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他回家的时候,朝霞已经出现。他已经不像人样了,衣服上全是泥污,脸上带着粗野可怕的神色,目光阴涩而迟钝。他用嘶哑的低语声赶走了佩尔菲什卡,便独自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疲倦得几乎站不住脚,但他不躺到床上去,却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抓住自己的头。
“遭贼了!……遭贼了!”
但是这偷儿是用怎样巧妙的方法在半夜里从锁好的马厩里把马列克-阿杰尔偷去的呢?马列克-阿杰尔在白天都不让一个陌生人走近它来,怎么能够没有一点声息地把它偷走呢?一只看家狗都不叫,这是什么缘故呢?看家狗固然一共也只有两只,是两只小狗,而且它们由于饥寒交迫都趴在地里了。可是总应该觉察的啊!
“现在没有了马列克-阿杰尔,叫我怎么办呢?”切尔托普哈诺夫心里想,“我现在失去了最后的欢乐——死的时候来到了。好在有钱,另外买一匹马吧?可是哪里再找得到这样好的马呢?”
“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门外传来胆怯的叫声。
切尔托普哈诺夫跳将起来。
“是谁?”他用变了样的声音喊道。
“是我,您的侍童,佩尔菲什卡。”
“你有什么事?是不是找到了,它跑回家来了?”
“不是,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是那个犹太人,卖它的那个……”
“唔?”
“他来了。”
“呵—呵—呵—呵—呵!”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吼起来,霍地一下把门打开。“把他拖到这儿来!拖到这儿来!拖到这儿来!”
站在佩尔菲什卡后面的犹太人看见他的“恩人”头发蓬松、横蛮凶狠的姿态突然出现,想逃走了;但是切尔托普哈诺夫三脚两步地追上了他,像老虎一般掐住他的喉咙。
“啊!你要钱来了!要钱来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仿佛不是他掐住别人的喉咙,而是别人掐住了他的喉咙。
“夜里偷了去,白天来要钱?啊?啊?”
“哪有……揭事,大……人。”犹太人呻吟起来。
“你说,我的马在哪儿?你把它藏到哪儿了?卖给谁了?你说,你说,你说呀!”
犹太人连呻吟声都没有了;他那发青的脸上连恐怖的表情都消失了。他的两只手臂笔直地挂下,整个身子被切尔托普哈诺夫剧烈地摇动,向后仰,向前扑,像芦苇一样。
“钱我会付给你,如数付给你,一文都不缺少,”切尔托普哈诺夫叫嚷着,“可是如果你不马上说出来,我就要掐死你,像掐死一只瘦弱的小鸡一样……”
“您已经把他掐死了,老爷。”侍童佩尔菲什卡谦恭地说出。
这时候切尔托普哈诺夫才清醒过来。
他放开了犹太人的颈子,犹太人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切尔托普哈诺夫扶他起来,让他坐在凳子上,把一杯伏特加灌进他的喉咙里,使他苏醒过来,等他苏醒之后,就跟他谈话。
关于马列克-阿杰尔的被盗,原来犹太人一点也不知道。他替“最尊敬的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办到了这匹马而又亲自把它偷去,这又何苦来呢?
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带他到马厩里去。
他们两人察看了槽房、秣槽、门上的锁,翻开干草和麦秆,然后走到院子里;切尔托普哈诺夫把篱笆旁边的马蹄印迹指给犹太人看,突然拍一拍自己的大腿。
“慢来!”他叫道,“你这匹马是从哪儿买来的?”
“从小阿尔汉格尔斯克县的维尔霍先斯克马市上买来的。”犹太人回答。
“向谁买的?”
“一个哥萨克人。”
“慢来!这哥萨克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系中年人,样子规规矩矩的。”
“是怎么样一个人?长得怎么样?恐怕是个狡猾的骗子吧?”
“也许系个骗子,大人。”
“这个骗子对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说,他喂养这匹马已经很久了吗?”
