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回 四川地势之理想·黄魔凿黄牛峡·古今中外葬法之不同·禹凿巴山峡·巫山之猿
且说文命治水荆、梁二州之间,一日,行至一处,但见四山洪水喷薄而下,其形势正与孟门山未开凿时一样。云梦大泽仿佛就是山海,此处就是孟门山,不过山海是无出口的,所以水患甚大;云梦大泽是有出口的,所以水患比较小。文命考察那山水的源,都是从梁州而来。后来又发现一个山口,想来是从前流水的缺口。不过从前梁州地势尚未发生变化,这条水源短而量小;现在不然了,梁州地势升高,愈西愈高,西部的水都向梁州东南部泛滥,以至由山顶冒到荆州来,水量增加到几万倍,而那个流水的缺口还只有这一点点,哪里排泄得及?所以不能不从四山喷薄而下了。
文命将形势相度一回,觉得旧时的流水故道口门既狭,且太迂曲,于山势的高低亦不对,因此拿玉简细细量过,然后指定一处山脉,叫工人开凿。那山脉连亘足有二十里,天地十四将带了工人日夜动手,足足开了两个月方才开通,水势滔滔,直滚而下。但是下面还有两山阻隔,文命又叫工人将下面的山再凿开一点,水势方得直流,直放云梦大泽而去。四山的洪水顿时并到此处,一总下泄,不由各处喷薄而下了。这下面的两座山,就是现在湖北宜都县两岸夹江而立的荆门、虎牙两山。那凿了两月方才开通的山,就是现在湖北宜昌县西的西陵峡,是由湖北到四川最险的三峡中的第一峡。那旧时口小的水道在西陵峡之东,自从西陵峡开通之后,水势都向西陵峡而流,那条江渐渐干涸断绝,所以现在大家就叫他禹断江,闲话不提。
且说文命自从开通了西陵峡之后,远望西边,连峰际天,愈西愈高,但是那一股水势还是从梁州山上冒下来。因为梁州地势从前濒于西海,水都向西而流,后来地壳剧变,南、西都耸起无数大山脉,西海之地愈升愈高,因此所有海水分作三方面而倾注。向东北流的就是大河,酿成北方洪水之灾;向东流的就是大江,酿成南部洪水之灾;向南流的,直向南方流去,倒也不成问题。
梁州境界,东北从华山之南起(现在陕西汉中一带),西南至黑水止(现在西藏喀喇乌苏河,就是云南怒江之上源),四面群山环绕,中间又有一个大盆地(现在四川省城一带)。那里本来是一个大湖,西海之水既然向东倾注,所以现在四川地方就受了极大的水灾。水既积满,当然从巴山、巫山溢出去,这种情势与龙门、吕梁未辟凿以前的冀、雍二州真差不多。所以夏禹治水,在北方是凿龙门,擘太华,辟砥柱;在南方就是凿三峡。但是龙门山高,下面临着山海,施功难而日期较短;三峡之中,绵亘七百里,山山相连,峰峰不断,施功易而日期反长。
这次最告奋勇的是七员天将,一因地方平静,并无妖怪,闲空之至;二因此地巫山是云华夫人所住,他们仿佛家乡之地,一切形势颇为熟悉,所以特别出力,而七将之中尤以黄魔为最。
一日,开凿到一处,只见一座大山迎面而立,黄魔兴之所到,就将它凿了几下,顿然成了一个老者之形;又将旁边一座较小之山凿了几下,成了一只黄牛之形。(现在叫作黄牛峡,水势很急,有“朝上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之谚。)凿好黄牛峡之后,一路又凿上去,又开了好几重山峡,那水势奔腾而下,更是迅疾。
一日,正在开凿之际,一块大石陡然崩落,山洪就从缺口中冲来。
七员天将赶快升天,七员地将赶快入地,独有那苍舒等及工人们无从逃避,被石头打伤而死以及被水冲去受伤而死的人,不计其数。幸而文命、皋陶、伯益等此时适在他处,未遭此险。
后来仔细调查,知道苍舒、叔献二人正在旁边监工,大石崩落之时,急急奔避,足绊而仆,头颅触着岩石,受有重伤,叔献并伤及左臂。尨降、仲容、仲堪、季狸四个被山洪所冲,随流而下,幸喜前有大木攀住,得以不死。其余都尚无恙。唯工人之受伤者、为巨石所压而成齑粉者以及为洪水冲去而失踪者,不下百余人。后来由天地十四将急往下流寻觅,因而救生者约十余人。
文命睹此情形,非常痛悼,一面先将受伤者叫医生从速妥善医治;一面暂停工作,叫工人将附近山上大木砍伐制造棺木,将死者盛殓。那死于伤、死于水的还不算惨,最可惨的是被巨石压死之人。众人将巨石移去之后,但见一大块人饼,血肉模糊,究竟总共死了几个人,一时亦查不出;究竟这颗头、腹是哪一个的,哪两只手脚是哪一个的,亦莫名其妙,要想棺殓,竟无从着手。
有人主张,将这许多辨不清的尸骸索性用火化了。文命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太忍心,太忍心。”横革在旁说道:“人已死了,知觉全无,何谓忍心?”
