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七 《爱德华妲夫人》的前言
死亡是最可怕的东西,而要保持住死亡了的东西,则需要极大的力量。[1]
《爱德华妲夫人》(Madame Edwarda)[2] 的作者[3]
本人要求读者注意其作品的严肃性。然而,我觉得最好再次强调,因为对以性生活为主题的作品所进行的探讨往往很是随意。我并非希望——或意图——改变这一点。但求我的前言的读者能稍稍反思对快乐(在性活动中达到最高强度)和痛苦(死亡确实能够抚平痛苦,但是首先痛苦会达到最高程度)的传统态度。各种条件合在一起,让我们将人(人性)变成了同时远离极端快乐和极端痛苦的模样:最普遍的禁忌以一些人的性生活为攻击对象,以另一些人的死亡为攻击对象,以至于性生活与死亡形成了一个神圣的领域,属于宗教范畴。当只有触及存在灭亡状况的禁忌才得到严肃对待,而触及存在出现——一切生殖活动——状况的禁忌则被随意处理的时候,最艰难的事态便会发生。问题不在于对大多数人的倾向提出异议:这一倾向是命运的表现,命运希望人对自己的生殖器官一笑了之。但是,突出快乐与痛苦的对立(痛苦和死亡是值得尊重的,而快乐微不足道,是被轻视的)的这种笑,同样指明了快乐与痛苦的根本相似性。笑不再是可敬的,但笑是恐惧的征兆。生是人面对令人反感的方面时(当这个方面并不严重时)所采取的妥协态度。同样,严肃地、悲剧性地去考量色情,则代表一种颠覆。
我首先要明确,认为性禁忌是一种偏见这类平庸的论断无用到何种程度,现在摆脱这一偏见的时候到来了。伴随着强烈快感产生的羞耻、害臊本身不过是愚蠢的证据。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最终回到白纸一张,回到动物性的时代,回到自由吞食、对粪便无动于衷的时代。仿佛整个人性不是与感性和智慧相关的恐怖情绪以及随之而来的诱惑情绪所产生的结果。但是,为了不阻止猥琐言行引发的笑,我们容许——部分地——回到唯独笑才能引入的观点上去。
其实,正是笑使得让人名誉扫地的定罪形式正当化。笑让我们走上这条道路,禁止的原则,也就是必需的、不可避免的廉耻原则,变成了封闭的虚荣,变成了对关键问题的不理解。与笑话相关的极端放荡中,伴随着对色情真相的严肃对待——我的意思是悲剧性地对待 ——的拒绝。
这本小书直截了当介绍色情的前言在意识中撕开一道伤口,对我来说正是我想要的唤起悲壮的好机会。这并不意味着在我看来,精神向自身背过脸去,也就是说转过身去,在固执中变为自身真相的讽刺画。如果人需要谎言,那就让他尽情撒谎吧!或许自豪的人被大众淹没了。可是最终,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什么将暴力的东西和奇妙的东西与睁开双眼的意愿,与看清面前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 的意愿相关联。如果我对极端的快乐一无所知,如果我对极端的痛苦一无所知,我大概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让我们来明确这一点。皮埃尔·昂日利克谨慎地提到过: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在黑夜深处。但是,我们至少可以看到欺骗我们的是什么,不让我们去了解我们的困境的是什么,确切地说是不让我们了解快乐和痛苦是一回事,和死亡也是一回事的是什么。
淫秽笑话所引发的大笑让我们背离的是极端快乐与极端痛苦的一致性:是生与死的一致,是达到这种光辉展望的知与确定的黑暗的一致。明白了这一真相,我们或许可以最终笑出来,但是,这一次是完全的笑,而非止步于对可能令人厌恶,并让我们陷入恶心感的东西持蔑视的态度。
为了达到令我们迷失在愉悦中的出神的极限,我们必须给出其直接界限:恐惧。他人的痛苦或是我自身的痛苦让我接近恐惧在我内心激发兴奋情绪的时刻,让我可以达到快乐的状态,并转变为狂热,我还发现,所有厌恶感的形式都与欲望有亲缘关系。恐惧并非从不与诱惑力混同,如果恐惧无法抑制诱惑力,无法摧毁诱惑力,那么恐惧就会加强诱惑力 。危险的确会令人动弹不得,但是危险弱些,便可激发欲望。我们只有在展望死亡、展望将我们消灭掉的东西时,才能达到出神状态,哪怕这一状态遥不可及。
