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访问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之后过了两年,他开始遭到灾难——真正的灾难。在那以前他就遇到过不如意、失败,甚至不幸的事,但是他不去理会这些,照旧“主宰”着一切。最初来袭击他的灾难,是使他最伤心的:玛莎离开了他。
她在他家里似乎已经很习惯了,是什么原因使得她离开这儿呢?这很难说。切尔托普哈诺夫直到他一生最后的日子为止,始终确信玛莎变心的原因在于邻近的一个青年人,一个退伍的枪骑兵大尉,绰号叫亚弗的。据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说,他所以能博得玛莎欢心,只是因为他不断地拈髭须,拼命地涂香油,而且时常发出意味深长的哼哼声;然而,在这方面起作用的,更可能是玛莎血管里的流浪的茨冈人的血液。不管怎样,总之,有一个夏天的傍晚,玛莎把一些零星物件打了一个小包裹,便走出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家。
在这以前,她约有三天坐在屋角里,身子蜷缩着紧靠在墙上,好像一只受伤的狐狸,对任何人也不说一句话,只是转动着眼睛,沉思冥想,有时抬抬眉毛,微微露出牙齿,移动着两手,仿佛要把自己遮蔽起来。她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绪,但从来不持续长久。切尔托普哈诺夫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担心,也不去惊扰她。有一天他的猎犬管理人告诉他,说最后两只追兽猎狗死了,但是当他到狗棚里去看了回来的时候,他碰见一个女仆用发抖的声音报告他说:玛丽亚·阿金菲耶夫娜叫她向他致意,并转言祝他万事如意,可是她不再回到他这里来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在原地转了两圈,发出一阵嘶哑的咆哮声,立刻去追赶这个逃亡女子去了,还随身拿了手枪去。
他在离开他家两俄里一座白桦树林旁边通向县城的大道上追着了她。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四周的一切——树木、青草和大地,突然全都变成了深红色。
“你是到亚弗那里去!到亚弗那里去!”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看见玛莎就呻吟着说,“到亚弗那里去!”他重复说着,几乎一步一跌地向她跑过去。
玛莎站定了,把脸转向他。她背光站着,因此全身黑色,仿佛用乌木雕成的。只有她的眼白像银色的扁桃仁一般突出着,而眼睛本身——瞳孔——也就显得更加黑了。
她把自己的包裹丢在一边,交叉了两臂。
“你是到亚弗那里去,你这坏女人!”切尔托普哈诺夫重复说着,想抓住她的肩膀,然而一碰到她的目光就心慌意乱,踌躇不前。
“我并不是到亚弗先生那儿去,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玛莎平静地小声回答,“可是我不能再跟您住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能跟我住在一起?为什么?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玛莎摇摇头。
“您并没有得罪我,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只不过是我在您家里住得不耐烦了……我感谢您过去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再住下去了——决不能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吃了一惊;他竟用两只手拍一拍自己的大腿,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住在我这里一向过着安乐幸福的生活,现在却突然不耐烦了!你想要抛弃我!包上头巾就走了。你享受的一切尊荣并不比夫人差呢……”
“这些我一点也不在乎。”玛莎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不在乎?从一个无赖的茨冈女人变成了夫人,还说不在乎?怎么不在乎,你这贱种?这能叫人相信吗?
你一定偷偷地变心了,变心了!”
他又发出低哑的咝咝声。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过变心,从来没有想到过,”玛莎用她那嘹亮而清楚的声音说,“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厌烦了。”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叫一声,用拳头打一下自己的胸脯,“唉,别再那样了,算了吧,你折磨得我好苦……唉,够了!真的啊!你只要想想吉洪会说些什么;你至少可怜可怜他吧!”
“请你替我向吉洪·伊万内奇问好,对他说……”
切尔托普哈诺夫挥动两手。
“不行,胡说八道,你走不了!你的亚弗会白等你!”
“亚弗先生。”玛莎开始说……
“什么亚弗先生,”切尔托普哈诺夫模仿她的语调说,“他是一个十足的骗子手,诡计多端的家伙,他那副嘴脸就像个猴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和玛莎相持了足足半个钟头。他有时向她走近去,有时又跳开,有时举手想打她,有时又向她深深地鞠躬,哭泣,叫骂……
“我受不了,”玛莎重复地说,“我烦闷极了……厌烦得要命。”她脸上渐渐显出非常冷淡的、几乎昏昏欲睡的表情,竟使得切尔托普哈诺夫问她,是不是有人给她吃了麻醉药?
