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贵族之悲
吉尔·德·莱斯的确活在特权阶级的战争游戏中,但世事在变。吉尔视战争为游戏,但当大多数特权阶级不再抱持这一观点时便是其退出历史舞台之时。时间证明,战争导致生灵涂炭也挥霍了太多血汗,必然拖累整个社会。战争发展到后期情势只会愈加复杂,到了那时同样饱受战争之苦的特权阶级也开始无心战事,认识到必须让位于理智。同时,一场战争所必需的技术力量及军饷都要求国家机器的介入,而不再仅限于个人的心血来潮。吉尔·德·莱斯在世时,步兵及弓箭手的出现显然已经弱化了玩弄奢侈战争游戏的重骑兵。曾经战功赫赫披盔戴甲的重骑兵俨然土匪强盗一般杀伤掳掠,必然为等级分明的正规军所取代,因为只有严明的等级制度及纪律才能勉强保住特权阶级的战斗成果。
战争仍保留了部分游戏的特质,严格说来今天也如此。但如今严明的纪律、如山的军令以及科学的作战指挥打出了理性作战的旗帜,倒教人在“战争究竟是游戏还是理性博弈”的基本讨论中忘记了一点:直到后来的后来,战争才有意摆脱历来的核心与本质——个人的狂热与暴力,这才迎来了冷血理智的强势上位。
但世事变化也需要时间,毕竟涉及巨大的演变,现代武装不可能即刻扑灭长久以来塑造战争的暴力游戏。但贞德一死,仍手握法兰西元帅大旗的吉尔·德·莱斯在整顿后的正规军中实际上已无立足之地。1434年陆军统帅里什蒙终于扳倒了拉特雷穆瓦耶,法兰西王国也正酝酿着新的管理制度——1439年的奥尔良三级会议。
1434年吉尔·德·莱斯仍然坐拥法兰西元帅头衔,却随着拉特雷穆瓦耶的失势而一落千丈。曾经“徜徉沙场的风流骑士”一呼百应,调兵遣将挥斥方遒,也常酒后乱性,血雨腥风中与贞德出生入死一路勇夺图列尔及帕泰,甚至于贞德死后的拉尼之战仍有他恣意的英姿。
新制度在酝酿,却再无人为他保驾护航谋划算计,曾经的赫赫军功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浑浑噩噩的吉尔·德·莱斯无论其精神状态还是对外界的反应显然已经无法适应新的形势与需求。
1432年便已深陷弑童泥潭的吉尔·德·莱斯早已千疮百孔,各种因素盘根错节最终导致了这一结果。1432年8月他仍旧徜徉恣意于拉尼战场。11月暴戾的外祖父离世,终于能喘口气的吉尔·德·莱斯迎来了自由,却也逼近了毁灭。突然而至彻底的自由显然成了纸醉金迷的助推器。随之而来的夏季,拉特雷穆瓦耶倒台,累及吉尔·德·莱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说过他愚蠢……但我同样说过,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游戏,游戏人生,人生如游戏。拿起屠刀他便万劫不复……
我说他幼稚。因为他以一种幼稚的方式,决绝且疯狂地践行着狂暴战士式的封建精神:战争中施暴的快感牢牢地钳制住他,也给了他一席之地。一个硝烟弥漫的社会也只可能满足一个特权阶级对浮华世界的期待。得来全是虚妄,一腔激情却早已付诸东流。千疮百孔的封建世界为了利益抛弃了他,他也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有一点,吉尔·德·莱斯绝非泛泛之辈,不可能坐吃山空。即便往前一步就是无底深渊,吉尔·德·莱斯也绝不会选择黯淡无光。
