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和痛苦的胜利
我本想援引整段文字:这段文字对一个中心问题所做的讨论极具闪光点,即存在(être)不再是单纯的在场(présence)。在场有时也是低俗化的,在中立的时刻,存在被动地对存在漠不关心,这已经是通向无意义的道路了。存在也是存在的过剩,存在上升到了不可能。过剩将人带向的瞬间,是快感超越自身原有水平,不再约减为可感觉的材料的瞬间——也就是可感觉的材料可以被忽略的瞬间,即控制快感的思想(精神机制)征服整个存在的瞬间。没有这种过剩的否定,快感转瞬即逝,在意识倍增的运动中,快感就会变得令人蔑视,无力维护其真正的地位。女主角茱丽叶特那荒淫无度的情夫克莱维尔说:“我想找到一种犯罪方法,让罪恶的影响可以永恒持续,哪怕我不再行动,这样,在我生命的时时刻刻,哪怕我在睡觉,我都是某种混乱的始作俑者,而这种混乱可以一直延续,直至引发普遍的堕落或是明确的失常,哪怕我的生命结束,影响也依旧持续。”[8] 说实话,这种不可能达到的顶峰的入口比珠穆朗玛峰的登山口还要令人生畏,能登上珠穆朗玛峰的人必然具有巨大的、集中的能量。不过,在走向珠峰之巅的巨大压力中,与想要出类拔萃的欲望相对应的只有一种有限的回应。根据萨德的他者否定原则,看到对他者无限的否定的顶端是对自我的否定,的确很是古怪。在萨德的原则中,对他者的否定是对自我的肯定,但是很快就可以看到,无限这一特征可以达到可能性的极致,超越个人享乐,进而寻求一种从一切衰弱中解放出来的至上性。对权力的忧虑使得真正的(历史上的)至上性变得软弱。现实中的至上性并非其本身所宣称的那样,至上性从来都只是为了将人类存在从必要性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的一种努力。与他人相较,历史上的君主 逃开了必要性的指令。他借助忠臣给予他的权力以最大限度逃开。君主及其大臣相互间的效忠关系建立在大臣的从属地位以及大臣分享君主的至上性的原则之上。不过,萨德笔下的至上者没有现实君权,是一个幻想人物,人物的权力不受任何职责限制。这个至上者与给予他权力的人之间没有任何效忠关系。尽管他在他人面前是自由的,但他其实是自己的至上性的牺牲品。追求微不足道的快感会成为一种奴役,这是他无法自由地去接受的,他无法自由地降低身份 !值得注意的是,萨德从一种完美的不忠诚关系出发,更能达到严格的自我控制。他想要达到的只有最强烈的快感,但是,这一快感有种价值:最极致的快感意味着拒绝服从微小的快感,也就是拒绝降低身份!萨德为他人,为读者,描绘出至上性可以到达的顶点:有一种僭越的运动,在不达到僭越顶点之前始终不会停止。萨德没有避开这一运动,而是始终关注这一运动的结果,即超越了对他人的否定和对自我的肯定的最初原则。对他人的否定在过于极端的时候会变成对自我的否定。在僭越运动的暴力中,个人享乐已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罪恶,是不是罪恶的受害者也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是罪恶达到恶之巅峰。这一要求外在于个体,至少将僭越运动置于个体之上,而正是个体本身展开了僭越运动,后者又与个体脱离,并超越个体。
萨德无法避免超越个人利己主义,去讨论一种在某种程度上非个人的利己主义。我们无法通过只有幻想小说才能让他得以构想的世界来回到现实的可能性的世界。不过,我们发现了萨德的必然性,尽管他有各种原则,但是必须将个人存在的超越与罪恶相连、与僭越相连。从利己主义向在利己主义点燃的火堆中被燃烧殆尽的意愿过渡,应该没有比这更加令人窘迫的事了。萨德将这一至上的运动赋予了他笔下最完美的一个人物。