文命太息道:“你知道这棺葬之礼何以通行起来的呢?上古之时,人死原是不葬的。父母死了,兄弟妻子死了,总是扛出去,向旷野一丢,以为他已无知觉了。后来走过一看,只见他父母兄弟妻子的尸骸竟在那里给狐狸吃,给豺狼咬,你想心中过意得去么?过意不去,所以要葬,葬就是藏的意思,就是保护的意思。于万万无可保护之中,想出一个葬法来保护,又恐怕赤体埋在土中,虽则免了狐狸豺狼的咬嚼,仍逃不了虫蚁蚯蚓等的攒噬,所以从前葬法总是厚衣之以薪。
“为什么要厚衣之以薪?就是为保护。为什么对于已经灭了知觉的尸体还要保护?这就叫事死如事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有狐狸豺狼来咬他,有火来烧他,你看了忍么?活在这里的时候,既然看了不忍,到得一死,相隔不到几时,就拿火来烧去他,试问良心到哪里去了?
“在我们中国西面几万里之外,有一个国家,比我们中国开化还要早,他们人死之后,就用药周身涂擦,保护尸体,可以历几千年而不坏。他们以为几千年之后这尸体会得复生,所以须如此保护他。并且,他们的君主还特别造起一个极大的大坟,专为储藏尸体之用,以至于尸体堆积得很多。这种叫迷信,叫作太过,原是不可为训。
“还有一个国家,在我们中国南方几千里之外。它的开化比中国稍为迟一点,在现在亦算文明之国了。但是他们于人死之后就用火葬,而且以烧得净尽为主。烧剩的灰和烧不尽的骨殖则拿来丢在水里。这个依我看起来,似乎太忍,似乎太觉不及。但是细细考察他们所以必定要火葬的原故,亦有他们不得已之苦衷。原来他们那边天气甚热,本来容易得疫疠。人死之后,尸首更容易腐烂,一不小心,尸气传染,就是疫疠的根源。所以他们急急举行火葬。还有一层,他们那边土地尽是平原,而且极为膏腴,如果都用来埋葬尸体,很是可惜,这亦是他们实行火葬的一个原因。
“此外还有许多岛国,面积甚小,而人口日多,如其不将尸体火葬或丢在海里,都要和中国一样的葬起来,多少年之后,简直会连种植居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所以有些地方,我们当加以原谅,不能概以夷狄目之,说他是无仁心的,说他是残忍的。至于我们中国,现在地大人稀,未经开辟、没有人迹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多少少!正可以在两个古国一过、一不及之中立出一个中道来,哪里可以开一个火葬的恶例,给后人做口实呢?”
真窥道:“将来几千年之后,人数增多,那葬法必定要改良,或者通行火葬亦不可知。”
文命道:“这个自然。但是我看,亦不至于一定如此。因为一个民族能够立国到几千年之久,必有一种特殊之才能,既然有特殊之才能,那么几千年之后,人口增多,版图亦必定跟着加大,何至于就有人满之患呢!况且无论如何文明的国家,一治一乱之理总是逃不脱的。经过一次大乱,人口就要减去不少,同时那些无主的坟墓亦要削平不少,盈虚消息,冥冥中自有主宰,我们此刻正不必代后世抱杞人之忧。如果几千年下去,但有治,没有乱,那么人口之增殖一定非常之多。人口既多,则生活困难,竞争必烈,但求可以谋生,一切现在的仁义道德都可以置之不顾。不要说父母死了火葬视为天经地义,就是拿父母的尸体来熬油,来喂牲畜,或拿他烧剩的灰屑来肥田,亦自以为能废物利用呢!即使活的父母,杀了他拿来吃亦可以算孝道呢!”
