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是无声的,萨德的语言是反常的
常见的语言拒绝暴力的表达,只承认暴力的存在是不合法的和有罪的。常见的语言通过消除暴力的一切存在依据与借口来否定暴力。但是,暴力终归会出现,哪怕暴力发生了,也会被认为是哪里出了错,同样,落后文明的人认为,死亡是有人通过巫术或其他方法犯下的罪行。先进社会中的暴力和落后社会中的死亡并非像一场暴风雨或洪涝灾害一样自然发生 :只需犯下一个错误就会让其发生。
然而,无声并不能消灭语言所无法肯定的东西:暴力跟死亡一样难以约减,哪怕语言通过某种方法躲开普遍存在的灭亡——时间 的平静的作用——受到损害、被限制的也只有语言,而非时间,亦非暴力。
暴力被视为无用的和危险的,对暴力的理性否定无法消除其所否定的东西,死亡的非理性的否定同样如此。不过,就像我提到过的,暴力的表达遭到了否定暴力的理性和暴力自身的双重对立,暴力局限于有关暴力的语言的无声蔑视中。
当然,要在理论上思考这个问题很难。我会给出一个具体例子。我记得有一天读了关于流放犯的故事,看完以后我很是沮丧。不过,当时我以相反的视角想象了故事,即从见证者所看到的行刑的刽子手的角度,想象会发生什么。我想象着这可怜人在写,想象着是我在读:“我一面咒骂他,一面扑到他身上,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无法反抗,我使尽全力用拳头捶打他的脸,他倒了下去,干完活后我又踢了他几脚;我觉得恶心,便在肿起的面孔上吐了口吐沫。我不禁大笑:我刚刚咒骂了一个死人!”不幸的是,强行写下的这几行似乎颇为真实……不过,刽子手可从来不会这样写作。
原则上,刽子手不会使用暴力的语言,这一暴力是公认的权力机关赋予的,他使用的是权力的语言,权力让他表面上得到宽恕,让他的行为合法,并赋予他高人一等的理由。这让使用暴力的人变得沉默,且惯于无视规定。对于使用暴力的人来说,无视规定的想法打开了通往暴力的大门。对于渴望折磨他人的人来说,合法的刽子手这一职务为他提供了便利:只要刽子手在行使其职责,他对其他人所说的语言就是国家的语言。如果他受到激情的支配,那么他就会耽于阴险的沉默,这一沉默能给予他唯一的快感,令他满足。
与我随意构想话语的刽子手相比,萨德小说中的人物有着不同的态度。这些人物不像文学或日记这样明显私密的体裁里那样对普通人说话。他笔下的人物即使说话,也是在对同类说:萨德笔下喜欢施刑的放荡之人相互对话。但是,他们让对方说很长时间,让他们得以证明自己有理。他们通常认为自己随性而为。他们炫耀自己能够按照自己的法则行事。尽管他们的观点反映了萨德的思想,但是各种观点之间并不协调。有时,他们又受痛恨本性的情绪控制。总之,他们所肯定的是,暴力、过剩、犯罪、酷刑具有至上的价值。这样,他们并不忠于这种作为暴力本质的深层的沉默,暴力从不说自己是存在的,从不肯定自己具有存在的权利,总是在不言中存在。
萨德的作品中,暴力不停地打断无耻残暴的故事,说实话,关于暴力的这些论述尽管出自这些暴力者之口,但并非他们所做的论述。如果这样的人物真实存在,他们或许会静静地过完一生。其实,正是萨德自己的话语通过这种方式对他人 在说话(但是,萨德从不尽力以连贯的、有逻辑的方式讲给他人听)。
因此,萨德的态度与刽子手完全相对,刽子手的态度是萨德态度的完美背面。萨德在写作的同时,在拒绝无视规则的同时,将自己的态度赋予自己笔下的人物,而现实中,这样的人只能保持沉默,不过在他的作品中,他可以用这些人物向其他人表达矛盾的论述。
他这一做法从根本上来看是含糊不清的。萨德在说话,但是,他以沉默着生活的人之名而说,以只能缄默的完美的孤独之名而说。萨德是孤独之人的发言人,孤独之人从不关心同类:他在孤独中是一个至上的存在,从不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不向任何人为自己辩护。他对他人犯下的过错反过来也让他痛苦,他从未停止对这种痛苦感到恐惧,他与他人之间建立的联系中从来都只能放入微弱的情感,他人与他亦是泛泛之交。与他人建立联系需要耗费极端的能量,但是我们的问题所在正是极端的能量。莫里斯·布朗肖在写关于这种道德孤独的问题时指出,孤独之人一步步走向完全的否定,首先走向对所有他者的否定,随后按照某种可怕的逻辑,走向对自我的否定:罪恶之人在极端的自我否定中,成为自身引发的大量罪行的受害者,走向灭亡,然而同时在某种程度上,罪行被神化了,在罪恶之人身上得到颂扬,罪恶之人则为罪行获得胜利而欣喜若狂。暴力自身带有这种狂乱的否定,让一切可能的论证都无法进行。
不过,有人会说萨德的语言不是普遍使用的语言。萨德并非对所有人说话,他只对少数人说话,那些在人类中能够达到一种非人的孤独的人。
说话的人,无论是否丧失理智,只要他说话了,他人的否定就会迫使他进入孤独。对这样的人来说,暴力与他人眼中的合法相反,他人认为合逻辑才是合法,是规则,是语言的原则。
最后如何给萨德残暴的语言构成的悖论下个定义?
萨德的这种语言否认言者与听者之间的关系。在真正的孤独中,什么都无法拥有,哪怕表面的合法也没有。在这种语言中,合法的语言没有栖身之地,就像萨德的语言一样。萨德使用这种语言时出现的反常的孤独并非像它看起来那样:孤独希望将自己对人类的否定从人类中割离开来,可是孤独自己是投身其中的 !过剩的生活和无尽的牢狱将萨德变成了孤独者。孤独者的诡计没有被赋予任何限制,除了一点比较特别。即使萨德不将自己产生的否定归因于 人类,他也将否定归因于自身:说到底,我看不出两者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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