艾美莉[9] 住在瑞典,一天她去找博尔尚……后者刚刚向国王交代了(他自己筹划的)阴谋的所有参与者,等待接受残忍的死刑判决,而他的背叛却激发了年轻女子的热情。她对他说:“我爱你的残忍。你要向我发誓,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受害者;从十五岁起,我一想到能成为放荡者残忍激情的受害者并死去就振奋不已。或许我并不想明天就死,我还不至于荒唐到那个地步。不过,我只想以这种方式死去:能成为一桩罪案的受害者并死去,这个念头让我不能自已,天旋地转。”这诡异的想法与对方的回答颇为相配:“我爱你的脑袋爱到疯狂,我想我们一起定能做出惊人之举……你的脑袋腐烂了,败坏了,这我同意!”因此,“对于完整的人,也就是人的整体来说,没有恶的可能性。如果他伤害他人,那是何等的快感!如果他人伤害了他,那是何等的快乐!美德令他快乐,因为美德很脆弱(不堪一击),他可以践踏美德,而罪恶令他快乐,则是因为他能从罪恶所导致的无序中获得满足,哪怕自己成为无序的牺牲品。哪怕他活着,他的存在中也没有任何事件能让他感到幸福。而如果他死了,他能从自己的死中获得最强烈的幸福感,在意识到自身毁灭时,他完美地结束了以毁灭为唯一需要的一生。这样在世界上,否定者是对其余所有人的极端否定,而在这种否定面前,他也自身难保。或许,否定的力量只要一直持续,就能赋予某种特权,然而否定者的否定行为是在强烈、巨大的否定面前唯一的保护”[10] 。
巨大的否定,是非个人的否定,非个人的罪恶!
其意义超越死亡,将我们带回存在的连贯性问题上!
萨德笔下的至上者并没有向我们的悲惨状况提出自身超验的现实。他至少在自己脱离常规的行为中向罪恶的连贯性敞开内心!这种连贯性什么都无从超越:它无法超越低俗化的东西。而在艾美莉这个人物身上,萨德将无限的连贯性与无限的毁灭联系在了一起。
- 这篇论文是由连载于《批评》杂志第35期(1949年4月)和第36期(同年5月)、题为“幸福、色情以及文学”的文章的一部分构思而成的。——译注
- 大约公元前两千年。——译注
- 莫里斯·布朗肖(1907—2003),法国文学批评理论家、哲学家、小说家,著有《文学空间》《未来之书》等。——译注
- 《洛特雷阿蒙和萨德》(Lautréamont et Sade ),子夜出版社,1949年,第220—221页。莫里斯·布朗肖的研究不仅是第一份对萨德的思想进行连贯性研究的成果,按照作者的话来说,这一研究还有助于人理解自身,帮助人改善理解力条件。
- 萨德在狱中写下的《索多玛一百二十天》首次描绘了一种极端的生活,一种邪恶的生活,纵欲者投身犯罪快感的生活。1789年7月14日前夜,他因在窗口大声呼喊、企图煽动路人,而被转移了监狱:“巴黎人民,有人在割喉杀死犯人。”转狱时,他不被准许带任何东西,巴士底狱被攻陷之后,《索多玛一百二十天》的手稿被抢走。专门翻找东西的人在巴士底狱院子里的几堆东西中翻找有用之物时找到了手稿。时至1900年,手稿才出现在德国的一个书商那里,手稿中他也说因为他人、因为人类普遍遭遇的不幸而“心在滴血”。
- 萨德的小说《茱丽叶特的故事,或邪恶的幸福事件》(Histoire de Juliette,ou les prospérités du vice )中的女主角。——译注
- 莫里斯·布朗肖,《洛特雷阿蒙和萨德》,子夜出版社,1949年,第256—258页。
- 莫里斯·布朗肖,《洛特雷阿蒙和萨德》,子夜出版社,1949年,第244页。
- 萨德的小说《茱丽叶特的故事,或邪恶的幸福事件》中的女性角色。——译注
- 莫里斯·布朗肖,《洛特雷阿蒙和萨德》,子夜出版社,1949年,第236—2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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