皋陶在旁听到此处,哈哈大笑道:“崇伯!你这话太愤激了。”
文命正色道:“我不是愤激话,的确有这种人呢。在我们中国南方几千里以外的一个岛上(现在南洋苏门答腊岛),有一种民族,他们的父母假使活到五十岁以上,他的子孙就要请他举行爬树大典了。父母爬在树上,紧抱着树枝,他的子孙在下面将那树干尽力的摇,不知道要摇多少时候,假使他父母抱得牢,不跌下来,那么说他这个人还有用,放他下来,过几年再举行这个典礼;假使抱不牢,跌了下来,那么他的子孙老实不客气,就得将他父母杀来吃,还要将肉分赠亲友呢!”
梼戭听到此,不禁怒发冲冠,拍案大叫道:“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兽之中有獍,食其父;禽之中有枭,食其母。枭、獍是禽兽,圣王尚且要教百姓搜寻而戮之,殄灭其种类,以儆不孝。现在他明明是人,竟敢如此。这个岛在哪里?我们奏知天子,等治水成功之后,去剿灭它吧。”
文命太息道:“就我们的眼光看起来,自然他们是残忍不孝,但是他们亦自有不得已之苦衷。这个苦衷,就是土地狭小,人满为患,所有的食物不够分配,没有他法可想,只有将年老无用之人杀去,以节食物。他们的心理,以为年老无用之人生在世间,徒然消耗世间的食料,一无利益,所以杀死了他,不但无罪,而且有功。那被杀的人,他的心理亦以为应该。一则习惯使然;二则,以无用之人还能够拿了他的血肉供子孙及亲友的一饱,岂非大快!所以就他们说起来,亦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呢。我们中国几千年之后,人满为患,会不会行这个方法却不可知,而那水葬、火葬的风气却难以实现。因为杀去无用的老人以救有用的少壮,尚且有词可藉;消灭死人的尸体以广地利,那更振振有词。
一班好新喜奇、自命有远见的人,哪一个不提倡主张呢?到那时候,一切道德的标准必须种种变过,或许现在我们以为残忍不道德的事情,到那时反以为仁慈博爱,亦未可知呢。不过就现在而论,这个火葬万万不可用,况且这次死的工人,都是为国宣劳的人,不幸惨遭压死,虽则尸骨莫辨,岂忍再加以一重的惨毒呢!我看不如大大的做几口棺木,将他们一总殓进去,虽非夫妻,朋友同穴亦是好的。”
众人听了,都以为然,于是做了几口大棺,将被压的尸体辨不清楚的,一总都盛进去,其余则各自棺殓。大家又商量安葬之地。文命道:“就葬在这座岩石之上吧,我看那岩石上有许多空穴,尽可容棺,岂不省事!”于是众人依言,将大小棺木百数十具都安葬在岩穴之中,用砖泥封固。后来地势又渐升高,砖泥脱落,棺木大半露出。过路的人看见了,就给此地取名叫棺材峡(在湖北秭归县西北二十里,石璧千仞,飞鸟不可及之处,有洞穴累累,棺木或大或小,历历如新,棺木皆完好,当地人民谓之仙人棺云。)
棺材峡既凿好之后,又接连凿了好几个峡,都是黄魔当先,他有时热汗淋漓,竟是裸体操作,实在奋勇之至,文命非常奖勉。一日,他忽觉有点倦了,庚辰劝他道:“不要怕辛苦,困难的工程还有呢。你如果始终不懈,这里的大功总推你第一,后人纪念你的功劳,也许立庙来祭祀你,可以俎豆千秋呢,不可懈怠!不可懈怠!”黄魔听了,果然重打精神,再奋力踊跃工作。(后来世人果然替他立一个庙,叫黄陵庙,就在黄牛峡相近,黄魔亦时常出没于附近之地。宋朝真宗皇帝时,寇准谪居巴东,舟到黄牛滩,闻水中人语。出去一看,见一裸体大汉为之挽舟。准问之,对曰:“我黄魔神也,公异日当大用,故为公挽舟耳,但裸体不敢相见。”照这事看来,可见黄魔之神仍旧在三峡之中也。)
一日,开凿到一处,文命来巡视工程,黄魔向文命道:“前面就是夫人所住的巫山了。”文命仰面四望,不见踪迹,便问道:“宫殿在哪里?”黄魔道:“前面山上就是。”众人听了,再细细观看,仍旧不见,再问道:“我们如何不见?”黄魔道:“神仙之事,有缘则见,无缘则不见。老实说起来,神仙所居,有时实在离人不远,但人不能看见。有时人与神仙遇着,有时或与人谈话,而世人始终不知道他是神仙,当面错过的,亦非常之多,这个就叫无缘。即如那边山上,明明是我们夫人的宫殿,崔巍盘郁,金碧辉煌,我们看过去清清楚楚,而诸位竟说未见,岂不是无缘么!”众人听了,不胜怅然。