吉尔·德·莱斯之悲首先教人窒息。本来不该仰视或怜悯一个恶棍,但悲剧之悲在于特权阶级逐渐丧失了赖以为生的优渥条件,封建世界的崩塌带来了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同时,森森营垒弥漫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尚多塞、马什库勒塔底腐尸横陈(见第159、163—165页)。无外人涉足的森森营垒之内多少幽闭墓穴。旧时封建战争中对外权势之象征及避难所的森森营垒内领主仍然是神一般的存在。旧时战争让人狂热,营垒让皇亲国戚陶然、让他们沙场拼杀也让人滋生恶念。城堡这一存在拥有自己的游戏规则,除非完全摒弃城堡所具化的封建思想,否则掌控着城堡又依附于城堡的领主绝对不可能轻易抛开城堡的游戏规则。但像克拉翁那样骨子里流淌着有产一族贪婪之血的高效谋利、精明算计之人,如果有心拒绝,便有能力抛开这一套游戏规则。但如若特权阶级将利益摆在了第一位,便等于自降格调,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为利益而劳作,在特权阶级看来无异于养成了奴性。相反,无心俗物的吉尔·德·莱斯完美诠释了城堡的游戏规则,但也因此走向了绝路。
所以吉尔·德·莱斯之陨落有悲壮之气。
浓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吉尔·德·莱斯一人夜以继日深陷犯罪、同性生活、坟冢的孤寂中无法自拔。落入沉默深渊的他无法忘记自己热吻的受害幼童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
死寂如坟的城堡为吉尔·德·莱斯之陨落披上了戏剧的迷幻色彩。
我们猜不透这只恶魔的心。
每一个清晨,他走出浴血的房间,留下身后一双双无法瞑目的幼童双眼……穿过马什库勒与提弗日的街头巷尾。
长久以来吉尔·德·莱斯这颗满布阴影的心灵是否藏匿着更为沉痛的真相?
首先,悲剧氛围影响着吉尔·德·莱斯其人。拉特雷穆瓦耶失势导致了吉尔·德·莱斯一落千丈,这是第一层悲剧。
拉特雷穆瓦耶失势导致吉尔·德·莱斯败落,这不仅是吉尔·德·莱斯个人之悲剧,也是一个充斥着狂暴战士、夏吕思的愚蠢血腥世界之悲剧。曾经的封建世界离不开“失控”二字,“失控”即战争法则。但朝堂政策有变,从前的封建世界因为“智”的参与发生了质的变化。“智”或“算计”并不矜贵。“算计”甚至“审慎”都不矜贵,贵族也并非圣贤。吉尔之所以悲剧,正因为其血液里毫无“智”的纯粹,因为血液里毫无“智”的纯粹,吉尔·德·莱斯只能悲剧。
有人或许会反对却无法撼动这一观点:吉尔·德·莱斯若非贵族,若非他拒绝算计、审慎(救赎之本),绝不至于道尽途穷(而是巧借算计与审慎)。
首先我们必须清楚一点,吉尔·德·莱斯的确悲剧,再进一步思考便会发现这悲剧背后是一整个社会的悲剧,一个拒绝思考(拒绝思考注定了绝境)的封建世界以及整个贵族阶级的悲剧。
什么意思?
因为愚蠢,所以贸然而断然地拒绝,因为拒绝所以注定悲剧。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们偏离了吉尔·德·莱斯其人其事,事实上若论断脱离了主角本身或者脱离了吉尔·德·莱斯的标签——封建制度,一切的讨论将毫无意义。因为吉尔·德·莱斯的唯一悲剧之源,正是其所具化的封建制度。毫无疑问,愚蠢地通过残酷游戏动用暴力的封建制度无异于导致古希腊灭亡及个人悲剧的极权。因为理性的不作为,酿成了悲剧。
但这并不意味着悲剧有权奋起反抗理性。理性的反面完全不可能支撑起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权利。违背了理性谈何权利?但直接造成悲剧的人类暴力能够反扑理性,所以理应摒弃(至少不能忽视或轻视)人类暴力。因为吉尔·德·莱斯案有别于一般个人犯罪,我必须强调一点:吉尔·德·莱斯的累累罪行应归咎于其身后整个社会。吉尔·德·莱斯挥舞屠刀大开杀戒之时,整个封建社会的弊病暴露无遗:
施暴者肆无忌惮,受害者手无缚鸡之力。纵容(或者说充斥着)悲惨游戏的封建社会为狂暴分子提供了一个充分杀戮的极权舞台!这个世界的确正酝酿着深刻的社会变革企图逐渐缩减差距,但也因变革之剧烈与突然,酝酿着新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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