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样的“自我”
罗伯特·彭斯
Robert Burns
苏格兰农民诗人
哦,什么力量赐我法力,
俨然旁人看清我们自己!
人们如何构建自我模型呢?我们将从一个较简单的问题开始研究,即如何描述自己的熟人。因此,当查尔斯想着他的朋友琼时,他可能会先描述她的某些特征。这些特征可能包含:
● 琼的体型和外貌;
● 她的能力的范围和素质;
● 她的动机、目标、喜好和品位;
● 她惯用的行为表现方式;
● 她在社会生活中的种种角色。
然而,当查尔斯在不同的领域内思考琼时,他对琼的描述可能就并不完全一致了。例如,在工作中,他把琼视作一个乐于助人、富有竞争力但又总会妄自菲薄的人;然而,在社会环境下,他又会视其为一个自私自利、自不量力的人。是什么导致查尔斯产生了这些不同的模型?也许他对琼的初次描述恰到好处地预测了其社会行为,但是,这样的模型却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琼在商业领域的自我。
然后,当他改变自己的表征,对琼的描述适用于商业领域时,也会在模型曾经适用的环境中犯下新错误。最终,他发现自己不得不使用单独的模型来描述琼,采用各种不同的角色来描述其行为。
物理学家:或许查尔斯应该更加努力地构建一个单一且统一的琼的模型。
这是不可行的,因为每个人的精神境界可能都需要不同类型的表征。确实,当一个主题变得越来越重要时,我们往往都会为其构建多模型,而且这种与日俱增的多样性必定会成为人类智能的主要源泉。
为了更近一步看清对多模型的需求,我们来看一下较为简单的情况:假设你发现自己的汽车不能发动了,为了诊断汽车哪里出现了故障,你需要在汽车的几个不同视角之间转换:
● 如果车钥匙卡住了或者刹车闸不能放下,你一定会认为汽车的零部件出现了问题;
● 如果发动机不转或者没有打着火,你一定会认为汽车的电路出现了问题;如果汽车燃油耗尽或者空气通风口堵塞,你需要建立汽车燃油工作原理的模型。
在任何领域都是如此。为了回答不同类型的问题,我们需要相应的不同类型的表征。例如,如果你想要学习心理学,老师将会让你学习至少12个科目,诸如神经心理学、神经解剖学、人格学、生理学、药理学、社会心理学、认知心理学、心理卫生、儿童发育、学习理论、语言与言语,等等。每一个科目都会使用不同的模型来描述人类思维的不同方面。
同样,学习物理学时需要学习的科目有经典力学、热力学、向量、矩阵和张量分析、电磁波与电磁场、量子力学、物理光学、固体物理学、流体力学、群论和相对论。
每一门科目都会利用自身的方式来描述物理世界所发生的一切。
学生:我认为物理学家的目标是找到单一模型或者“重要的统一理论”,致力于以某些广义定律来解释世界上的一切现象。
这些“物理学的统一理论”可能确实很重要,但是,每当我们处理像物理学或心理学这类复杂问题时,就会发现自己被迫将这些领域划分成“特别的领域”,并使用不同类型的表征来相应地回答不同类型的问题。确实,教育的主要部分涉及学习何时和怎样在这些不同的表征之间转换。
回到查尔斯对琼的想法上。这些想法也包括琼对自己的看法的一些模型,例如,查尔斯可能认为琼对自己的外表不满意(因为她不断尝试改变自己的外表),他也搭建了琼如何在如下领域中思考自己的模型:
● 琼关于自己理想的想法;
● 她对自己能力的想法;
● 她对自己志向的信心;
● 她对自己行为表现的看法;
● 她对自己社会角色的想象。
查尔斯对琼的一些看法,琼可能会表示反对,但这并不会改变查尔斯对琼的观点,因为他明白自己对琼构建的模型通常要好于琼自己构建的模型。
凯文·索尔维 Kevin Solvay
他人通常更善于表达自己。[104]
人人构建自我的多模型
格雷格·伊根(Greg Egan,1998):但即使这些普通的想法和看法川流不息,一种新的问题似乎在这些想法背后的黑色空间中盘旋。谁在想这个问题?谁在仰望这些星星、俯视大众?谁在琢磨这些思想以及景观?得到的答案不只是口头上的表达,还是联系代表其他一切言语的成千个符号性的回答,不是为了反映所有的思想,而是为了约束它们,就像肌肤一样紧密相连。谁在想这个问题?是我。
前面已经讨论了查尔斯在想到朋友琼时可能用到的一些模型,但当人们在想到自己的时候会用到什么样的模型呢?也许我们常用到的自我模型最初是将人分为两个部分(参见第4章)的,即“身体”和“思维”(见图9-1)。
这种“身体-思维”的分割不久后便组合成更多的结构,用来描述人们的身体特征和部分,同样,这个“思维”部分将被分成一系列部分,以试图描述各种思维能力(参见图1-13)。