“记得他说养得很久了。”
“唔,那么偷马的人一定是他了!你想想看,喂,你到这儿来……你叫什么名字?”
犹太人抖擞一下,抬起他那双黑溜溜的小眼睛望望切尔托普哈诺夫。
“您问我叫歇么名字吗?”
“唉,是的,你叫什么?”
“莫歇尔·列伊巴。”
“唔,列伊巴,我的好朋友,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看:除了旧主人,谁能抓住马列克-阿杰尔!他还替它加上鞍子,戴上嚼环,脱下马衣呢!你瞧,马衣丢在干草堆里!……干得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除了主人以外,任何别的人,都会被马列克-阿杰尔踩死的!它会大叫起来,惊动全村呢!你说我的话对吗?”
“很对,很对,大人……”
“那么,这样看来,我们首先必须找到那个哥萨克人!”
“可系怎么找得到他呢,大人?我一共揭看见他一面,现在他在歇么地方?他叫歇么名字呢?唉呀,唉呀!”犹太人说着,悲伤地摇摇他两鬓挂下来的长发。
“列伊巴!”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叫起来,“列伊巴,你看看我!我已经失去理性,我不能自制了!……如果你不帮助我,我要自杀!”
“可系我怎么能……”
“跟我一起去吧,我们去找那个贼!”
“我们到歇么地方去呢?”
“到市场上,到大道上,到小路上,到盗马人那儿,到城里,到乡下,到田庄——走遍天涯海角!至于钱,你不必担心:老弟,我得到了一笔遗产!哪怕用完最后一文钱,也要找到我的好朋友!那个哥萨克人,那恶棍,逃不出我们的手!他到哪儿,我们也到哪儿!他钻到地下,我们也钻到地下!他到魔王那儿,我们就一直到魔王那儿!”
“为歇么要到魔王那儿去,”犹太人说,“不到他那儿也行的。”
“列伊巴!”切尔托普哈诺夫接着说,“列伊巴,你虽然是个犹太人,你的信仰是令人厌恶的,可是你的灵魂比有的基督徒还好!请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人不能去,我一个人办不了这件事。我是一个暴躁的人,可是你有头脑,有宝贵的头脑!你们的种族就是这样的:没有学问而一切都懂得!你也许在怀疑,心里想:他哪里有钱?让我们到房间里去,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看。请你拿钱吧,请你连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也拿去吧——只要替我把马列克-阿杰尔要回来,要回来,要回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像患热病似地打着哆嗦,汗珠如雨一般从他脸上流下来,和眼泪混合了,消失在他的髭须中。
他紧握着列伊巴的两手,恳求他,几乎要吻他了……他简直是发狂了。犹太人起初想拒绝他,对他说:他决不能离开这儿,他有事……可是哪里行!切尔托普哈诺夫什么都不要听他的。没有办法,可怜的列伊巴只得答应了。
第二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和列伊巴坐了一辆农家马车,从别索诺沃村出发了。犹太人略微显出尴尬的样子,一只手扶着车栏,整个衰弱的身体在颠簸的坐位上一跳一跳地震动;他把另一只手揣在怀里——那里面放着一叠用报纸包好的钞票;切尔托普哈诺夫像偶像一般坐着,只是转动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他的腰里插着一把匕首。
“哼,把我们拆散的恶棍,这一下你可得小心啦!”车子驶上大道时他这样咕噜着。
他把家托付给侍童佩尔菲什卡和一个厨娘,这厨娘是一个耳聋的老妇人,是他出于同情而收养着的。
“我骑了马列克-阿杰尔回来见你们,”分别的时候他向他们这样喊着,“否则就永远不回来了!”
“你还是嫁给我吧!”佩尔菲什卡用胳膊肘推推那厨娘的身子,同她开玩笑,“反正老爷不会回来了;否则真要寂寞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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