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奥尔良风云
我说这是贵族之悲,因为贵族这一阶级其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悲剧,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一出“悲喜剧”。就吉尔·德·莱斯而言,1433年失势便拉开了悲剧的序幕,直至1440年。无缘沙场的生活宛如死水一潭:充斥着杀戮与无谓的挣扎。
法兰西元帅心有不甘也无济于事,最后一次亮相沙场却沦为炫耀武力的装饰(第133—134页)。当天陆军统帅里什蒙率法兰西国王卫队与英军对峙,双方按兵不动。炫耀武力一番,尚未交火双方便全员撤退。吉尔·德·莱斯也不忘趁机大肆炫耀尖兵利甲!也许是偶然,但此后曾经与他出生入死、血洗沙场的战士的确全都沦为耀武扬威的装饰(除非地方事务)。如同今人喜欢驯马,当时热衷于排兵布阵的吉尔·德·莱斯自然也因此导致了军费超支,甚至沦落到卖地维生的境地。与贞德出生入死时家大业大的吉尔·德·莱斯尚且能合理开支,外祖父逝世后其名下家财更是翻了数倍,之后不久其财务状况却一落千丈。拉特雷穆瓦耶的失势架空了吉尔·德·莱斯的法兰西元帅。按常理吉尔·德·莱斯绝不可能倾家荡产,谁料难以满足必需开支的法国元帅开始了肆意的挥霍与炫耀!冲锋上阵远不及维持一个空壳元帅的头衔沉重,风光不再之时只能虚张声势。
不少档案涉及吉尔·德·莱斯的挥霍行径,但缺乏具体细节阐述其破产缘由及程度。我们只知大概不知其中原委。
吉尔·德·莱斯挥霍无度绝对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否则不至于走投无路。但他的挥霍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挥霍,而是源于原始人性的极端游戏心理。举手投足间各种返古特征的吉尔·德·莱斯除战争外,最推崇的便是贴合自己个性的挥霍游戏。于是无缘沙场的暴力分子作为补偿选择了挥金如土的极端游戏。如果不是悲剧收场,这挥金如土的极端游戏也确实令人目眩神迷。
百无一用的吉尔·德·莱斯选择了唯一的出路:享乐,纵情享乐。深陷封建世界还能作甚?
封建特权唯一的意义就是不事劳作游戏人生。唯有战争彰显其特权价值。所以如果仅仅只是无益地挥金如土,又如何企及沙场厮杀之狂热?于是挥金如土的吉尔·德·莱斯俨然成了贵族的笑话。肆意挥霍成风的时代行将远去。曾经城与城的确为挥霍攀比而兵戎相见、筑高墙营垒。但在深陷深刻变革的十五世纪,面对现实远比维持表面风光重要。
吉尔·德·莱斯一人继续原始的行事作风,恐怕也只有十二世纪的贵族才能理解其行径。十二世纪某次御前会议在利穆赞举行,期间竟有骑士往耕地撒钱;另一位骑士也不相上下,烧蜡烛做饭;还有一位骑士“招摇”地扬言要火烧所有良驹。今天我们自然知道“招摇”意味着什么,“招摇”一词完美解释了吉尔·德·莱斯老爷不可理喻的挥霍。
当今社会讲求积累财富,财富在于日积月累,但当时不同,当时崇尚铺张与浪费、散财与败财。积攒财富等同于劳作;相反,印第安部落互换礼物、分钱败财之行就有了游戏的意味。积攒的财富只是附属品,而在铺张、败财之人看来铺张与败财因为不带任何目的性所以具有无上价值:纯粹为浪费而浪费,为散财之目眩神迷。因为挥金如土、散财送钱,所以必须活在当下,于是活着并不期待未来而要及时行乐。但活在当下意味着即便一掷千金目眩神迷、风光无限也只是短暂一瞬,终归是一无所有。
耕地之上洋洋洒洒的纸钞、厨房里燃尽的蜡烛以及火焰中嘶鸣的良驹,仅仅只为及时行乐。
