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的社交化
社交网络是个表格化的个人介绍,人们通过这个表格进行数字化的交流。社交网络作为工具出现,但这个工具最终异化成改变人们交流行为的东西。人们越来越趋向于认为交流的重点就是交流,交流本身就是个很有意思的行为,探索多种形式的交流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而最终,不管是交流、交流的形式、交流的对象,还是交流的内容,都统一变成了社交。
从这个角度来看,人们通过社交网络接触信息的目的并不是了解事实,尽管我们不排除有的人非常希望对事实有一个全面的了解,但是社交网络的结构导致他们无法实现这一愿望。信息的丰富和多样产生了一般人无法逾越的误导——哪怕是受过再良好教育的人,也不能对如此众多的信息进行甄别,这就滋生了信息误导的土壤。在社交网络下的媒体环境,信息的类别完全模糊了,我们如何把事实和信息噪声区分开来?如何把个人立场和媒体立场区分开来?如何把功利的评论和着意的宣传区分开来?对于没有受过特殊媒体训练、素质一般的我们来说,根本分不清。
逐渐地,在社交网络中,我们看到两股力量在朝着几乎相反的方向发展:一方面,网络空间在扩大,媒介平台在倍增,人人都可以办网站,表达和彰显自我的权力被平均地分发到个人的手里;另一方面,缺乏自信去表达的人越来越多,多数持非主流意见的人趋于沉默,而更多的人则以转发来弥补自己空洞的思想。社会的精英阶层掌握着更多的文化和政治资源,在社交网络刚崛起的时候,并没有引起精英阶层的注意;在社交网络成为一种值得掌控的资源之后,精英阶层利用其自身的资源优势势必会让社交网络变得对己方更有利。回想一下新浪微博,明星的微博从来不缺粉丝,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一个华裔的美国驻华大使,也能一夜之间吸引数以百万的粉丝关注。如果说社交网络在中国的精英化趋势还只在较“亲民”的层次——娱乐明星和那些还没有进入“俱乐部”的公知,那在西方国家,社交网络已经成为政治精英非常喜欢的宣传工具。奥巴马夫妇在其各自的Twitter上发表对时政的态度和施政宣言,在选举年时更是成为与广大选民密切互动的主要平台。奥巴马还在白宫网站上开了博客频道,白宫的新闻发布遵从社交网络的游戏规则在进行,每周奥巴马会录制一段十几分钟的每周演讲(Weekly Address),把这一周国家的重要情况向公众公布。在美国,社交网络完全成为政治精英宣传自己、拉拢支持的有效工具。奥巴马通过社交网络成功赢得选举,给美国的政客以极大的启发。他们看到以奥巴马为代表的新一代“透明”政客是多么的受欢迎,以往的政治语境已经随着互联网的介入而变得陌生;他们多年积累的对选民的游说经验,在一瞬间变得陈旧而过时。在奥巴马执政的这几年,尽管政府治理表现得很差,但至少让美国政界学会了使用社交网络。而就在前几年,说起社交网络,大家还觉得那是仅供年轻人娱乐的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儿。
本次特朗普和希拉里的选战大戏,双方都在社交网络投入了极大的精力。在双方竞选团队的评估下,相比于以往大规模、大预算的电视广播网投放,社交网络对于选民的发动能力更强。在希拉里执掌美国国务院期间,她曾无数次利用社交网络在他国掀起颜色革命。可最终,熟练社交网络运作的希拉里还是在选战中败下来。特朗普的获选,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突出了社交网络对于国家公共问题的影响,这一方面让互联网一代感到兴奋,但同时也应该引起我们的警惕——公民社会人格和科技人格的分裂,以及社交网络留给民粹的土壤。
从精英阶层开始重视社交网络,大众在其中的空间就被极大压缩了。社交网络并没有因为其多样和平台广泛的特征促进大众的思想解放,相反却是大众被依仗资源优势的精英进行了一场在虚假自由之下的信息误导。