“厌烦。”她第十次说。
“那么我打死你,好吗?”他突然叫喊,从袋里拿出手枪。
玛莎微笑了;她的脸生动起来。
“有什么呢?打死我吧,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随您的便;回去我是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切尔托普哈诺夫扳起手枪的扳机。
“不回去了,亲爱的。一辈子也不回去了。我的话是坚决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把手枪塞到她手里,坐在地上了。
“那么,还是你把我打死吧!没有了你,我不想活了。你讨厌我,我对世间一切就都觉得讨厌了。”
玛莎弯下身子,拾起她的包裹,把手枪放在草地上,使枪口不对着切尔托普哈诺夫,然后挨近他坐下来。
“唉,亲爱的,你何必伤心呢?你难道不了解我们茨冈女人吗?我们的性格生来就是这样的。只要‘厌烦’这个离间者一来到,灵魂就被召唤到别的遥远的地方去,哪儿还肯留下来呢?请你记住你的玛莎,这样的女朋友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我也不会忘记你的,亲爱的。可是我们一起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我一向爱你,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用手蒙着脸,从指缝中间喃喃地说……
“我也一向爱你,我的知心人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
“我一向爱你,我现在爱得你发狂了,神魂颠倒了。
我现在想想,你这样无缘无故、好端端地抛弃了我,要到处去流浪,我就觉得如果我不是一个倒霉的穷光蛋,你大概不会丢掉我吧!”
玛莎听了这些话只是微微一笑。
“你以前还说我是不爱金钱的女人呢!”她说着,举起手在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肩上打了一下。
他跳了起来。
“那么至少让我给你些钱,一个钱也没有怎么行呢?
不过最好你还是打死了我!我明白告诉你:你马上打死我吧!”
玛莎又摇摇头。
“打死你?亲爱的,我为什么要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呢?”
切尔托普哈诺夫身子一抖。
“原来你只是为了这个,为了怕服苦役刑……”
他又倒在草地上。
玛莎默默地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我可怜你,潘捷列伊·叶列梅伊奇,”她叹一口气说,“你是一个好人……可是没有办法了。再见吧!”
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夜色已经来临,到处涌起晦暗的阴影。切尔托普哈诺夫敏捷地站起身,从后面抓住玛莎的两条胳膊肘。
“你就这么走了,你这狠心的人?到亚弗那里去!”
“再见吧!”玛莎含有深意地、决断地重复说一遍,便挣脱他的手去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目送了她一阵,接着跑到放手枪的地方,拿起枪,瞄准了,开了一枪……但是他在扳动枪机以前,先把手向上一翘,因此枪弹嗖的一声从玛莎头上飞过。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向他看看,接着就继续前进,不慌不忙地摇摆着身子,仿佛在撩惹他。
他捂住脸,急忙跑了……
但是他还没有跑开五十步,突然一动不动地站定了。
一个熟悉的、太熟悉的声音向他飘来。玛莎在唱歌。她在唱:《美好的青春时代》[1],每一个音符都在黄昏的空气中飘扬开来,悲哀而又热烈。切尔托普哈诺夫倾耳而听。
歌声渐渐地远去;有时消失了,有时又飘过来,不大听得清楚,然而还是热辣辣的……
“她这是故意刺激我的,”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样想,但是他立刻又呻吟起来,“唉,不!她这是向我诀别。”于是泪流满面。
第二天他来到亚弗先生家里。亚弗先生作为一个真正的上流社会人物,不喜欢乡村的孤独生活,而住在县城里,像他自己所说,可以“靠小姐们近些”。切尔托普哈诺夫没有遇见亚弗。据他的侍仆说,他上一天到莫斯科去了。
“这就对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激怒地叫起来,“他们有密约;她跟他逃跑了……可是别忙!”
他不管侍仆的拦阻,闯进这青年骑兵大尉的书房里去。书房里的长沙发上面,挂着穿枪骑兵制服的主人的油画肖像。“嘿,你在这儿,你这没有尾巴的猴子!”切尔托普哈诺夫怒吼着,跳上沙发,一拳头朝那紧绷着的画布打去,打破了一个大洞。
“告诉你那混账主人,”他对侍仆说,“因为他那副丑恶的嘴脸不在这里,所以贵族切尔托普哈诺夫毁了他的画像;如果他要我赔偿,他是知道贵族切尔托普哈诺夫的住处的!要不然,我自己会来找他!就是到了海底,也要找到这不要脸的猴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说了这些话,就从沙发上跳下来,扬长而去。
但是骑兵大尉亚弗并没有向他要求任何赔偿,——他甚至没有在任何地方遇到过他,——切尔托普哈诺夫也不想去找寻他的仇敌,他们之间就不再有下文了。玛莎本人从此不知下落。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喝起酒来,后来倒也“清醒”了。然而这时候他又遭到了第二次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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