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某些感觉会刺痛人心,在内心最深处将其消灭。这些感觉因人而异,因生活方式而异。但是,看到鲜血、闻到呕吐物,都会在我们内心引发死亡的恐惧,往往让我们产生一种恶心状态,比痛苦更加残忍地伤害我们。我们无法承受这些与极端晕眩相连的感觉。有些人与其选择死亡也不愿选择触碰一条蛇,哪怕这条蛇是不伤人的。有这样一个领域,在其中死亡不再仅仅意味着消失,而是意味着难以忍受与我们的意愿相悖 的我们自身的消亡,且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让自己不要消亡。正是这不惜一切代价 ,与我们的意愿相悖 ,将极端快乐的时刻与无法言明又不可思议的出神状态的时刻区分开来。不顾我们的意愿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要存在的东西,凌驾于我们之上的东西,如果这样的东西始终不存在,我们就无法达到失去理智的 时刻,即我们用尽全力想要获得的,同时也是我们竭尽全力想要拒绝的时刻。
如果没有这种背离常规的超越,快乐会是卑劣的,这种背离常规的超越并非只限于性狂喜,而是各类宗教的神秘主义者,首先是基督教神秘主义者以同样方式所经历的。在存在的难以忍受的 超越中,存在被赋予我们,这种超越比死亡更加难以忍受。因为在死亡中,在赋予我们存在的同时,我们的存在也在被夺走,我们必须在死亡的感觉 中追寻存在,在我们觉得自己要死掉的难以忍受的这些瞬间追寻存在,因为当完全的恐惧和完全的快乐重合时,我们的存在只有通过过剩才会出现在那里。
就连我们的思考(反思)也只能在过剩中完成。除了过剩的表现,如果我们不能看到超越可见之物的可能性的东西,即像出神状态中无法忍受享乐一样,不能看到令人不忍直视的东西,那么真相的意义究竟何在?如果我们思考超越思维可能性的东西,真相的意义何在[4] ?
这悲情的反思在一声哀号中自我毁灭,因为它陷入了对自身的不可忍受之中,在这悲情的反思最后,我们再次见到了上帝。这就是这本荒诞的 小书的意义所在,是其异乎寻常之处:这个故事利用上帝的各种象征让上帝本人参与其中;而这个上帝却是一个妓女,与其他妓女别无二致。但是,神秘主义无法言说的(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神秘主义便衰亡了),由色情说出了口:如果上帝不在所有意义上都是对上帝自身的超越,那么上帝就一无是处;在平庸的存在的意义上,在恐惧和不洁的意义上;最后在无的意义上……我们无法将超越其他词语的这个词毫无损伤地放入语言中,这个词就是上帝 ;从我们将其放入语言的瞬间起,这个词就在超越自身的同时,立刻大范围摧毁了自己的界限。这个词所代表的存在在任何事物面前都不会后退。它在任何不可能期待它的地方都存在:它本身就是异乎寻常的 。任何有一丝微小疑虑的人都会立即缄口不言。或者这样的人在寻求出路的同时,明知自己已无法自拔,还是会在自身寻找能够毁灭自身的东西,让自己与上帝相似,与无相似[5] 。
在所有作品中,我们以最失礼的方式写成的这部小说,用的正是这种滑稽怪异的笔触,但就是在其中,我们依然可以有所发现。
比如,偶然发现了幸福……
快乐正是在死亡的展望中找到的(而快乐被它的对立面忧伤所掩盖)。
我完全不认为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性快感。人并不被性器官的快感所限制。但是,这不可明说的器官教给人一个秘密[6] 。因为快感取决于向精神敞开的有害的展望,所以我们很可能会弄虚作假,会试图在尽量不接近恐惧的条件下达到快乐。激发欲望或引起最终痉挛的画面通常都是暧昧模糊的:哪怕画面想表现的是恐惧,是死亡,那也总是隐藏其中的。就连萨德的见解中,死也是转向他者的,而他者首先是生的甜美的表达。色情领域中不能求助于阴谋。激发性爱(Eros)运动的对象,以与其自身不同的面貌示人。因此在色情方面,禁欲者是正确的。禁欲者说美色是魔鬼的陷阱:事实上,只有美色能让作为爱的根源的无序、暴力和卑劣的需求变得可以容忍。在此,我无法研究狂热的细节,狂热具有多种形式,狂热的纯爱让我们暗暗地看到最暴力的东西,将生的无意识的过剩带向死的边界。或许禁欲主义的刑罚过于粗暴,是卑劣的,是残忍的,但是与震颤相一致,没有这种震颤,我们就会与黑夜的真相渐行渐远。没有理由将唯有生所完全拥有的高度赋予性爱,但是,如果我们不在夜幕降临之时举起火把,我们如何才能自知,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是从恐惧中的存在的投影中变幻而来的?如果存在消失,如果存在陷入不惜一切代价 也要逃开的恶心的恐惧中……