无缘战场的吉尔·德·莱斯疯狂挥霍,也只为及时行乐。
也终是一无所有。
1434年春,西雷事件后尚未彻底放弃的吉尔·德·莱斯仍与拉特雷穆瓦耶保持联系。失势后不得出入宫廷的拉特雷穆瓦耶(原先的宠臣)企图从小的争端入手:其友波旁公爵与勃艮第公爵持久的对峙给了他机会。他有意支援波旁解救地处勃艮第境内遭勃艮第军围困的波旁城市格朗西。拉特雷穆瓦耶看好查理七世的态度,于是建议吉尔·德·莱斯举兵解救格朗西,当时吉尔·德·莱斯应该热心地答应了。
后续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进展不顺,似乎有人从中作梗……
查理七世的确正式委派吉尔·德·莱斯解放格朗西,但格朗西落入勃艮第军之手的当下,吉尔·德·莱斯人在普瓦捷……实际上他已从布列塔尼撤军并将军队暂交兄弟热内。
无用武之地的法兰西元帅尚未完全放弃。
他转战奥尔良打算纵享纸醉金迷的生活,但因为拉特雷穆瓦耶的再三邀约,吉尔·德·莱斯最终跟随拉特雷穆瓦耶前往波旁。眼下的问题是如何援助波旁公爵(虽然徒劳)。
执迷不悟的两人企图第二年初行刺卢森堡公爵。因为1435年2月波旁公爵与法兰西国王协定纳韦尔停战后,卢森堡仍与法兰西交火不断。
但两人缺钱,其次两人分歧不断:尤其针对吉尔·德·莱斯纸醉金迷的生活理念。
所以吉尔·德·莱斯总是举棋不定。极端混乱、无措之下吉尔·德·莱斯选择不再听任拉特雷穆瓦耶摆布(即便对方再三煽动),因为他已经明显预感到与拉特雷穆瓦耶为伍毫无意义也无任何名利可图,于是断然放手,从此过上了罗马红衣主教般脂粉气的奢华生活。
唱经班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自封普瓦捷圣希莱尔天主堂议事司铎(历来仅阿基坦诸位公爵担任此职)的吉尔·德·莱斯。集宗教、战斗元素为一身的吉尔·德·莱斯华丽登场,出行皆有僧团相伴,俨然“主教阵仗”。僧团设于马什库勒营垒内的圣婴堂,下设议事司铎多名、主教一名(名义上的主教)、唱经班(近似于大天主堂唱经班,下设领唱一名,歌者多名)。僧团五十余人皆锦衣圣装加身,每人良驹一匹。僧团外另设军团:两百号骑兵垫后,武装先遣队及号手开路。除此外另有术士、炼金术师、军械师、画师以及沿途抬管风琴之人……罪孽深重的孤独之人不免迷恋前呼后拥的王者阵仗。奥尔良当地档案(已做公证)
记载,吉尔·德·莱斯居留奥尔良一年多的时间内整个僧团、军团如影随形。早前吉尔·德·莱斯一行浩浩荡荡抵达普瓦捷,繁奢的车马仪仗便已惹得众人议论纷纷,也因而载入了史册。吉尔·德·莱斯让两位迷人歌者近身伺候,之后更将两人带入犯罪的深渊:一人为瓦纳的安德烈·比谢,此人至少为吉尔·德·莱斯送上两名幼童;另一人为拉罗什的罗西尼奥尔,此人曾受吉尔·德·莱斯赏赐得到马什库勒的一块土地,也曾参与转移尚多塞塔底的幼童尸骸(见第163—164页)。吉尔·德·莱斯甚至于圣希莱尔天主堂为两人专设圣职。很显然,吉尔·德·莱斯喜欢华丽的“表演”,华丽的表演有种犯罪的快感。夜夜笙歌中天使般的嗓音以及堕落的美男子都令他疯狂。
普瓦捷之后一年多吉尔·德·莱斯恣情奥尔良,这位空壳元帅(按例可撤销他的元帅头衔,最终还是做了宽大处理)极尽能事徜徉无间地狱,毫无收入来源却坐吃山空,漫天花费八万埃居。1437年,安格朗德及尚多塞两处最重要的房产——长期以来为布列塔尼公爵约翰五世所觊觎——仅以十万埃居的低价抛售。此后捉襟见肘的吉尔·德·莱斯唯有暂时退居布列塔尼领地。
吉尔·德·莱斯选择定居莱斯地区的马什库勒城堡。
吉尔·德·莱斯并未漫天撒钱,也从未活烧良驹或者烧蜡做饭,但他挥金如土的做派同样充斥着浮夸、招摇、无理的游戏感,与十二世纪利穆森撒钱烧马烧蜡的闹剧并无二致……
