动人心魄。至少可以这么说,吉尔·德·莱斯案当属诉讼史上最生动也最悲壮的一笔。
法官所面对的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恐怖制造者,一个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重刑犯。
但正如我前文所说,吉尔·德·莱斯并不狡诈,反而愚蠢到极点。看他庭审时的第一反应便一目了然:他先是破口大骂,继而崩溃,再然后便泪流满面地招认一切不可告人之罪。考虑到此案情节严重,法官事先都比较谨慎,避免在吉尔·德·莱斯首次出庭时涉及案情关键,但还有一种可能,教会法庭之所以一开始采取缓和的态度是希望被告吉尔·德·莱斯承认法庭及法官之资格然后再进一步分析案情并量刑。9月28日教会法庭首次传唤吉尔出庭,将其打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待10月8日再次传唤其出庭。10月8日庭审正式提出对吉尔·德·莱斯的指控:罪不可恕。除圣埃蒂安-德梅尔莫特一案中侵犯教会豁免权这一指控外,另有召唤魔鬼,猥亵并残杀幼童,为魔鬼献祭幼童断掌、眼睛及心脏等指控。吉尔听后勃然大怒,或许他终于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于是他大骂法官并且拒不认罪。又或许他仍在盘算着借此拖延诉讼过程,等待旁人介入。但他旋即便领教到法官之决绝,法官的态度十分明确:刻不容缓,绝不手软。13日,吉尔再次出庭,气急败坏之下辱骂诸位法官,满口“淫僧”、“亵渎圣职”,并离间教会法官与列席的俗世法庭庭长。法官始终冷眼相待并当庭开除了狂徒之教籍。
在当时看来,开除教籍乃重罚。表面上似乎吉尔·德·莱斯凌驾于法官,但他自始至终是个虔诚的教徒(抛开其召唤魔鬼的劣行及罪孽不看),所以开除教籍的决定一下让他当场崩溃。重返孤独房间后夜不能寐的吉尔噩梦连连,前所未有地胆战心惊。
眼下只有一条可怕的出路,却非常适合他这狂徒:浴火而亡!必然的灾难之火,壮丽之火,癫狂之火!烈焰光辉的一瞬,应火光而来的看客绝对会为他心醉神迷……
活在往昔光辉中始终抱持着幻想的吉尔·德·莱斯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打破了自己本就可有可无的原则,最终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此时吉尔的光辉之路只能靠罪行铺垫,但仅靠罪行仍旧无法光芒四射,除非掬着一把热泪在临死的最后一刻绝望地坦承所有的罪过,与此同时彰显自身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可怕特质!
无论如何他始终愿意追随信仰之路,并按教义行事。
他要悲吟着祈求天主宽恕,祈求所有曾经被他看轻到尘埃里的人宽恕自己。他要悲吟着祈求,在临死的最后一刻祈求,在这沉重而无比光辉的一刻他的热泪滴滴是真实的血泪!
无力回天之时脆弱的吉尔想到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也无法完整地追踪或描摹他临死的心路历程。如同狂风暴雨之夜转瞬即逝耀眼的闪电……吉尔·德·莱斯事件同样难以捕捉,所以我们所面对的并非清晰的单一事实,而是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的各种可能。我们必须或者说必须试着还原事件本身,借助档案还原悲惨的事实。但千万不要忘了,已逝的吉尔·德·莱斯无论如何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只能默不作声地听凭我们各说各话。所以档案记录必须细致(有时出现不雅的表述也理所当然),因为只有细致的记录才能还原罪犯行为及思想的错乱,比如他的热泪、招供及祈求。否则我们将错过闪电般难以捕捉的事实真相。所以必须细致地记录并还原事件始末,否则我们无法理解罪犯自身的混乱。因此(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必须在列举事实的基础上添加评注。为什么要加评注?单纯的事实难道能完整地还原吉尔戏剧性之死?讲述事实原委难道能抛开电闪雷鸣般难以捕捉的各种可能性?
孤立无援的吉尔在两天之内沦为行尸走肉,于1440年10月15日再次出庭:也只有死亡才能把一个人蹂躏成这副模样……他低下了头,双手掬着一把热泪祈求法官原谅他无礼的谩骂。第一次出庭他拒不认罪,不过虽然他否认了教会最看重的事实,却一口说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无耻罪行:残杀幼童!