人们每一个自我模型仅仅在某些情况下运行良好,因此人们最终会拥有不同能力、价值观和社会角色的形式各异的自我描述,因此在思考自我时,我们通常需要在这些自我的多种表征中不停转换(见图9-2)。
如果想要一次性表征所有的透视图,你所构建的模型不久后就会变得太过复杂而难以使用;在每一个不同的领域,我们用稍微不同的自传形式来描述自己,每一种不同自传的基础都是对不同的目标、理想以及相同的想法和事件的解释。然而,正如丹尼尔·丹尼特所言,我们很少想要识别这些,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虚构了具有或成为单一自我的神话。
丹尼尔·丹尼特(1992):人人都是杰出的小说家。我们都能够发现自己所做的各种各样的行为,并且也总是努力展示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的一面。我们努力把所有素材汇聚成一个美好的故事,而这个美好的故事就是我们的自传。在这本自传中最主要的虚构人物就是自传者的自我。
多重子人格
赫尔曼·黑塞 Herman Hesse
《荒原狼》( Steppenwolf)
因为并没有单一的人类……能够如此方便和简单地将其存在解释为两三个主要元素的集合……哈瑞(Harry Haller)是由成千上百个自我组成的,但是将自我当作一个单元,似乎是所有人天生就不可避免的诉求……即使是最优秀的人都会产生这种错觉。
琼和一群朋友在一起时,把自己当作一个社会型的人,但当她周围环绕着陌生人时,就会将自己当作焦虑的、隐遁的和感到不安的人。因为就像第4章所说的那样,人人都在不同语境和领域中构造了多种多样的自我模型,因此,“琼们”的思维交织着五彩缤纷的自我模型,包括她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些自我模型表征当前的“琼们”以前的样子,而其他自我模型则描述了她们未来想成为的样子;有性感的和社交的“琼们”、运动和数学的“琼们”、音乐和政治的“琼们”,以及各种各样专业的“琼们”。
每当这些“子人格”(subpersonalities)积极地扮演不同的角色时,所有这些子人格都可能对各种目标和技巧的集合起到了某些控制作用,以至于每一个子人格都有着稍微不同的思维方式。然而,它们都需要普遍地接触许多人类资源和常识知识体。这就意味着为实现对某些较高层次过程的控制,这些子人格需要频繁地展开竞争。
例如,假设琼正在做专业性的工作,但她思维的某个社会部分突然提醒她,她曾陷入过一种尴尬的关系。她试着甩掉这些记忆,却发现自己正在以幼稚的方式思考父母将怎样看待自己的行为。她也可能会将自己视为一位商业人士、一个某种研究的爱好者、一位家庭成员和一个恋爱中人,或者一个膝盖疼痛者。
在这样的常识性思考训练当中,我们在各种不同的自我模型之间频繁地转换,而这些自我模型的各种不同的表现可能不尽一致,这是因为我们将这些模型用于不同的目标。因此,当某人需要做决策时,决策的结果将部分取决于当时正在活跃的子人格。琼“商业的自我”可能倾向于选择那些看起来更有利可图的选项,而琼“社交的自我”可能想选择那些最易取悦朋友的选项。例如,当我们把自己视为社会群体的一员时,就会向他们自豪或羞愧地分享成功与失败,然而,被卷入商业纷争时,人们可能会感到有必要压制这些情感,因此,正如我们在第1章所说的那样,情感状态中的每一次波澜都彰显着不同的子人格。
当你认识的某个人坠入爱河时,这个人就好像重获新生一般,整个人的目标和目的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以其他方式进行思考。就好像某个开关已被打开,另一个不同的程序开始运行一般。
每当我们在子人格之间转换时,可能会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但因为整个语境依然如故,所以我们依然保持着某些同样要优先考虑的事情、目标和抑制,以及某些短时记忆和当前活跃的思维批评家的内容。
然而,某些这样的变化可能更大,你会经常听说人们能在完全不同的人格之间来回转换这类耸人听闻的故事,但随着这种极端的现象越来越罕见,每个人历经的情绪变化都显示出稍微不同的意图、行为和特点的集合。然后,无论这些转变是长久的还是短暂的,处于控制当中的子人格都会为你激发一系列的观点和目标,在那时,你可能会相信,这才是你的“真正”观点和目标。
人格同一性