此时,受让·德·克拉翁所托辅佐吉尔·德·莱斯的领主吉约姆·德·拉朱梅里哀弃吉尔·德·莱斯而去。
过去无论大小战役皆有拉朱梅里哀在侧出谋划策,1434年年底军团随吉尔·德·莱斯抵达奥尔良之际拉朱梅里哀也仍在其中。
奥尔良期间的挥霍无度无疑燃尽了吉尔·德·莱斯再战沙场的可能,此后仅死路一条。他也万万做不到像十二世纪利穆森贵族那样规规矩矩了却余生,于是各种胡作非为断送了自己的一生。1429年奥尔良光荣一役,六年后仍是奥尔良,吉尔·德·莱斯却亲自拉开了悲剧的序幕。
当初选择奥尔良正因为执迷于往日光辉,居留此地一年多后却清楚地意识到时光一去不复返。
唯有纸醉金迷的生活能够维持吉尔·德·莱斯的幻想:
幻想自己仍是那意气风发、与贞德出生入死、所向披靡、扭转时局为国争光的法兰西元帅。奥尔良解围战对吉尔·德·莱斯而言意义非凡,当初他自然无法理解贞德解救奥尔良背后的良苦用心,作为一个封建领主他怎么可能关心人民命运?“人民”一词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他只关心自己。但紧要关头他虽不理解何为“情怀”但也能为之拼杀……1435年5月8日又逢一年一度奥尔良解放日,吉尔·德·莱斯希望奥尔良人民在爱戴救城英雄贞德的同时也记得自己的功劳。4年前救城英雄贞德虽不幸惨死于火刑,但同样拼死拼活解救奥尔良的二号人物吉尔·德·莱斯仍然在世,他要再造群情狂热之势,而且这一次他要独享群民之爱戴,于是一时间奥尔良解围战以及图列尔战役成了吉尔·德·莱斯一个人的辉煌。
奥尔良解放日庆祝活动持续多日。为了麻痹自己吉尔挥金如土花钱成瘾。自英军撤离奥尔良后,所谓的解放日庆祝活动便是庞大的游行队伍一路演绎1429年战事相关的“秘闻轶事”,借此活跃气氛。1435年游行队伍抵达桥街时正上演强夺图列尔及卢瓦尔河桥头堡一幕。就我们所掌握的当地财政支出看,奥尔良当地政府的确出资资助了当年的庆典活动,但金额极小。吉尔·德·莱斯三天两头花大价钱演绎秘闻轶事也“演出”了自己的毁灭之路。一件衣服只穿一次的吉尔·德·莱斯不断添置各式华丽新衣,设葡萄美酒佳酿佳肴款待看客。1435年及1439年两次演绎图列尔战役时所用的同套军旗及旌麾同样由吉尔·德·莱斯出资。我们有理由相信当年八万埃居的巨额开销大多属于节日支出。
回到布列塔尼后吉尔·德·莱斯囊空如洗。
各家族成员收到王室禁止吉尔·德·莱斯治产的王令后无不怒火中烧,此时的吉尔·德·莱斯可谓人财两空。禁止吉尔·德·莱斯治产的王令已经下达至昂热、图尔、奥尔良、尚多塞及普左日。纸醉金迷惯了的吉尔·德·莱斯唯有变卖家产才能为继,当时却无人(至少王室)敢冒大不韪与之交易。
或许当时吉尔·德·莱斯尚未彻底潦倒。但抛开其个人道德风化问题不谈,王室这一禁令足以预示下一轮的重创:财务危机。
奥尔良期间的纸醉金迷生动地烘托出吉尔·德·莱斯强烈的个人特质。两次结缘奥尔良,却最终如壮烈的烟火!
1435年再回奥尔良注定了只能以悲剧收场。风光不再、百无一是的吉尔·德·莱斯妄图借由戏剧化的方式重拾往日辉煌,却也因此断送了自己。
1435年的奥尔良,吉尔·德·莱斯极尽能事借由戏剧表演再现当年大败英军的全盛气焰。
1440年他将吸引汹涌人群共赏别样火焰——暧昧又阴森的罪恶之火!以生命献上这最后的烟火。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场大戏的确波澜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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