他双膝跪地,泪流满面,“久久地长叹”,祈求法官收回成命不要开除他的教籍。法官宽恕了他也答应了他的请求,不再开除其教籍。最初招供时他遮遮掩掩也正常。或许一开始他仍在迟疑:有的事是不是该绝口不提。或许他心存侥幸:教会或许会宽恕一个连续弑童却有悔过之心的大封建领主,却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召唤魔鬼的判教之徒。或许他有这方面的考虑。
但要说他突然大变只是做做样子也不可信,毕竟最难的就是跨出第一步——招认罪行。我相信他确实彻底乱了方寸,内心挣扎也纠结。尽管看不见希望的曙光但一开始他便看到了一条出路(虽然骇人):招认无耻罪行蛊惑听众。不蛊惑无以存活?不蛊惑何以存活?那就一死“流芳百世”!听众因他累累罪行浑身战栗,但与此同时他心中的不忿与不平也完全舒展开来。惊恐之下受其蛊惑的听众在颤抖!不再遮遮掩掩的罪犯终于满足了自己的表演欲,罪犯之所以招认,往往因为或许可以借由灾难的罪行迎来灾难之火——浴火重生之火。
10月21日吉尔·德·莱斯终于开始道出关键,坦承一切不可告人的罪行,10月21日也正是教会法庭决定动用酷刑审讯之日。吉尔极有可能因为忌惮酷刑所以主动选择了招供。我以为酷刑之威胁的确有可能促使人一时冲动,却绝不构成关键动机。面对酷刑审讯的威胁,吉尔请求法官再多给他几天时间考虑。他的确拖延了几日、反复考虑,但其实事先他已经承诺会一一招认令法官满意。他争取由俗世法庭庭长(而非教会法官)主持审讯,参与审讯的包括圣布里厄主教。教会法庭推迟酷刑审讯后,吉尔暗自决定要交代耸人听闻的罪行,之后便老实招认了罪行。10月22日的庭审具有决定性意义。面对所有教会法官及满座听众,吉尔道出了罄竹难书之罪行。句句惊悚:他本人及其同伙检视一圈砍下的头颅,然后亲吻选出的最美头颅;一伙人亲眼看着将死之人狰狞的面孔哄然大笑。
唯有强烈的戏剧张力才能造成轰动效应。若非大封建领主手中掬着热泪,若非这哭泣的罪犯无比尊贵的身份,罪行又如何为他铺垫神坛?……他又如何非凡地光芒四射?因为他表现出罪犯的强大特质(如果仅仅只是一出悲剧,并不需要罪犯身上睥睨天下的气势)。罪犯让人陡然一惊的同时心头一震,让听众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心,让听众看着他泪流满面的同时自己也湿了眼眶。
吉尔之死令人痛心,因为同情。半是因为他的暴行,半是因为他高贵的血统,一个高贵的死刑犯涕泗横流,触动了每一个听者的心。
俗世法庭最后宣布死刑判决时,庭长与吉尔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言谈间不似法官与犯人的对谈,那敬重的意味倒似平日里两个平等之人的交流。或许临终一刻吉尔尊崇并认同了这位庭长,而定夺了吉尔生死的庭长仍旧忌惮吉尔所代表的大家族。但我尤以为,滥杀无辜的吉尔之无耻、卑劣加上他所表现出的尊崇、热泪盈眶、强大特质无一不让俗世法庭庭长无所适从,面对罪犯面对禽兽恶行他无法再有对立之感。
我相信罪犯也隐约觉察到此时自己的死刑判决制造了怎样的动荡。
宣布判决的当天,无论吉尔还是为他感动的法官都极为幼稚。一个死刑犯竟幼稚到请求俗世法庭庭长说服南特主教(教会诉讼负责人)答应一个“过分”的要求:由主教及教会人士安排人员送他至刑场,并为他及随后赴死的同伙祈求天主的宽恕。
俗世法庭庭长竟当即答应,南特主教也的确恩准了这一请求。
这并非吉尔第一次提出请求,而且之前的请求也已获恩准:法庭宣判对吉尔·德·莱斯执行绞刑后立即执行火刑,但吉尔·德·莱斯希望自己尸身不至“四分五裂、烧成灰烬”,而是装殓后葬于加尔默罗会天主堂。
于是吉尔之死格外“壮观”。
最后的审判于拉图诺瓦城堡进行,死刑判决一下,汹涌人潮伴随整齐的高歌与祈祷为不幸的罪人送行。直到最后一刻吉尔仍然无法掩饰自己对一众卑微平民的不屑与蔑视,汹涌的人潮却依然紧随其后一直相守并为他祈求天主。人潮越过卢瓦尔河直抵俯瞰整座城市的草地。
吉尔·德·莱斯所热爱的圣音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如光辉乍现,他终于如愿以偿在光辉灿烂中死去。绳索吊住的尸身一时间竟光芒四射……最后,“名门望族的夫人、小姐”从熊熊烈火中抬出了他的尸身。
她们为他装殓,无比庄严地护送他的棺椁至最后的归属。加尔默罗会天主堂将以庄严肃穆的祭礼抚慰他的亡灵。
- 《吉尔·德·莱斯继承人陈情表——挥霍的一生》,选自H.莫里斯修士《回忆录》,第二卷第一辑,第338页。(本书所有未标明“译注”的注释,皆为原注。)
- 就吉尔·德·莱斯事件与蓝胡子故事的关联问题,夏尔·珀蒂-迪塔伊曾在1902年出版的《查理七世》第183页有过明确表述:“我们不相信吉尔·德·莱斯为蓝胡子的原型:起源民间的蓝胡子与七任妻子的故事历史更为悠久,并不符合仅有一次婚姻(分居两地)的吉尔·德·莱斯的生平,两者毫无关联。”
但布列塔尼人与旺代人明显融会了蓝胡子故事与吉尔·德·莱斯事件。
- E.博萨尔神父《法兰西元帅吉尔·德·莱斯》,第一版,1885年,第399页。
- “吉尔·德·莱斯元帅就是这一丑闻的主人公”这话很难从穷苦百姓口中说出,尤其面对自家的孩子。冠上“蓝胡子”这样的名字反而容易些,也不减真实人物的色彩。
- A.布尔多神父《尚多塞——吉尔·德·莱斯及布列塔尼诸公》,第78页。
- A.布尔多神父《尚多塞——吉尔·德·莱斯及布列塔尼诸公》,第67页。
- 如果有时我们的同类透着至高之气,是不是可以反过来说此人也怀着等量的恶?
- 参见乔治·杜梅吉尔,《日耳曼诸神》,巴黎,1939年,第16页多处。
- G. 杜弗伦·德博库尔,《查理七世》,第三卷,巴黎,1885年,第389—390页。
- 之前萨洛蒙·雷纳克快速且粗略地浏览档案后竟将吉尔·德·莱斯坚信灵魂得救之因归于吉尔·德·莱斯之幼稚!(参见第264—270页)
- 《阿尔玛》,著名圣歌,开头第一句为“慈悲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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