但是文命还是仰着脸观看,忽然指道:“那山上不是有人来往么?”众人依着文命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像有三四个人在那里走来走去。黄魔笑道:“这个不是人,是夫人所养的几只猿。”说罢,嘬起嘴唇,又用两指搁着嘴尖,发出一声长啸来,那声音悠悠扬扬,连续不断。过了些时,只见那岩石之顶有许多毛头攒簇,众人一看,果然是猿。但是那些猿看见这里有大队的人,颇自惊疑,探头探脑,不敢下来。黄魔嘴里又发出一种啸声,那群猿才敢从那巉岩削壁之上攀援而下。原来猿臂甚长,善于攀援树木,虽在那绝壁数仞之上,亦能百臂相连,倒挂下来饮水。所以古人制字,叫它蝯,就是为它善于攀援、援引的原故;现在写作猿字,是后人改的,闲话不提。
且说群猿下来之后,黄魔又发啸声,它们就聚到黄魔和众天将面前。众人一看,共有十二只,内中有两只俨如老人,毛色纯白;其余有四只色黄,六只色黑,眼光闪闪,向着众人不住的乱看,颇有疑惧的意思。
文命便问黄魔道:“你刚才长啸,是叫它们下来的意思么?”黄魔道:“是,第一声是叫它们下来,第二声是叫它们不要惧怕,第三声是叫它们走近来。”国哀听了,诧异道:“它们亦有言语么?”黄魔未及答言,聵敳在旁说道:“这个某知道,凡是禽兽的鸣声,就是它们的言语,都在那里发表它们的意思,不过能明解它们言语的人很少就是了。
从前有一个贤人,能通禽言。一日邻人失去一只羊,原来是被虎衔去的,他听见鸟鸣声,知道羊的所在,跑过去寻,果然还有虎吃剩的羊肉、羊骨在那里。他拿回来告诉邻人,邻人不信,反冤枉他,说是他偷杀的,就去报告了官。官将他捉了去,关在监牢里,要治他的罪。他辩说是听了鸟言知道的。官哪里肯相信,以为天下必无此事。一日,正在审讯时,忽听得树上鸟儿又不住的乱叫。他就向官说:‘现在鸟儿又报告我,说道,有某国之兵暗暗来攻打我国,现在已到某处了。如不相信,可以去探听。’那官叫人去探听,果然是真,才知道他真能通鸟语,立刻将他放出。这是通禽言的人了。又有一个诸侯,到邻国去走走,邻国诸侯请他宴会,忽听见墙外牛鸣,他就说道:‘这只牛生过三只小牛,都给人拿去吃掉了,它正在那里悲痛呢。’邻国诸侯不相信,叫人去一问,果然不错,才知道他能通兽语。所以照这样看来,禽兽的鸣声就是它们的言语,一定无疑了。不过黄魔君怎样能通猿语,某很喜欢研究这种学问,尚请指示。”黄魔道:“我们在山上,无事时,常和它们玩玩,学着它们的声音,留心它们的动作,久而久之,便能明白,其他并无诀窍,就是声音最难学。”
说完之后,伯益指着白色的两只道:“这两只好像人。”黄魔道:“这是它们队里的祖宗呢,黄色的是它的子女,黑色的是它的曾孙。猿初生的时候,色黑,而且都是雄的。年纪渐老,则变黄色,下体烂去,转而为雌,再与黑者交而成孕。又过数百年,黄色又变而为白,形状亦如老人,寿亦至千岁矣。”众人听了这种传种之法,都诧为异事。
忽然庚辰嘬着嘴又发出一种啸声,只见那些猿类都走过来,向庚辰伏着,随即走到庚辰后面站住。众人不解,便问庚辰说什么话。庚辰道:“我叫群猿替我们工作,搬运石块,传递器具,何它们肯不肯,它们都表示肯的,所以站在我后面。”文命道:“它们如果肯效劳,我就允许它们子子孙孙永远蕃殖在这山里。”庚辰又将这话翻译给群猿听,群猿得意之至,从此跟着七员天将竭力的工作,性既灵敏,身体又矫捷。巫山之长,一百六十里,足足开了两月方才竣工,而群猿出力不少。后来功成之后,它们散居在巫山四周,数千年来,猿子猿孙非常蕃衍。每当月白风清之夜,引吭而啸,其声至清,诸山谷传其音响,泠泠不绝,过路的人听了,都能够引起悲伤。所以后人有两句歌词叫“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到现在还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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