奥古斯丁:我的本性究竟是怎样的?真是一个变化多端、形形色色、浩无涯际的生命!瞧,我记忆的无数园地洞穴中充塞着各式各类数不清的事物,有的是事物的景象,如物质一类,有的是真身,如文学艺术一类,有的则是不知用什么概念标志的,如内心的情感,即使内心已经不受情感左右而冲动,记忆却牢靠着,因为内心的一切都留在了记忆之中……
把“自我”当作亘古不变的实体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你和10分钟前的自己有着何种程度上的相似性?或者说,刀柄和刀片都被替换掉了,那么这把小刀还是你喜欢的那把吗?你肯定不会喜欢装订、印刷死板的文本,因为其“内容”并不会无时不刻发生变化。然而,你的大部分知识仍旧维持原状,且大部分知识与他人相异。因此,人们可能会争论说,我们的同一性主要在自己的记忆当中。
《不列颠百科全书》:人们往往乐于说过去做某事的人和如今的是同一个人,而并不知道虽然此人有同样的身躯,却建立在完全不一样的基础上。这个人在讲述过去的情况时非常准确,显示了同样的个人反应以及展示了相同的技能。
然而,当我们改变思维方式以解释原先的记忆时,这种人格同一性的感觉便烟消云散了。
威廉·詹姆斯(1890):当我们不再感受到这种连续性时,人格同一性的感觉也就消失了。我们从父母那里听到自己婴儿时期的各种事情,但是我们并不像占有自己的记忆那样占有它们。那些不得体的事情并不让我们脸红,那些机智的话语也不会引起自我满足。那个小孩是个不相关的人,在感受上,我们当下的自我与这个小孩,并不比与某个陌生的、活蹦乱跳的孩子更具有同一性。
为什么?一个原因是,巨大的时间间隔将这些早先的年代分裂了——我们不能通过连续的记忆去到它们那里。另一个原因是,没有关于那个孩子感受的表征与那个故事一同出现……某些我们能够模糊地回忆起的经验也是如此。我们不知是该占有它们,还是将它们当作想象或者读到或听到但并非经历过的事情而加以否认……曾经与它们相伴随的感受在回忆中是如此缺乏,或者与我们此刻拥有的感受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我们不能确定地作出同一性判断。
一个世纪之后,我们在谈论自我时,另一个对我们可能有某种意味的描述便出现了。
丹尼尔·丹尼特(1991):自我保护、自我控制和自我定义的基本策略并不是建造水坝或编织网状物,而是讲故事,尤其是炮制和控制我们所讲的故事,以及故事中我们的角色……最终,我们(与专业讲故事的人不同)并不能有意识地想出要讲什么样的故事以及如何去讲;我们讲述的故事正如编织的蜘蛛网一般;人类的意识以及故事中的自我是其产品,而并不是其源泉……叙述的言语就好像来自单一的源泉一样,不仅在于一张嘴、一支笔的感觉,而是一种更微妙的感觉:它对一切观众或读者的影响都是鼓励他们努力设想一个统一的智能体,这是谁说的话,又是对谁说的。简言之,假设一个我称之为“叙述重心”的东西。
换句话说,丹尼特将自我观念描述为由自我肖像或故事的草稿组成的集合,这些集合通过各种分类过程不断得到编辑。但在那以后,当你说自己仍然像以前一样时,又意味着什么?当然,这取决于描述自己的方式,因此,你不会问自己的特征,相反,你会问:“自我的哪一个模型会更好地服务于我当前的目标?”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我们都会问自己,什么促使我们将自身当作自我。这里给出了关于这个问题的较为精简的理论: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想这样问自己,谁或什么应该对此负责,因为我们的表征强迫自己填满“因果关系”槽(见第8章)。这也导致我们探寻为什么在世界和大脑中发生的一切都频繁地帮助我们进行了预测和控制。因此,我们经常发现,自己想知道是什么导致我们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来表现自我,或是什么导致我们作出了特定的选择。
然而,当你未能找到貌似可取的原因时,填满插槽的渴望会导致你幻想一个并不存在的原因,如在“我刚才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句话中的“我”。因为,如果一种默认架构的机器迫使你为曾做过的一切寻找某些单一的原因,那么这个实体就需要一个名称。你称之为“我”,我称之为“你”。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