当然,我们也不必那么绝望,即使在专制集权的年代里,媒体也依然是表达抗争最好的工具。毫无疑问,社交网络在媒体表达上有更大的潜能。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社交网络,在压迫的政权控制下,表达个人政治主张、企图掌握自己命运是危险的,且难以实现的。这完全不同于生活在自由民主国家的人们的遭遇,没有社交网络,信息很容易被切断;在信息难以获取的情况下,几乎也就不存在任何个人意愿了,因为那时候的个人意愿其实只是当局的宣传灌输。最新一部的《复仇者联盟》中,钢铁侠斯塔克想阻止发怒的绿巨人破坏城市,但他不知道绿巨人在哪里,这时他搜索了一下社交网络,无数人在分享绿巨人狂砸街区的画面,于是迅速找到了绿巨人。社交网络通过连接和社交,将及时发生的信息顺带透露出去,人们并不是真的那么关心他们所发出的消息,而仅仅是为了社交,也仅仅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亲历者。
从博客(Blog)到社交网络(SNS),再到微博,社交网络上每条信息的字数越来越少,但传播的能力却越来越强。其实在这一现象背后,还隐含着一个巨大的变化。最初,人们使用互联网进行通信活动,这也符合人们对互联网这一通信网的期待。随着网络的发展,网上的通信活动变得频繁,逐渐地人们培养了通过网络进行对话和交流的习惯。这时候,网络的存在意义在于增强了人们实质内容交流的频度。可后来,随着社交网络的普及,个人关系网如摊大饼一样加速增长,对于关系网的维护取代了交流,变成人们使用网络活动的重点。人们在社交网络的活动中,交流的角色持续下降,成为维护关系网的从属。即一个使用社交网络的普通人,再也不会就发表的内容本身而苦苦思考,取而代之的是这篇内容如何能激活其关系网的活跃。我们通过对从博客到社交网络再到微博的过程研究,发现其中伴随着偏离社群、叙事和实质性交流的趋势,人们正在习惯于一种网络式、数据库式和寒暄式的交流。寒暄式交流的特点是简单的表达,信息的意向和复杂的表达被严重弱化了。社交网络上普遍出现的点赞功能,就是这种寒暄式交流的典型例子。我们现在很难说清楚“点赞”者想要表达什么,是赞同、欣赏还是喜爱,抑或是表达已经阅览。但这种含混不清的表达确实起到了社交联系的作用,这种高频的、浅层的联系被戏称为“点赞之交”。随着个人关系网的进一步扩大,尽管“点赞之交”已经非常浅层,但依然会被进一步稀释,至于稀释成何种形态仍不可知。
他们是在编造故事还是在陈述事实?我们在浏览社交网络上的信息时,这是最经常遇到的困惑。社交网络下的媒体参与者缺乏传统的媒体从业素养,在没有经过良好训练的情况下,社交网络把媒体工具交到个人手中,这必然会产生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乱象。每个人都可以做信息源的时候,个人的声音就集合成了巨大的信息噪声。在噪声之中,总有几个声音会被我们注意,这些被注意到的信息的出现其实是带有某种偶然性的。但在追求联系而非实质内容的社交媒体传播中,这种容易被注意的信息被人拿来反复研究其形成原理,随后无数容易被注意的信息被制造出来。这一过程其实已经偏离了作为一个媒体的基本操守,制造出来的信息即便是有现实依据也会偏离事实本身。
互联网的使用和功能受到每一个使用者的社会背景和个人取向的影响,互联网绝不是独立的第三方。从我们使用互联网的经验来看,个人表达行为本身即会发生事实的篡改,而这一切的动机都来自人们对于联系和维持个人关系的需要。从互联网的发展来看,我们应该逐渐淡忘对信息社会的憧憬,而应该想象一下交流社会出现之后的样子。交流社会通过我们频繁的交流活动自然产生,信息和通信技术直接进入了社会存在的核心,改造着我们的社会形态。
本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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