的确,再没有什么令人生畏。教堂门廊上的地狱画面在我们看来是多么可笑!地狱是上帝非自愿给予我们的他自身的微弱观念。但是,在无限损失的层面,我们重拾存在 的胜利——存在始终与想要存在灭亡的运动相一致。存在邀请自己加入可怕的舞蹈,舞蹈的切分就是舞蹈的节奏,我们只知道恐惧和舞蹈的切分相合,我们也只能跟着去跳。再没有比我们无法控制内心更如酷刑的事了。而这酷刑般的瞬间迟早都会到来: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瞬间,那我们如何才能战胜这一瞬间?但是,毫无保留——向死亡、向酷刑、向快乐——敞开的存在 ,敞开且正在死亡的、痛苦的和幸福的存在,已经出现在朦胧的光线之中:
这光线是神性的。而扭曲的这张嘴,这个存在,徒劳地想通过高呼让人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哈利路亚 ,在无边的寂静中消失不见。
- 译文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序言二,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21页。——译注
- 皮埃尔·昂日利克(Pierre Angélique),《爱德华妲夫人》,第三版,让-雅克·伯维尔出版社,1956年。
- 《爱德华妲夫人》的作者就是巴塔耶本人,皮埃尔·昂日利克是他的笔名之一,这部小说的写作与《内在体验》同时期,因此两者有一定关联。——译注
- 我很抱歉要在此补充,存在和过剩的定义不能以哲学为基础,因为过剩超越了基础:对于过剩来说,存在首先,在万物之前,就超越了一切界限。存在或许也在界限之中:这些界限让我们得以言说(我也在说话,但是在说话的同时,我没有忘记,话语不仅将逃开我的控制,而且正在逃开我的控制)。这些语句是可以有条理地进行整理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实现的,因为过剩是例外,是不可思议的事,是奇迹……而过剩指的是诱惑力——对一切超越现有存在的 东西的诱惑力或是恐惧),但是,这些语句中,不可能性(impossibilité)是一开始就被赋予的:因此我从来与之无关;我从来不从属于其他人或事,而是保持着我的至上性,只有我的死能将我与我的至上性分离,我的死将证明无法自我限定为并未过剩的存在的我的不可能性。我不否认我写作需要的知识,但是,这只写作的手正在死亡 ,而通过允诺的死亡,这只手在写作的同时避开了之前所接受的界限(被写作的手所接受的,但又是被死亡的手所拒绝的)。
- 这就是一个从笑中获得启示、愿意不对不知道什么是局限的人 进行限制的人所提出的最初的神学。面对各位哲学家的文本面色发白的读者啊,请您用火石刻下您阅读的那个日子!让这些哲学家闭嘴的人根本不可能用能让他们理解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
- 此外,我认为,过剩是性生殖本身的原则:事实上,上帝的意愿 希望,在他的功绩中,他的秘密能保持显而易见!上帝无法避免人所遭受的任何伤痛。就在人发现自己失去土地的那一天,上帝对他说你失去土地是天意。但是,人从亵渎上帝中可以获得孩子,正是在亵渎上帝的同时,在唾弃其限制的时候,最卑劣的人得到快感,正是在亵渎的同时,人成为上帝。越是如此,创造 就越错综复杂,只能简化为正在超越的超越的确信,而无法简化为其他的精神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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